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惊醒
何秀有个好习惯,就是很少拖堂。她要讲什么,要花多少时间,都是她早早就计算好的,在她看来,做到不拖堂,就让学生少一个理由找她的不是。
宋晓辛极度不安,她从小学起就养成了观察老师这个习惯。每个老师是什么性格,她都能在第一次听对方讲话的时候就窥探一二。但是何秀让她摸不着头脑。何秀笑里藏刀,这是每个学生都能看出来的。但是正如宋晓辛问的,“她到底是严格还是不严格?”她说不出来,因为她并不知道她的笑里藏的是什么刀,是锋利还是滞钝。
“你别想这个了,反正她严不严,你都一样要学。”林又静说。
宋晓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怕,真的很怕。那种没来由的恐惧。
宋晓辛一直以来就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她生活里的每一件事上都写满了“纠结”两个字。如果她能有林又静一半果断,她的成绩就不会像坐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因为某一件事情影响她很久很久。
林又静下午照样回家吃晚饭。一直到上晚自习前几分钟才慢慢悠悠晃到教室。
她在教室外面的时候,就发现气氛有些怪异,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把它说成是“肃杀”也不为过。林又静皱了皱眉头,缓步走到教室门口。何秀坐在讲台上写教案,教室里的人各写各的作业,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和电风扇的呼啦声。林又静径直进了教室,缓缓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发现宋晓辛正盯着她看,宋晓辛的整张脸都纠在了一起,平白多了许多条皱纹。
就在她准备坐下的时候,何秀说,“喂,林又静,你很自觉咧。”她连头都没抬起来,写字的手也没有停下。
林又静不明就里的向四周望了望。她想着,何秀肯定是以为她迟到了,“我是走读生。”
“我知道你是走读生。”她说完,才抬起头来看她,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戳戳的插入——宋晓辛的心脏。
林又静没有丝毫害怕,“这好像还没上课吧?”
何秀笑了,“我上次在班上讲话的时候你就没听吧。走读生和住读生一样提前十五分钟进教室。”
林又静站在原地,一股热气从耳根子蔓延到脖子上,她满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傻愣愣的立在原地。
何秀也没说让她坐,也没说让她站。
何秀开始上晚自习了。她浑身洋溢着对于学生讲课的热情,先是打开投影仪,给同学们放了新闻联播。
“学文科的学生,一开始就要知道。历史、政治、语文、还有地理,都是连在一起的。你们看新闻联播,有几个作用,一是积累语文写作素材,二是了解时事政治,了解这个对你们历史和政治课都是有帮助的,还一个,就是加深对不同地区的了解,国内的还是国际上的,这个跟地理也是可以挂钩的。”
“都盯着我的脸干嘛?我的脸上有字啊?看屏幕啊。”何秀说完,拿起她讲台上的书本纸笔,挪到靠门的第一个同学桌上,她就和那个同学面对面坐着,林又静隔着大半个教室,艰难的在何秀的脸上进行检查,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自大,也陷入了一种迷惘的状态,何秀让她感受到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对于老师的畏惧和厌恶。就是厌恶,何秀的种种行为,都无一不在诉说着她是这个班级的Queen,而学生,只是她手下的臣民。她把她从教十几年的“智慧”与“经验”写在脸上,神情自若,嘴角上扬。
林又静过去平淡的学生生涯里,从这一刻起,宣告结束。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她好像进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一头是她,另一头是何秀。
新闻联播大概播放了十五分钟左右,何秀的声音惊醒了正昏昏欲睡的同学,“你们都以为这是在家啊,以为是在看电视呢?都拿本子,记点。不要以为这是给你们发呆的。”
全班人都齐刷刷弯下腰,从桌子里面掏出笔记本,拿起笔就开始写。
林又静看到何秀勾了勾嘴角,扬起了胜利者般的微笑。何秀站起身来,坐在她对面的男生松了口气。
她是一个独裁者。她在班上巡视,经过林又静身边的时候也不看林又静。
林又静心中的烦躁又加深了一分,她站了整整一个晚自习。
正在何秀要走过去的时候,宋晓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说,“那个,老师,林又静还站着在。”
“我知道啊。”何秀笑,“她自己要站的嘛。”
宋晓辛被吓的不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又静心中的怒火一层层加深,她把眼睛看向窗外,轻蔑的笑了一下。她也不知道何秀看到了没有,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所谓“不一般的老师”,就是没来由的找学生的茬。
她才发现自己那么脆弱,转头的那一瞬间,她鼻尖有些酸。她想张波了,那个长了一头枯燥头发,平时上课总是哄着大家的,脾气温和的张波。那个对她宠爱有加,把学生们当成是掌上明珠的张波。
下第一节晚自习之后,她整个趴在桌子上。不就是迟到,至于吗?好像我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的。
况且,凭什么走读生也要提前十五分钟来教室,学校又没有规定。
宋晓辛转过来,“你没事儿吧?”
林又静把那些抱怨都憋在肚子里,“没事。”
于辉月凑过来,“你别难受,我们早就听说过何秀,她就是脑子有问题。”
她没有想到会从于辉月嘴巴里面吐出“脑子有问题”这句话,有些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然后她叹了口气,“慢慢习惯吧。”
但是这个班的氛围已经从何秀担任班主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个个都像活死人一样,在之后的日子里,没有班级凝聚力可言。何秀的话是信条,是必须执行,是不可违背。她每一次出现都压的人喘不过气。然而,在如此漫长的折磨之下,属于青春的种子却一颗颗发芽,慢慢长大。它们冲破了何秀所制造的各种枷锁牢笼,开始茁壮生长。
林又静不敢想。在很久以后,她回想起在何秀班上的日子,就像是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没有何秀,就没有这场电影。就这一点上来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要感谢她,还是别的。
第二天就开始正式上课了,许多老师她都是名字对不上脸。文科班,除了何秀全是男老师,她觉得有些好笑。
“你知道吗?我们所有文科班,只有何秀一个人是女的。”
“她是女的吗?”林又静反问。
宋晓辛和于辉月笑不出来,何秀长着一张极为刻薄的脸。长方形的脸,硕大的嘴巴,鼻梁不高,鼻头形成一个三角形。何秀的眉毛长得很好看,浓浓密密,乌黑乌黑的。“因为她嘴巴大,所以嘴欠。”于辉月说。
宋晓辛因为听到眉毛两个字,想起了她在农村的爷爷对自己说过的话。
宋晓辛眉毛很淡,有天她自言自语抱怨,“为什么我的眉毛这么淡啊。”
他爷爷抿了一口酒,红着脸,把宋晓辛拉到身边,“因为心地善良。辛辛啊,你心太慈了,我怕你以后受骗啊。”
爷爷喝醉酒了说的话,听的她心一颤一颤的。
“因为她心地不好。”
“什么?”
“她眉毛浓,她心不好。”
林又静虽然讨厌何秀,但是她不认同这句话,眉毛和心地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是真的。”宋晓辛没有跟林又静提起她爷爷说的话,因为没有什么说服力。
关于何秀的话题就进行到这里,但是却没有停止。在她们剩下的高中生涯里,除了八卦学习,何秀是她们聊天的最大的主题。包括何秀的老公,何秀的儿子,何秀的妈妈,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蝉躲在树丛之间发出吱吱的叫声。林又静趴在阳台上,漫无目的扫视下方的操场。自从那天晚自习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家吃过晚饭。每天晚自习都饿着肚子。
操场下面的人活力十足,说说笑笑。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太婆,空气中漂浮着汗水和叶子的味道,一阵暖风吹过来。一个小白点从楼底下跑进教学楼,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秦原不吃晚饭,也没回宿舍洗澡,打完一场篮球,酣畅淋漓。秦原不可能经过她教室旁边的楼梯,因为他的教室就在她楼下。
林又静突然觉得无趣,转身回教室。
九月份,秋老虎。最近天气突然热起来,晚自习全年级都在自己的教室观看《雷雨》。
是不是所有女生都会像鲁侍萍一样,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值得去爱的男人,并把自己所有最好最珍贵的东西给他。林又静想到了张琰和陈越海。
张琰坐在教室里,双目无神的盯着桌上的数学卷子。强忍住泪水,她想着自己是怎么样在暑假逃脱妈妈的掌控,不顾一切的去找陈越海的。她做了从小到达最叛逆的事情,然后换来了陈越海的日渐冰冷。
她发了疯的用短信轰炸他,“你就说吧,你还喜不喜欢我。”
“你说啊。”“你说话啊。”
“你能不能不要冷暴力。”
暑假后期她一直在补课,马上升入高三,学习抓的很近。而她的整颗心都住在陈越海身上。妈妈每天给她晒被子,可她还是感觉到被褥湿气很重。陈越海的忽冷忽热令她抓狂。
她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了最好的最纯粹的感情,万万没有想到那是昙花一现。在陈越海肆无忌惮的在大街上牵她的手,在学校隐蔽的树林里亲吻她的时候,他们的感情就已经离纯粹很远了。
她现在才发现。
很少有人能把初恋谈成这个样子。
这是一种暴露,是现实的败露。不论是林又静从被老师捧着到被一下子摔到地下去,还是张琰从自我幻想中梦醒。
现实的意义,就是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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