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夜怎么黑暗,天还是会亮起来,哪怕依旧在落雪。
雪铺地上,残酷痕迹大多不见,但不是看不到血,就能忘了痛。
二三十人,稀稀落落坐着,悲伤笼罩,锅里翻腾的热气都冲不散。
赵震搅动锅勺,“大嫂他们还没回来,咱们去哪儿找?”
“继续往县上走。”赵山沉吟片刻后这样说,“只要他们不傻,我们很快就能遇上。”
“遇不上呢?”赵震担忧地问,昨晚情况那么乱,就算能逃出去,但又怎么保证不会走错路?
这次赵山沉默更久,但决定未变,“那也先去县上。”
赵震想了想,也没更好办法,分头去找,也是令所有人的危险都增加而已,“那我们快点吃,吃完就出发……或许会比以前快很多。”
的确,人少了,负担也少了。
如果只有他们五兄弟去县上,天气再恶劣一倍,三五天也到了,断没有这么慢的道理。
“唉。”赵山叹息一声,“叫大家过来吃饭吧,提前说声,可能没以前那么好吃……算了,他们现在肯定吃不出来。”
赵山没说错,以前到饭点,谁不是抻长脖子在等,一说起锅,乌泱泱涌上来,唯恐慢了一步。
现在呢,虽没三催四请那么夸张,但一个个死气沉沉,端着碗杵那里,满了不知道挪地方,烫了不知道疼。
自然,不全是这样,但积极的的确一个都没了。
范和更是落在最后,根本不担心会不会有剩。
赵震帮他盛满,比先前那些还要稠,“范哥,保重身体,以后大家还得靠着你。”
范和瞟他一眼,“不会有事了。”
赵震一怔,“怎么?”
范和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哥,你觉不觉着他哪儿不太对?”赵震望着范和背影问。
“最近别招他。”赵山当然看出来了,“应该受了刺激,杀心有点重。”
“哦。”赵震点点头,“的确,昨晚是很险,杀的人也多,一时调整不过来,正常。”
赵山看看兄弟,不置可否,端起碗来,咕噜咕噜把饭往嘴里倒。
另一边,狗娃甩开黏人的赵瓜,挪到范和身边,第一句就是,“你又撒谎了。”
“什么?”端着碗出神的范和转头看他。
“有人没死。”狗娃点点头,很确定,“肯定有人让你放走了。”
“放不放他,他是死是活,都不再有意义。”范和没细想一个小孩子是怎么看出来的,更不会想着去问,“狗娃,叔曾经的家没了,现在跟你一样,都是丧家之犬。”
“我跟你不一样。”狗娃才不跟他划一拨,“我还有娘。”
“小混蛋。”范和笑骂一声,但嘴角的酸涩,任谁都看的出来,“你都不知道,我曾经为那个家付出了多少。当年,是我一点点把那个受尽欺凌、在夹缝中苟活的家,砌的又高又强,谁到了门前都得矮着头说话。也是我,让这个家把曾受的屈辱,一刀一拳还回去,打地那些人再也不见。从此以后,我那个家是附近最强的存在,敢跟官家叫板。”
“切。”狗娃咧嘴不屑,“说那么热闹,还不是一窝山匪。”
“山匪咋了!”范和双眼圆睁,显然真的生气了。
狗娃与他对视,“抢东西。”
“谁不抢东西?官家不抢?豪强不抢?”范和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你家虎皮呢?那可是白虎皮,价值连城,人家还不是说拿就拿,跟抢有两样?”
“赵家洼的人不抢。”狗娃看着他,“然后昨晚死掉了。”
“那是饿极了……”范和有点说不下去,有理而无道。
“以前不饿,那是抢了别人的。杀不杀人,你最清楚。”狗娃懂这些,是爹曾跟他讲过,什么人什么事不能做。
哪有抢东西不杀人的,又不是每个都乖乖交出来……
范和一口把碗里东西灌进肚,像喝酒一样,“狗娃,叔在你心里,是不是就是一坏蛋?”
“那还用说?”狗娃撇嘴,“你翻赵婶墙的时候,我就当你是了。”
“滚蛋,那是她约我去的。”范和骂过后一愣,突然明白过来,苦笑一下,“你小子真行,竟然开导起我来了。”
昨晚范和追上去,目的很简单,杀人灭口而已。他不能让自己的行踪暴露出去,不然将来麻烦会不断涌来。他一个人自然不惧,但身边带着一个小的,不能不多想一层。
危险,还是扼杀在摇篮比较好。
人一个个杀掉,都是后来的新人,他不认识,心理上没有负担。直到他追上聂九宝,曾经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的第四把交椅,斧才有点砍不下去。
聂九宝看到是他,也相当爽快,弃刀往地上一跪,伸长脖子任他砍……更砍不下去。
随后两人聊了几句,当然不是叙旧,从聂九宝为了钱程出买他的那刻起,两人就没旧可叙了。
但就像范和说的,大风寨曾经是他的家,虽然他被赶了出来,还差点死掉,但那只是家里坏人变多了,和家没关系。现在家里什么情况,他怎么会不想知道?
以前没人问,现在可以听了。但听完才发觉,不如不听,不如不知道。
他的家没了。
当初他就知道谋他位的那个人很蠢,但没想到会蠢到那个地步,带着六七百人就敢去打县城,真以为大风寨成气候了,敢不把官家放眼里了?
他大骂地时候,聂九宝还辩护来着,“大当家的决策没错,县城就三班衙役,两队巡城卫,加起来不到二百人,只要兄弟们潜进城,赚开城门,砍他们就跟切菜一样。只是天不佑大风,一营边军恰好在此休整,听说我们到了,二百人列队而出,只一次冲杀,兄弟们便没了一半……”
“娘的,大当家当场就断成两截,我们一路逃,他们一路追,咬上就是个死。以前您也带我们打过官家军队,怎么不觉得有这般厉害?今次要不是这雪,大家都死定了。然而到最后,也没剩几个人,现在……大风寨没了,您开心么?”
范和怎么能开心?呕心沥血攒下的家业,让这群蠢蛋一朝败光,他怎么开心的起来!
尤其到了最后,这帮蠢蛋竟然还只以为是运气不好,就更令他气到不行。
难道这帮蠢蛋就不清楚,攻打县城意味着什么?那是二百守卫地事情么?不,那是在官家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平日在山里称王称霸,打家劫舍,天高皇帝远,官家可以当没看见。但公然攻打县城,等同谋反,那个官家还容的下你?
真以为山高路远就能无视天威!
只要打了,就是自寻死路,不会有意外。这帮蠢蛋就是来找死的,却还不自知,真是可笑至极!
抛去这些不提,他们真以为一县只有二百守卫?是民壮不算人,还是豪强那些私兵拿不动刀?
旁人不提,山阳周家就蓄了三百私卫,装备精良,不逊边军,强弩都有二三十具。更用高价养着许多高手供奉,对上散兵游勇一样的山匪,一波冲杀也够了。
他们冲进县城,能放着周家这样的大户不去抢?
左右是个死啊!
懒得杀这种蠢人,一脚踢飞,转身回来,心中总是意难平。
虽然是被追杀出来,但曾经那些好的记忆不会因此消失,还有许多兄弟是向着他的,他当然也希望山寨能好好的,等他那天在外边呆腻了,就杀回去,把失去的拿回来。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他回去能怎样?
这些一直心头萦绕,情绪怎么可能好,以前刻意收敛的戾气,开始肆无忌惮的释放,狗娃正是看到这些,才特意跑过来跟他说话,不然以两人最近的关系,小家伙是不可能主动跟他说话的。
成长的好快啊!
“你说什么?听不懂。”狗娃当然不肯承认,这坏蛋不让他找娘,每日打他骂他,他怎么可能去开导他?
“好吧,当你听不懂。”范和情绪真的好许多,“不过你真的没猜错,我的确放走一个,也许不止一个,但他们是死是活,真的没关系了。”
大风寨都没了,麻烦自然不能再有。几条漏网之鱼,不可能掀起浪了。
“为什么?”狗娃歪着头问。
“什么为什么?我刚刚说那么多,你又没听是不是?”范和不认为其中那简单逻辑,狗娃会看不出,已经不是普通小孩子了。
“为什么手下留情?”狗娃这次把问题补充完整,“你以前肯定不会的。”
范和怔然片刻,“狗娃,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做过多少好事,但‘义气’二字,从来无愧于心。”
况平有托,他护狗娃至今,那是因为义气。放昔日兄弟一马,不念其背叛之恶,也是为了义气,没什么特别因由。
男儿汉,讲义气,不是再正常不过?
“知道你不是好人。”狗娃把碗舔干净,放包袱里,“我去看瓜蛋,他比你好多了。”
“狗娃。”
“干嘛?”
“什么时候再叫我‘叔’?”
自从埋了他爹,小家伙再也不肯叫了。
“永远也不。”
“嘿。”
范和笑一下,情绪基本恢复,走去找赵山,“什么时候上路?”
“立刻。”赵山比他更急,招呼一声,受尽苦难的乡亲又往县城赶去。
赵瓜本来就走的慢,如今舍不得父亲,频频回头,渐渐落在最后,幸亏有狗娃陪着,才不致那么孤单。
“狗子,你说,我是不是再也见不着我爹了?”
我也是啊……
狗娃戳戳心口,“爹在这里。”
赵瓜白眼一翻,还有点想打人,“少骗人,我爹埋后面了,我亲手刨的坑,填的土。”
“……”狗娃无语看他,犹豫着要不要拓宽他的知识面。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狗娃!”
狗娃一凛,拔腿就冲,蹭蹭蹭跑飞快。
然而不等他冲到前面,看清楚发生什么,一声嘶吼先到。
“别再跟人讲义气!”
“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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