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早晨,果如昨晚所说,绣水姑娘醒来较迟,暖煦的阳光打满房间,她才猛然惊醒。
坐起过猛,恍惚了一下,视线才逐渐清楚,下意识偏头,狗窝里竟然是空的。
忙趿拉鞋子下床,坐去梳妆台旁,铜镜里的人千娇百媚,可人的很,除了一头秀发稍显散乱,一切都很好,不曾多了什么,也未有少些什么。
似乎又一次没算中……
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少许,往下望去,同往常一样,狗娃认真的在打拳,青簪在一边看着,就是准备的东西多了些,除了瓜子,还有糕点。
女人的同情心和母性,真是可怕的东西,以后千万不要为这些所左右。
暗暗告诫着自己,绣水姑娘坐回梳妆台前,没有急着妆扮,托腮歪头,对着镜子发会儿呆,最后决定认真做事,不再庸人自扰。
梳洗打扮,用过早饭,绣水姑娘就让人搬琴去花园凉亭,明天要上台,临阵磨磨枪。
给知府大人的母亲庆寿,自然不能再来一遍金戈铁马,柔情蜜意卿卿我我也不行,老太太真因曲子动了心思,她可担待不起。
《仙人抚顶》
这是她准备的曲目,是魁北一位擅琴的前辈所谱,取“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之意,并未编纂进任何音律书籍,听过的人也不多,算是自娱自乐之作。
创作并不严谨,也非为祝寿而作,绣水姑娘之所以选它,除她之外,再无人会弹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曲中那向往长生自在的强烈愿望,只要拿捏的好,会相当的应景。
明日贵客如云,她当然要借机再踏高一步,不能出奇制胜,惊艳所有人的耳朵,谁又能记得她?
所以诸如《百鸟朝凰》《万寿无疆》《松鹤延年》等等曲目,是第一时间就要被淘汰的。
只是她现在弹的,仍是一首《百鸟朝凰》。
这里并非清音小筑,就算是在清音小筑,也未见得能挡下所有人的耳朵,而在明天上台之前,她要演奏什么曲目,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哪怕根本没人能听出是什么。
此刻,哪怕纯练手性质,这首所有人再熟悉不过的《百鸟朝凰》,依然满是她的味道,洋洋洒洒,大气到极点。
小女子,胸中装不下这样的气象。
蔡鬼听在耳里,欣慰点头,仿佛魁北已经重复荣光一般。
等这一曲奏完,他才请青簪通传,有事情禀报。
很快被请过去,他行了该尽的礼数,才把要讲的讯息,有条有理地缓缓说了一遍。
有些是前些天消息的补充,有些是新打听的,串上一些他自己的分析,穿织在一起。
其中,特意提了昨晚那两个新出现的小吏。许琛,兵备司司库,末等小吏,从九品,但因管的地方特殊,油水颇足,非兵备司主官亲信不能胜任。
马洪,巡检司副官,正八品武官,品轶高过许琛,但实利差之太多。加之武官先天不足,真要排座次,大概还在许琛之后。
两人官职都不高,但都有实权在手,又远非一般虚职可比,能和谢友福交往也在情理之中,官职再大些,该谢友福份量不够了。
只是,谢家粮队进进出出,必然要和巡检司打交道,他们坐在一起不足为奇。
但兵备司司库,只管那一亩三分地,别说跟外人,就是跟其它衙门,都甚少交集。如果没有特殊缘由,只是交情足够,才一起吃酒赏花,那只能说谢友福的交际是在太广泛了。
听完这些陈述,绣水姑娘也没急着下判断,思量再三,“不管他们在图谋什么,短期内都不可能成行。联络整合方方面面,皆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们还有时间。鬼叔,你把这些人盯紧,一旦落实,咱们即刻……”
说到这里,她突然转头,冷不丁来一句,“丰年,你怎么看?”
打着瞌睡的狗娃一激灵,“看什么?”
“看我。”绣水姑娘抿唇一笑,端地诱人。
于是,狗娃更清醒了,“他们都是做生意的,凑一起当然是为了捞钱啊。”
“果然都听到了。”绣水姑娘撇嘴。
“不用听也知道。”狗娃看看他俩,“那些人凑一起,除了钱还有什么?”
还有女人,傻小子!
绣水姑娘就在旁边,这话蔡鬼可不敢说,生生闷在喉咙里。
绣水姑娘却认真想了,最后还点了点头,“有时候想的简单些,可能会更快接近真相……是啊,除了钱,他们还能为什么忙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按这条思路想,事情就简单多了,“货物进出,必过巡检司,想夹带私货,这张嘴肯定要喂饱。众人皆知,不算新鲜。但找兵备司司库……既无关系,又不掌利害,库里面又都是军需品,不能拿来卖,至于盗窃军饷……呵,他们能有那本事,也不用窝在晋城了,早进刑部一号狱了。”
“或许只是赶巧了,又或许真是交情不错,连系不上,就不要连系了。”蔡鬼并不想绣水姑娘在这种事上多耗心思,又不是多大的事情,和他们关系就更小。
“什么是军需品?值钱么?能不能卖?”狗娃在旁边问,既然特意问他,怎么也得有存在感。
蔡鬼笑了,“刀枪弓弩什么的都是军需品,值钱当然是值钱的,一套好铠甲,就不单单是银子的问题了。有人买就能卖,关键看你敢不敢卖,卖这些是要掉脑袋的。”
他拍拍狗娃头,“利令智昏的人是多,但昏头到不要脑袋,那也不多见。但说到军需,倒腾点军粮军被军衣倒不是没可能。谢家是卖粮的,高泉做皮货,那些夏人胡人也差不多,这不就连上了么?”
“不对。”绣水姑娘摇头,“军粮由粮道直接拨付,兵备司顶多转运一下。军被军衣,也有司衣局统一调拨。这两个地方,早有人把持,等闲插不进手去,除非各部司有大变动,但咱们明显没得到消息。”
那会是什么呢?
绣水姑娘思考起来,指节不自觉敲打桌面,笃笃地响,“能常年放在兵备司司库的,多数还是军械,军饷如非特殊情况,都不可能久存,但说倒卖军械,的确利润惊人,但谁又有那么大胆子?”
“偷偷地卖呢?”狗娃问,“想个办法,以次换好,以破换新,是不是也能赚钱?”
“……”
你不去做黑心商人太可惜了!
绣水姑娘与蔡鬼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神中读懂了什么,蔡鬼拱手抱拳,“属下这就去查。”
绣水姑娘长舒一口气,“若真是这样……天大的机会!”
“属下省的。”这样的机会太难得,蔡鬼转身就走,出去十多步后才顿了一下,转回头来,“丰年,你那些小伙伴很想你,下次有机会带他们来看你。”
“我不想他们。”狗娃可没什么小伙伴跟蔡鬼一起,见着了就是麻烦。
“我会转告的。”蔡鬼挥手笑笑,这次真的走了。但他真把话原封不动带回去,不用添油加醋,想帮狗娃松松筋骨皮的大有人在。
狗娃当然能想到,忍不住吐槽,“你们就没好人。”
绣水姑娘托腮,一副无辜模样,“人家哪里不好了?”
狗娃抬手想戳她胸口,可没到地方就缩了,不是怂,是人家摆明了不躲,戳着了也没意思,对不?但话还是有的说的,“你心眼不好。”
绣水姑娘眨眨眼睛,“昨晚那些都听到了?”
狗娃不答。
绣水姑娘又问,“那怎么不趁我睡着做点什么?”
同一个屋檐下住着,防范又低,搞点小破坏还是很容易的。
但狗娃却好奇地问,“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不是不想报复,是没想好怎么报复。剪破衣服,脸上画只乌龟?他可没那么幼稚。划破脸蛋,扎穿喉咙……好像没那么大仇。
不痛不痒,没必要干。打死打活,又犯不上。他琢磨小半夜,最后还是呼呼睡了。
笃!
绣水姑娘屈指敲他额头一下,轻嗔,“小色胚!”
显然,以她的出身,又把狗娃的问题职业化了。
“啊?”狗娃捂着额头,半晌没反应过来。
看他这样反应,绣水姑娘把头扭向一边,忍住了笑,“不练琴了,回屋休息。”
有病吧!
狗娃算是发现了,这些女人或多或少都有病,想的都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天莫名其妙,太招人烦!
以后一定敬而远之!
在心中默念一百遍,才算把额头这一下忘了。
这事之后,两人一天都没怎么说话,待的很近,但就像看不到彼此似的,各行其事。
四月初九,不早不晚的来了,很准时。
绣水姑娘早早起来,精心妆扮,鹅黄色的锦绣棉服,让她看上去成熟了一些,端庄一些,难得是竟有了一点温淑模样。
狗娃都忍不住盯着看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骗子。”
“妆容上骗过我,就让你回去跟哑巴叔。”绣水姑娘却就此激他一句。
化妆变装也是暗刺的必修课,这方面孟哑巴远不如她,才由她来教。既精擅此道,想从这上面骗过她,又岂会容易?
言语上骗骗没准还行……
狗娃这样想着,摇摇头,叹口气,先到外头准备马车去了,毕竟他现在就是一个小厮的身份,跑前跑后的活儿都他干。
顺通街,程府门前。
贺客如云,礼车衔出街口,但井然有序,不见拥挤。
终于轮到绣水姑娘的车架,狗娃先跳下来,半跪于地,莲足才轻落,踩肩而下。
“小小年纪,骨气已无……庆幸不是太多。”
又谁啊,那么讨厌!
狗娃抬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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