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城东,吉祥街上,有家纸扎铺子,老板叫甄老实。是不是真老实,众口不一,但手艺是真好,纸人纸马栩栩如生,做工也扎实,烧去下面,肯定长面子。
这天,雪难得停了,躲了多天的太阳也露了头,甄老实搬了板凳在店门口晒暖,眯着眼睛瞅过往地行人。
身上挂白地打前边过,立刻精神一下,一句不说就过去,又随即懒散回去。
以前他天天盼着死人,没办法,他做的就是吃死人饭地营生,要一个个都长命百岁,死的那个就是他了。没人死,他就愁。
现在天天有人死,哪天都有几个,他还是愁。都这鬼天气闹的,人们饭都要吃不起了,谁还惦记光顾他。于是,死的越多,他越愁,潜在客户就这样全没了,问题是他一个子儿没挣着啊!
闹心地是,最近需要他愁地不光生意,还有缸里地粮食。本来就不多了,又来三张嘴,还一个比一个能吃,又没法赶,毕竟是亲姐姐唯一的女儿女婿。眼见米缸一天下去一层,他怎能不愁?
唉声叹气,连连摇头,那一家三口没一个手巧地,忙是一点帮不上,东西是一点不少吃,日子什么时候是头?
嗯?生意上门了?看着不像,没人穿白。
如果穷的连尺白布都扯不起,就更别提买他的纸人了,于是靠着门框不动,直到人真的迈步往铺子里走,他才挑眉问,“客人想买点什么?”
一个汉子带仨小孩儿,怎么看都不像送钱的,送病还差不多。
赵震微笑问,“老板,我是赵家洼来的,请问大贵兄弟是住这儿吧?”
又来四张嘴!
甄老实蹭一下跳起来,朝后扯着嗓子嚷嚷,“金花金花!你村又来人了!赶紧给俺带出去,莫坏了俺铺子的生意!”
“老舅,俺昨个就说了,俺在村里没亲戚,哪个来骗吃骗喝,拿大棍子打出去就是了!”廖金花咋咋呼呼地从后面冲出来,手里真提根粗长的棍子。
“金花嫂子,你好啊。”赵震微笑跟她打招呼。
廖金花却跟没看见他似的,提着棍子直勾勾看着前面,乒乓,棍子落地,她一下蹿到近前,一把抱住小妮,又锤又打。
“死妮子!还知道回来啊!急死娘了!还不如没生地好!咋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喊着叫着,眼泪也下来了。小妮也哭了,但肯定不是因为被娘打地疼。
真情实感,没有作假,赵震和狗娃都不敢多看,怕有些情绪忍不住,正好另一个正主也出来,目光都转过去。
王大贵跟在媳妇后面出来,媳妇与女儿抱头痛哭地时候,他才看到女儿,只是第一眼过去,并没有什么惊喜,惊吓倒多一些,跟见了鬼似的。
如果以为女儿死了,有见鬼地表情也正常,但看他模样,鬼不是小妮,而是他心里地某些东西。
再一转眼,瞅见赵震也在,三步两步蹿到女儿身边,伸大手把娘俩一起抱住,哇地哭出来,地动山摇,“俺苦命地闺女哎,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咱们一家又能聚在一起了。”
说实话,他这一哭挺破坏气氛地,雷声隆隆不见雨就算了,那虚情假意地味儿,简直令人作呕。
连甄老实都看不下去,“能吃能睡地,竟还能哭出来。”
不理老舅地调侃,王大贵哭了几声就起来跟赵震道谢,“赵五兄弟,多亏你把小妮送回来,不然俺们父女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哥哥这辈子感激你。”
“大贵哥,言重了,家嫂和侄儿侄女,不也是受哥哥保护才能再见着我们么?何况小妮受难,还是我那侄儿害的,怎么都是我们欠你们地。”赵震边说边看了看狗娃,狗娃摇头,“再说小妮是瓜蛋这孩子救得,我只是帮忙送回来,更不敢居功了。”
赵震提到嫂子和侄儿,王大贵表情就有些不自然,再看到赵瓜,表情就更丰富了,也不知道他都想到了啥,吭哧半天才挤出一句,“小子,好样的,叔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你是报答还是报复?咋说地咬牙切齿!
赵瓜也算聪明娃,听着那叫一别扭,“叔,俺救小妮,是因为俺们从小玩到大,不是图报答。不过你要真想报答,现在给俺俩馍馍行不?”
赵瓜保证,拿到馍馍即刻就走,绝不贪他日后的报答。
王大贵也有点尴尬,“馍馍没有,窝头行不?”
“咳!咳!”甄老实在旁边使劲喘气。
“那算了,太剌嗓子。”赵瓜摆手不要了。
其实现在有口吃的就行,人都要饿死了,谁还在意口感?但小妮是要住下来的,赵瓜不想因为自己害她被讨厌。
“臭小子,还挺挑。”王大贵笑骂一句,就坡下驴,再也不提送吃的了。在这里,他的话没那么好使。
这时廖金花也收了哭,站起来跟赵震说,“赵五兄弟,俺知道前些天有些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也别记恨嫂子,你知道,嫂子就是口直心快,没旁的心思。”
“爱女心切,我们了解,错又在我们,哪有我们记恨的道理。”赵震拱拱手,“嫂子,以后有事尽管来找,赵五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廖金花点点头,第一次有说不出话来感觉。
“你们一家三口团聚,肯定有很多话说,我们就不打扰了,等哪天灾情过去了,大家也安定了,咱们再聚。”赵震说了这话,就是要走的意思了。
王大贵假意拦他,手虚伸在前面,“赵五兄弟,你这么大恩,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不然乡亲们会戳我脊梁骨的!”
“咳!咳!”甄老实气又喘不匀了。
赵震忍了笑,一步跨出门,才转身抱拳,“大贵哥,咱们来日方长。”
王大贵一凛,“要的要的,等天晴气暖,咱们一起吃酒。”
“好。”赵震答应一声,“臭小子们,走了。”
赵瓜顺利出门,狗娃却给小妮拉住,楚楚可怜,像只被抛弃了的小猫,“你不要俺了?”
唰!
赵震与赵瓜,齐刷刷地看向狗娃。
都瞅俺干啥!
狗娃怒瞪回去,但转回来看小妮地时候,显得和蔼可亲,“好好活下来,我们会再见的。”
说完,拍拍那又黑又瘦地小手,挣脱出来,转身要走,又给小妮扯住,“喏,这个给你。”
小妮把贴身放的粗布帕子摸出来给他,里面包了东西。
不接大概走不了,狗娃只好拿过来,“将来我还你一条锦绣地帕子。”
“俺不稀罕。”小妮松了手,“记得来看俺。”
“会的。”狗娃答应,跳到赵震身边,用眼神示意他快走。
赵震憋笑,冲王大贵一家摆摆手,带着他们两个走了。
“妮子,跟娘回屋,娘给你做吃的。”廖金花拉着女儿回后院,完全无视甄老实那要把眼珠子挤出来的……示意。
讨厌地人都不在眼前了,甄老实又坐回板凳上,拿指甲挠起门框来……又多一张嘴,日子可咋过!老天保佑,千万不能再多了!
吱呀吱呀,门框痛苦呻吟。
街上,赵震不时低头看狗娃,看一眼,又看一眼,仿佛永远看不够似的。
“你看啥?”狗娃终是忍无可忍,问了出来。
他先说话,赵震也就问了,“你今年几岁?”
“八岁。”
“几岁?”
“过了七岁生日就是八岁。”
“过了有半个月么?”
“那也是八岁!”
“好好,八岁就八岁。”赵震退了一步,“可叔八岁地时候,还不知道男的女的有啥区别,整天揪女孩辫子玩呢。”
“所以你现在没媳妇。”狗娃一刀扎过来。
“……”赵震觉得话题跑错方向,扳回去,“那你打算几岁去跟小妮提亲?需不需要叔帮忙?”
狗娃斜眼看他,“五叔,我不急,等你和五婶生了丫头,我给你当女婿。”
“靠!没这么咒人的!”赵震吐槽,“谁有你这样一个女婿,都得早死两年。”
“五叔,俺觉得狗子不喜欢小妮。”赵瓜在旁边说句公道话。
“那他喜欢谁?大翠?”赵震想了想,先否了,“不太可能,但凡正常一点,都不能喜欢那样的。村里还有谁家有女儿来着……难道是小昭?”
“小昭才三岁。”赵瓜善意提醒,不带这么祸害亲侄女的。
“差五岁,刚刚好。”赵震为了保住将来可能会有的女儿,也算不遗余力了。
“够了!”狗娃实在不想听到类似话题,无聊又没营养,“我喜欢像娘那样的。”
赵震愣了愣,合情合理,没任何毛病,但他还是没忍住,秃噜出一句,“狗娃,听叔说,娶你娘那样的女人,男人会短命的。”
不知不觉,一语成谶。
这句以后,狗娃不再说话,直到返回住的地方,赵豹赵河已经回来。
赵豹腿还没好利索,看到他们仍旧坐那里,但笑着招手,显然还是欢迎他们的。
赵河更直接,迎上来就给狗娃一脑锛,“再乱跑,打折你腿。”
狗娃捂着头走开,冲他呲牙咧嘴,他哈哈大笑,得意至极。
赵震看他们闹完,才说,“两位哥哥,我有话跟你们说,但你们得保证,在没搞清楚以前,谁都不能在大哥二哥面前漏口风。”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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