我谢了恩,站起身来,并不看他,只垂眸恭立。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他似乎也没有看我,转过头去,继续凭栏望着城中景致。
“你呈来的信,朕看过了。”他说,“你来求见,就是为了董裕等人,是么?”
正好,我也不想废话。
“正是。”我说,“陛下明鉴。贫道上书所言句句是实。董裕等人投靠乱党,助纣为虐,残杀忠良,祸乱朝野,乃证据确凿。”
每一个字,我都说得很是清楚。因为当下大理寺和执金吾那边每日忙碌着抓的人,无不跟着几个罪名有关。
他颔首,道:“证据何在?”
我随即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上。
他接过,翻了翻。
修长的手指滑过书页,哗哗作响。
他翻了几页看了看,道:“这册中皆不过记述,要治罪,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我说:“人证物证都有,只要大理寺立案,贫道可一一引路,将册中所述罪证一样不落找寻出来。”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
他似转过头来,正盯着我。
“故而你除了将这册子交给朕之外,还藏了一手?”
我毫无慌乱,平静答道:“贫道来此,不过一人罢了。人证物证全拉出来,只怕十车也不够,贫道孱弱之躯,实做不得许多事,唯有先将这册子先呈与陛下,陛下明鉴。”
他没有动,似乎仍在盯着我。
“知道了。”少顷,他淡淡道,“可还有别的事?”
“并无旁事。”我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这几年,你还好么?”他问道。
我有些诧异。
说实在的,无论怎样的心如止水,听到他亲口问出这几个字,我仍然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
当然,我希望他是真的对我还有些同情,好爽快地把眼下的事办了。
“多谢陛下关心。”我答道,“这些年,贫道过的很好。”
“你希望朕为上官家平反,让伯俊回来,是么?”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我不由地抬眼。
他看着我,深邃的双眸,似乎能看穿一切。
这是今日见面以来,我第一次睁眼看那张脸。它俊美依旧,比四年前又长开了些,多了几分棱角,目光则愈加锐利,让人几乎不敢逼视。
我的指甲掐了掐掌心。
我知道,自己理直气壮,不必在他面前发虚。
“上官家落罪,皆因董裕等人借故罗织罪名陷害,贫道兄长更是无辜受难,流放千里。”我说,“可纵然如此,贫道并非为上官家一家讨回公道。这册中所述之事,远不止上官家一家的遭遇。董裕等人作恶多端,祸害之人,罄竹难书。贫道费尽心思,收罗证据,乃是为所有无辜之人讨回公道。贫道听闻陛下正清算乱党,重振朝纲。董裕等人受万民痛恨,欲除之而后快,愿陛下明察秋毫,还天下公正!”
这话,我说得足够振振有词,振聋发聩。
他甚至可以照抄,在朝廷上向大臣们复述一遍,连同册子甩出去。我相信,不会有人能反驳一个字。
“北戎那边递了话来,要将上皇放归。”只听他忽然道,“与上皇一道回来的,还有七皇子。”
这消息,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又惊又喜。
我所高兴的,不仅仅是先帝要回朝,还因为景璘还活着。
可堪堪触到那目光,我随即回神,将还没有来得及展现的喜色收敛回去,继续垂下眼眸。
他登基的时候,为显得名正言顺,奉北戎那边的先帝为上皇。不过北戎显然不打算让他过得安乐,回应迅速,这就要将先帝和景璘放回来。
当下,正是他要稳住局势的时候,就算他已经将先帝尊为太上皇,先帝自己认不认都还是两说。
以我对先帝的了解,他是万万不会愿意的。朝中那些先帝留下的旧臣,也不会愿意。
如此一来,争斗在所难免。
北戎打的好算盘。
我并不知道他对我说这话的居心,于是挑着不出错的话敷衍道:“天佑万民,无量寿福。”
他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道:“故而朕很快就会到洛阳去,你这册子,可交与上皇。”
我不由诧异,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要去洛阳?”
“这皇位,朕会交还给上皇。”他说,“上皇回来之后,仍是京中之主,是否为上官家平反,自当由他来办。”
我愣了愣,仍看着他。
“陛下……”这两个字刚出口,被身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一名内侍走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陛下,”他说,“董裕等人到了。”
他颔首,道:“吩咐备宴,朕与众卿共膳。”
内侍应下,告退而去。
而后,他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一动不动。浑身的血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就像当年,他告诉我,他骗了我。
“你这册中所列出的魁首,朕入京之时,皆倒戈相助。若无他们,朕不会在一夜之间将京城攻下,亦使得数十万将士百姓免于伤亡。”他说,“但你要对付的这些人,于朕还有用处。即便上皇回来,他们也不会轻易被发落。”
一口气,似要冲出来,又狠狠地压了回去。
我的脸辣辣地发热,好像挨了一记耳光。
上官黛。一个声音在心底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梦?
我张了张口,只觉心跳飞快,身上却冷得如坠冰窟。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所谓。
“陛下当年与我在一起,定是十分委屈,是么?”我的声音轻得发抖:“我和上官家如今已是被人踩在脚底,再无翻身之望,陛下满意了么?”
他面色变了变,眼睛看着我,似愈加复杂。
“从前之事早已过去,与此无关。”他说,“朕不曾恨过你,也不曾恨过上官家的任何人,包括你父亲。”
我望着他,露出一抹惨笑。
“可我恨你。”我咬着牙道。
说罢,我转身而去。
我想让自己镇定,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如他所言,从前的事已经过去。就算我家因为杜行楷的事亏欠了他,如今我家家破人亡,也算还了报应了。
而现在,他和我的敌人站在了一处,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
心口被压着什么,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只能快步走开,落荒而逃,不让任何人看到。
以维持我那几乎荡然无存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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