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温月第二次参加葬礼,她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据温母说,他们很早就去世了。
她第一次参加的葬礼是爷爷的,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她几乎也没什么印象。
她只记得爷爷下葬那天是在村子里的田地里,一路都是黄土,一下雨就泥泞得根本下不去脚。
汽车上不去,棺材又大又重,十几个人抬也费劲。
她和爷爷奶奶并没有什么感情,敏感的她哪怕只有五六岁也能看出来,爷爷并不喜欢她,甚至从没拿正眼瞧过她,爷爷更喜欢表弟和温星。
所以别人哭,她也跟着哭,但她并不悲伤。
她只是觉得在这种场合哭是一个流程,她不哭的话会被家里大人骂。
小时候温月想讨好父母,所以她逼着自己挤眼泪。
但现在她长大了,她不想演了,别人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反正她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早上六点十分,出殡仪式正式开始。
殡仪馆的追悼会比较简单,在开始之前殡葬服务人员带着温家人先对温奶奶的遗体进行确认。
在一片哭声下,每个人被示意着去握一下棺材里温奶奶的手,温月想略过这个环节,温母在她身后怼了她一下,“最后一面了,别记小仇。”
温月咬了咬牙,伸手敷衍地碰了一下温奶奶的手。
触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恐怖,可当活人和死人肌肤相碰的一刹那,冰凉瞬间袭满全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眼神顺着棺材往里面瞥了一眼。
对方在棺材里好几天了但是一点都没有硬,整个脸凹了进去瘦了好多。
大大的棺材里垫了好几层褥子,遗体上也盖了好几层被子,将棺材填满。
温奶奶就静静地躺在里面,温月觉得她比生前小了许多,就像缩水了。
随着仪式的开始,伯父伯母姑姑包括温母都哭得死去活来,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亲朋好友基本都在乡下,又正逢过年,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寥寥无几。
或许是为了省钱,奏鸣哀乐的环节都省了,直接用音响播放的哀乐。
甚至花圈都只有两个,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葬礼,温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寒酸。
二姑哭得快要抽了,当工作人员要盖棺的时候,她猛地扑向棺材悲痛欲绝地哀嚎着:“不要!我那可怜的老娘啊!我不能没娘啊!”
一群人冲过去把她扯开,大家都哭得满脸都是泪,温母自己腿脚不好还跑过去搀扶着她,温月眼睁睁地看到拉扯间,二姑踩了温母好几脚。
“娘诶!!!”
“妈!您老一路走好啊!”
就连一直绷着脸不苟言笑的温父,也跟着抹了几把眼泪。
温月垂着眸子,她想笑。
谁都比她清楚,过年当天早上,兄弟姐妹四个人还因为老娘的医药费吵了一架。
温奶奶没有医保也没交保险,住院动手术只能自费,那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平分医药费也有人不愿意。
甚至讨论到最后,几个儿女还动了不给老娘动手术的心思。
幸好温奶奶耳背了,不然听见了四个亲生的孩子都不愿意给自己治病救命,到场就心梗了,也不用等到中午才嘎。
葬礼不到一个小时就草草结束了,遗体推进去火化的时候,工作人员来问选多少钱的骨灰盒。
此时四个儿女意见出奇的统一,想都没想就选了四百块的木质的骨灰盒。
有销售提成压身的工作人员再次劝说着:“骨灰盒是要长久保存的,最好是选石材的,你们如果预算有限的话,我们馆有一块性价比很高的,一千块出头就还算不错了,木质的和树脂合成的房几年就腐坏了,一辈子就这一次......”
二姑马上就不乐意了,“活了四十多年就没听说过谁家骨灰有放坏的,四百块的已经是很好了,早些年我们村那些老人都是随便找个地儿就埋了,谁给你火化啊,我们都够孝顺的了。”
这种事工作人员见太多了,见温家人不是什么肯花钱的主,也不再多费口舌。
取到骨灰后,要结尾款的时候一家人又出了岔子。
看到账单明细的时候,早上还哭得死去活来的一家人,此刻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先付钱。
“志刚,你先把钱全掏了,回头我们再另算,该多少是多少,到时候我们再平分把钱给你。”
“到时候干嘛,现在你们不能把钱都给我?”
温家大哥不满地瞪着他,“咱妈骨灰还没凉呢,你就这样跟我们明算账?又不是不给你钱,你急什么?”
温父冷着脸坚持道:“大哥,这话谁说都轮不着你说,去年你说你家老大要结婚找我来借钱,我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是不是照样给你凑出了一万,这都过去一年了,你还了吗?还到时候再给我,到时候是啥时候?我不管啊,今天这钱我是不可能先垫,我没钱。”
“志刚,你这话说的就不地道。”二姑不乐意了,斜着眼睛撇起了嘴,“咱们这些兄弟姊妹的,就你自己在大城市里扎根了,让你先垫个钱你就在这拉拉个脸子,你把我们当一家人了吗?”
“别在这抬我,你们在老家种地一年到头也不少卖粮,谁过得比我差?”温父哼了一声,“今天这钱爱谁垫谁垫,我不管。”
一大家子抱着尚还温热的骨灰盒,在殡仪馆的收费口处争论不休。
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等在旁边,这时候劝架就是炮灰。
温母缩在旁边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们家真没钱了,志刚都已经下岗两个月了,家里有两个孩子要养,我们是真没钱,你们谁有钱就先拿一下,后面每家平分该多少就算多少,我们再给。”
“下岗?!”
温母的一句话瞬间熄灭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亲戚们神色各异地盯着温父。
尤其是二姑,刚刚还吵得满脸通红的脸瞬间变了颜色,眼睛滴溜一转,语气故作体贴道:“秀萍,你早说你志刚下岗了啊,都是一家人,我们还能把志刚往死胡同里逼啊!”
“志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家生活困难你直接和我们说,你藏着掖着,谁知道你家什么情况。”
听到温父没工作了,兄弟姐妹几个纷纷表示惋惜和理解,仿佛刚才针锋相对的另有其人。
除了父母,没人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包括兄弟姐妹。
嫉妒攀比最严重的就是兄弟姐妹之间,各自成家之后更加明显。
在家族里,心最慌的,是混得最差的那个。
温父是家族里面唯一一个走入城市的,村里的人谁提到老温家小志刚都得夸一句有出息。
而现在,他没有工作,老家也没有土地可以耕种,曾经认为的铁饭碗因为厂里效益不好,第一批裁员的名单里就有他。
因为失业温父本就心情郁闷,此时看到兄弟姐妹脸上阳奉阴违的神色,心里积压的怒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冲到温母身边,没犹豫抬起手就是一巴掌,“要你多嘴,那么想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吗?”
温母被打得别过头一时没缓过来,亲戚们被温父突如其来的暴躁举动惊得懵了好几秒。
等温父还想再次动手时,大家纷纷围过去拉架,“干啥啊志刚,人家秀萍也没说啥啊!”
“在殡仪馆打老婆算怎么回事!夫妻俩有矛盾回家解决!”
“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了,行了!不就是先垫钱吗,我让我家老大先打过来几千块钱!”
一大早,殡仪馆的收费大厅就没消停过。
温月冷冷地看着一群人做着非人的事,温母被打了,她不再有想冲上去护住妈妈的冲动。
没良心就没良心吧,这种事在过去的日子里发生过太多次。
替妈妈出头,过后又被她背刺。
现在她看得清清楚楚,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女人,去拯救她干嘛?
是妈妈又如何?亲妈也会道德绑架,拉自己一起入坑沦陷。
她麻木了,也无所谓了。
温星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看到温母被打了,他只是扭头看了一眼,眼底毫无波澜地又低下头继续打手机游戏。
一场闹剧最后以温家大哥先付齐尾款而收尾,温月戴好帽子走出室外大口地呼吸着混合着烧纸味的空气。
干巴巴的空气吸进肺里呛得她干咳几声,她太想高考了,她太想上大学了。
她想考到很远的京市去,离家里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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