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沙沙。
平静、沉稳、不疾不徐。
隐在林间的士兵就这样走了出来。
队伍齐整,纵列成行。
距车队五十步时停下,手按刀柄,安安静静。
带队的将军骑在马上,身形看上去有些单薄,却提了一把超大款朴刀,柄长刀也长,与他身材极不协调。
此外,还戴张面具,青面獠牙,地狱恶鬼一样,但不知怎的,并不会让人觉得害怕,看上去甚至有些好笑。
李先生与他对望一阵,才说一句,“你不是阿不勒凉快。”
这不是废话么?他是大原的将军!
高泉早就想跑,但却不敢挪动一下,谁知道树林中还有没有伏兵,待在人群中,他不见得有事,一旦跑动起来,变得醒目,必成真正的众矢之的。
“车上拉的什么?”
那将军如他所想,并没有对愚蠢问题做出回应,直奔主题,就是声音过于尖锐,明显是故意假着嗓子在说话,不知道图什么。
“一些布料,做衣服用的,但都太花哨,军爷可能不太适用。”李先生不慌不忙做了回答。
“车上拉的什么?”
那将军没听到似的,重复问着同一句话,李先生眉头一皱,“这位将军,小的刚刚已经回过了,就是一些棉布棉纱而已。”
“车上拉的什么。”
然而那将军很执着,仍旧只是把问题简单重复。
“是棉布棉纱……”李先生刚说到这里,高泉急忙插口,“还有一些棉衣棉服,就这些了。”
“怎么不走关口?”
终于换了问题,高泉松口气,抢着回,“就想抄个近道,能早到一天,就少赔一点。另外,过关要抽税,要孝敬,省下这些钱,给大家发工钱,也是功德对不对?”
努力着把自己装饰成一个为穷苦人着想的受够剥削的小老板,听说军中大多也是苦哈哈,没准能引起共鸣,毕竟有家有业谁做这种行当?还不都是为了有口饭吃。
“打开检查。”
那将军或许信了他的话,并未追究什么,只想印证真假,但车上有些东西,是真不能让他们看到的。
高泉横李先生一眼,自然是责怪他的自作主张,倘若从关上过,或许都没这么麻烦,只要钱塞够就行,而眼前这些,明显不是守城的卫队,多半也不懂某些规则,贸然送钱上去,只会适得其反。
“刚刚我们过虎口隘的时候,巡检司的大老爷已经检查过了,我们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各位军爷体谅则个?”说到检查,李先生话也软下来。
“打开检查。”
“……”高泉他们算是懂了,将军是个执拗的人,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同样一句话,他多半能说到所有人崩溃。
没办法,高泉只能把没有问题的车子揭开,“将军您看,真的只是棉布棉纱。”说着,他还用力捶捶,顿时凹进去一块,“您看,藏不下别的东西。”
“那辆。”
将军提刀,指向其中一辆车子。
“……”
这辆不能查!
李先生按捺不住,越众而出,拱了拱手,声音放大,“将军,您要是故意为难就直说,我们小买卖人,得罪不起您!您说要怎样咱们就怎样!”
他把自己演绎成一个受害者。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出您的诉求,我们尽量满足就是,就别再折腾我们了。
这种话,对要脸的人来说,杀伤力还蛮大的。但那将军脸上覆着面具,显然对“脸”这种东西并不怎么看重,于是。
“那辆。”
长刀依旧平举,动也未动。
“……”
李先生和高泉他们心里都在骂娘,合着说那么多,在你那儿屁都不算?换个方式说话不行么?
假如不是他手里还举着刀,这两个肯定带着那些护卫一拥而上,打他个嘴歪眼斜,看他还敢不敢这样讲话,但现在只能讲道理,官面上的道理。
“军爷,如果小的没记错,巡查过往商旅,检点货物,都是巡检司的职责,看您这身边军打扮,是不是越俎代庖了?再问一句,您的辖区在哪儿?是不是有越界的嫌疑。”
“我,镇北军。”
那将军先表明身份,然后又是旧事重提。
“那辆!”
他没报军衔,没提辖区,只说从属,是在提醒高泉他们,一个渐渐被他们忽略的事情,应该要正视重视!
在原国,西北三州十六府,都是镇北军的防区,这里只有一支军队,镇北军!
别管流言如何,如今镇北军又是何种情形,在皇家没有圣旨命令调换镇北军防区之前,在西北这片土地上,但凡想过关通防,就没有镇北军不能管的事情。
镇北军陨落的只是主将,不是原国六大军的地位!
当这点重新甩在面前的时候,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高泉清楚,李先生也清楚,但那辆车能查么?不能!
这点,他们更清楚!
“好,军爷想查,那我们就让您查。”李先生给手下递个眼色,慢悠悠往那辆车走去。
车队护卫上百,七成是他从夏国带来的铁卫,上过沙场,个顶个的以一敌百,那队军兵看着不过二三百人,拼一拼,未必没有胜算,毕竟现在的镇北军,可不是当年的镇北军。
何况,负责接应的阿不勒将军应该也在附近,这边刀兵一起,他们若能闻声赶到,那就是必胜之局。
怎么算赢面也在七成以上,拼了。
收到他的指示,他那些从军中健卒中抽调出的铁卫,不声不响挪到车子附近,悄悄伸出手。
车上自然藏了刀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抽刀向前,奋力杀出!
唰,李先生松开绳子,把苫布一下掀开,“将军请看,都是棉衣棉服,对不对?”
的确,都是棉衣棉服,但明显是军中样式。只要那将军质疑,便是刀刃对冲之时。
看到这些棉衣,将军平举的刀缓缓上抬,淡淡问,“走私军需,在原国是何等大罪,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李先生哈哈一笑,“哈哈,是死罪啊!”
他不是在得意,而是在提醒所有人,这是死罪,你们谁也逃不掉,想活,就把眼前这些人杀掉!
唰唰唰……
无数明晃晃地利刃被抽出,映着月色,发出寒光。
这些人大多是夏国战卒,敌视镇北军可说天经地义,气势上并不输多少。值得一说的是,高泉那些护卫也跟着抽刀在手,同样气势汹汹,可能在他们心中,夏国原国兵卒并无区别,挡了财路就是敌人。
此刻,夏军是同伴,镇北军是敌人。
至于镇北军有没有浴血厮杀,有没有守卫过他们的家园,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你们来查来抓,就是你们不对,就该死!
不知道镇北军有没有感受到他们的情绪,能看到的,只是静静陈列的军阵,军令未出,不因任何事情而动。
安静。
对峙开始地时候,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两方的状态,风吹过,声音都比他们大。
片刻后。
“放下武器,可以不死。”
将军仁慈,给了机会。
“去你的,受够了,给老子弄死他们!”
高泉发出这样的声音。
“杀!”
李先生就要简单干脆的多。
呼啦啦,那些护卫真就提刀冲杀出去,一往无前,狠厉异常。
对面军阵仍旧不动,只有将军缓缓把长刀扬起,转眼,对方已经跑出二十步,长刀也于这时重重落下。
“放!”
嘭嘭嘭!
前排士兵单膝跪地,后面平举地弩箭出现在所有人眼中,但不等他们躲避,一连串的离弦声汇聚成“嗡”地一声巨响,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夏军兵士听惯这些,可以不受影响,拼命的蹿低伏倒,尽力躲避着,高泉那些护卫则整个懵掉,一轮箭雨过后,站着的已经不剩几个。
“卑鄙!”
“无耻!”
“居然用箭!”
叫骂声一片。
但将军完全没听到,淡淡发出第二道军令,“杀。”
呼!
半跪于前的士卒一跃而起,冲前数步,跳纵而起,于半空中抽刀,劈斩而下。
数十人,同一动作,整齐划一,本身就具有极强的压迫感,刚刚才受过一波箭雨,又面对这样的攻势,那些护卫只能仓促迎战。
甫一交锋,倒下一半,十数颗人头地上滚。再一轮,更多了……输赢已经没有悬念。
高泉看到这些,整个人懵了,好一会儿才哇地一声吐出来。
李先生比他要镇定的多,竟敢提刀杀出,然而下一瞬,死亡的威胁就从天而降。
马蹄纵跃,长刀斩下,那将军亲自出手,他只能被动举刀去挡,能不能挡住,心里是清楚的,但这样去死,也没什么。
报国尽忠,哪里都埋得!
当!
两刀相接,短刀顿时断作两截,长刀余势不歇,砍削下来。
若无意外,我会被砍成两截吧……
李先生绝望地闭上眼睛。
然而只是颈间一阵森冷,起了一层疙瘩,接着就听到一句,“拿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然是女子声音,听着年岁尚幼,不自禁睁开眼睛,却只看到那瘦削的身影晃了晃,并两声咳嗽……他身体不好?
不容多想,两柄刀架在颈上,把他押去一边。
将军转头,盯着车上的棉衣棉服怔忡出神。
一个年轻点的士兵已经冲了过去,拽出一件比了比,下一瞬,泪流满面,悲呛出声,“啊!这些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二满叔他们死的冤呐!那么冷的天,穿着单衣冻死在城墙上……小姐,二满叔他们一步没退,一步没退啊!”
“叫将军!”将军在马上厉喝一声,身体摇晃,但很快稳住。
那士兵只是哭,不再说什么,越来越多人跟着流泪。
嗤啦!
又有车被扯开,里面露出的东西更让人愤怒。
“老子草他娘!这些咱们都没有,都没有啊!”
那是一批新式弓弩,崭新崭新的,如果到了夏人手里,那么……
草!
很多人攥刀的手都在抖。
“将军!”
终于有人喊!
“带上这些随我进京。”将军把刀一提,“我要跟那些人在金殿上讲讲道理!”
“走!”
从者众。
但也有老成持重者,“将军,未有宣召或虎符调令,我们是不能擅离驻地的。”
“长宁城也在西北。”将军提刀一指,“我们的防地!”
区域划分上是这样没错,但都城向来由禁军驻守,他们能答应?
“将军,禁军……”
“朱茂,我打得过!”
“……”
这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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