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璘见到我时,和太后一样的怒气冲冲。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从肩舆上下来,急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何我不该来?”我说着,将怀里的盒子递给他,“陛下难道还怕太后吃了我不成?”
景璘看着那盒子,似明白了什么,朝安乐宫里望了望,目光复杂。
“你不该插手此事。”他说,“朕会亲自去办。”
我摇头:“此事,无论陛下还是上皇出面见她都不合适。既然牵扯到了我姑母,自当由我来说。”
“她承认了么?”景璘紧问道。
“没有不认,只说那遗诏是矫诏。”
景璘愣了愣,少顷,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而后,他再度望向安乐宫,眉间尽是无奈。
自回京之后,他的身体眼见着好转,脸上的郁郁之色却一直没有消失。
“上皇可知此事?”片刻,他忽而问道。
“他巡营去了。”我轻描淡写,“我来不及与他商议。”
景璘看我一眼,对我这等手脚已是习以为常。
“母后必是十分愤怒。”沉默片刻之后,他说。
“我已经让安乐宫的人,时刻将太后看好。”
景璘颔首,没有说话。
他看向那盒子,没有动,只递给张济,让他送回大理寺去。
我看着张济离开,对景璘道:“陛下可后悔将先帝的遗诏找出来?若陛下什么也不做,此事亦无人会知晓。”
景璘摇头,没有一丝犹豫。
“父皇临终之前,曾问朕,为君者,何为首要之事。”他说,“那时,朕回答说,为君者的首要之事,乃以社稷为重,心怀天下,护国佑民。”
先帝是在回京城的路上驾崩的,在他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亲自拟了诏书,将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景璘立为了储君。
“如此。”我说,“陛下答得很好。”
景璘继续道:“父皇问朕,若有朝一日,朕当了皇帝,身边的至亲之人却成了那些首要之事的掣肘,朕如何取舍?他问朕,本朝以孝治天下,可孝与天下,孰轻孰重?”景璘的脸上有些自嘲之色,“朕先前回答的那些话,不过是从死记硬背的道理中翻检而来,遇到此问,竟是一时答不上来。”
我讶然,道:“然后呢?先帝如何说?”
“他似乎早知道朕答不上来,对朕说,若有朝一日果真遇到了这样的事,就去找前大理寺卿令狐沭,父皇有东西让他保管着。”
我很是诧异。
先帝那所谓的至亲之人为掣肘,不必十分细想,就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人。
他这一辈子,讲究制衡之道,最为忌讳的就是一家独大。
无论是以前的上官家,还是景璘登基之后,注定要以外戚之身被扶持的龚家。
就连他当年不曾处置龚昭仪的因由,在我看来,也在这规则之内。
先帝的几个儿子,都各有背景,母亲不是出身世家就是出身功臣。唯有景璘不一样。龚家并不强盛,景璘又聪明伶俐,将景璘立为储君是上选。
那时太子还在,先帝却已经日益对他不满,决定将他换掉。其中最大的阻力,就是来自上官家。
父亲一直拥护太子,反对先帝行废立之事。如果龚昭仪的所作所为被父亲知道,那么他不但不会放过龚昭仪,还会全力阻止景璘继位。
纵然先帝已经对父亲日益不满,但上官家树大根深,仍须安抚。
故而就算云杏付出了性命,此事也只有暂且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弹压下去。
先帝好手段,不但耍了我父亲,还留了后手,对付如今的太后。
“陛下从前从不曾好奇,那是什么东西?”我问。
“自是好奇,但朕不敢。”景璘道,“朕的至亲之人,只有母后。朕与她相依为命,又怎会对付她?”
“那么现在呢?”我说,“陛下还是下定了决心。”
景璘道:“朕决意让位,正是为社稷和万民考虑。母后联合多方发难,也确成了掣肘。”他停了停,无奈道:“朕一直盼着这事不会成真,但父皇还是说中了。”
我苦笑:“可先帝当年设计此事之时,必不是想着助陛下退位。”
“他设计此事,便是告诉朕,在孝与天下之间择选,当以天下为先。”景璘道,“朕践行天子之责,无愧任何人。”
我沉默片刻,道:“可这诏书中说的,太后要出家守陵,陛下果真舍得么?”
“遗诏中并未说哪处皇陵。”景璘说,“高祖皇帝的端陵就在扬州,朕打算将母后接过去。她若愿意,朕的行宫里也可以设庙,朕陪着她。”
我看着他:“想来,陛下已经与上皇商议过了?”
“正是。”
我微微颔首。
“阿黛,”过了会,景璘忽而道,“你恨我母后么?”
我张张口,发觉自己一时说不出来。
姑母虽然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去世,可从小到大,她总会被人提起。上官家的荣辱,亦与她离不开干系。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姑母健在,她大约会当上皇后。而生下的孩子,也会成为太子,承继大统。
当年的龚昭仪,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但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我知道了这想法的可笑。
上官家的兴衰,并非是姑母在不在世能够改变的。一个诞下了皇嗣的贵妃,不会让上官家风光得更长久,相反,会让先帝的打压来得更早更快。
棋子之间如何厮杀,只取决于对弈之人的权衡。可悲的是,无论姑母、上官家还是太后,其实都不过是那棋子罢了。
“若是陛下,陛下恨么?”我问。
景璘沉吟片刻,少顷,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忽然,他望向我的身后:“今日之事,你可想好了如何与他说?”
我愣了愣,循着他的目光回头。
远处,一人正骑马穿过宫道,匆匆驰来。
即便仍看不清面容,我也知道那是谁。
整个皇宫里,能肆无忌惮纵马驰骋的,除了景璘,就只剩一个人。
“时辰不早,朕该回去了。”景璘说着,声音已经有了些懒洋洋的,转身坐回了肩舆。
“朕下月就去扬州。”马蹄声越发近前之时,他转头来,对我说,“你若过得不高兴,便过来,朕为你留了宫室。”
说罢,他对我笑了笑,吩咐起驾,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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