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狱司。
衙门清冷,肃静,从里头走出来,回头望一眼,大堂两侧狴犴卧视,凛凛而威,不敢与之常视。
似这等威严森冷之地,任谁都是躲之不及,不愿沾惹半分,门前路过,都是闭了嘴快步而行,走远才松一口气。
像金姐这样的妇道人家,就更不愿过来,离近了都怵,但又不能不来。
在丫鬟小红的搀扶下,她从门里到门外,下了台阶,脚下才算稳了些,又走远一些,才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抖了抖,哗哗的响,“八百两银,今次算是亏了血本,培养红昭那么久,怎么也不只这点钱,但谢家肯赔,我已经阿弥陀佛了……绣水,谢谢你啦,如果没你的关系,他们这点都不肯赔我,可怜我那傻闺女的命。”
她是在心疼红昭的死,还是心疼损失的钱,绣水姑娘无心置评,要有不悦,也是对赔偿金额不满,“本来就是丰年惹事在先,责无旁贷,但八百两银……红昭姑娘一条命……还是有愧于心。”
“以谢老爷和官府的关系,肯赔就不错啦,咱们做的是贱业,本就贱命一条,那些大老爷高兴,捧在手心玩玩,不高兴,摔你在地上再踩两脚,又能怎样?”金姐也是那么过来的,感触颇深,“刚刚那位赵大人没从里头抽一成,已经看在你面上了,得知足啊。”
“他看的哪是我的面子,那是做给知府大人看的……再晚几天,或许就……”绣水姑娘摇摇头,“不说这些,烦心,今个儿是红昭姐姐头七,咱们还是先回去准备吧……得让姐姐走好。”
金姐很想知道“再晚几天”会怎样,但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好追问,香暖楼已经少了一个红昭,再没了她,那损失可不是香暖楼能承受的。
祸事由她的小厮而起,至今都没怪过一句,理由也就在这里了。只要拢住这棵摇钱树,失去红昭的损失,很快就能赚回来。
“唉,我那傻闺女……红颜命薄啊!”
说着,金姐挤下几滴泪来,她和香暖楼这样惨,但凡有那么点良心,就不能在短期内弃他们而去。
绣水姑娘跟着一声叹息,闷声又走一段,才到马车旁边……司狱衙门口,甚至附近,都不是她们能停车的地方,得远远下车,步行过去,贱籍想直接乘车到衙门前,那纯粹自掘坟墓。
嗒嗒,她们还没上车,有马匹从后面追上来,在马车旁勒缰停下来。骑在马上的是谢府二管家卢德昭,这几日一直是他代表谢家在公堂上对峙,刚刚赔钱给她们的也是他,至于谢家父子及其亲族……怎么可能为这种事出面,想都不要想。
“以后看好自己的贱命,别再脏了我家少爷的手。”
卢德昭丢下这么一句,冷哼一声,扬鞭打马,远远去了。
绣水姑娘眉头一皱,“欺人太甚。”
“咱们命贱,比不得。”金姐倒是看开了,爬上马车,“绣水,回去啦。”
能拿到八百两银,已经在意料之外,她不敢要求更多了。
“小姐,咱们也上车了。”青簪提醒还在拧眉远望的小姐一声。
绣水姑娘答应一声,缓步上车,没有垫脚的人,依然不会有问题。
上车后,抬头远望一眼,轻轻摇头……那些人不在后面要做的事里面,只能暂时放下。
香暖楼,以前红昭的房间。
狗娃早早就来了,坐在床前的春凳上,不言不语,没有任何的表情。
晌午时分,云浓过来给他送吃的,鸡腿、肉饼……都是以前他爱吃的,现在却连手都不伸。
“小丰年,听姐姐的话,多少吃一点,你还在长身体,不能饿着了……你红昭姐姐还在,肯定也不要你饿肚子。”
狗娃不为所动。
“他怎么有脸吃,红昭就是他害死的……云浓,以后离他远点,不然下一个就是你。”嫣晓跟在后面进来,一脸恨意。虽说平时跟红昭是竞争关系,背地里免不了龃龉相锉,但人死了,那份兔死狐悲的情绪也是真的。
“死就死了,没什么打紧……在这里活着,还不如死了。”狗娃不说话,云浓回她一句,又转回来劝,“小丰年,吃一点吧,就吃一口,要不……姐姐喂你?”
“懒得理你们……都是贱种贱命。”嫣晓甩袖而去。
她出去了,狗娃抬头,“云浓姐,我不饿,也没饿着过,要不早死了……今天红昭姐姐头七,听人说她一定会回来看看,我要吃的太饱,她该不请我吃东西了。”
云浓一下偏转头,拿袖子擦擦眼角,才又转回来,“那咱就先不吃。”
说着话,云浓在狗娃身边坐下来,伸臂环住他瘦削的肩膀,“小丰年,我和你红昭姐就是这命,薄如纸片,一碰就没了,和你没有关系,你千万别总记着,那该活的不开心了……你知道么,我和你红昭姐姐最爱看你笑了,多么调皮捣蛋都没事,只要看你跟脱缰小野马一样坏笑,我们就跟着开心……那是我们没过过的日子,没有过的心情,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你都记得一定要笑……你红昭姐姐在天上看着呢。”
狗娃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哭出来。
“别这样,小丰年,待在这肮脏的泥坑里,活着不见得比死了更好。”
云浓感受到他情绪,拍拍他肩头,头一歪,把脸贴他脸上去,“姐姐多希望那天是我冲上前去,那样死去,很有价值,救了小丰年一命呢,可姐姐太差劲了,吓得手脚发软,什么都做不了……其实是姐姐害了你红昭姐姐,当时姐姐在更前面一些呢,那些,本该是姐姐做的……姐姐活着也是废物……不说这些,姐姐嘴碎。”
她越说,狗娃越难过,忙收了声,靠在一起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天色暗下来,云浓才再次发声,“小丰年,姐姐得出去了,晚了妈妈会骂,活着一天,就得这样一天,不管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侧一下脸,亲狗娃一下,云浓绽开笑颜,“小丰年,看清姐姐现在的样子,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笑的这么假哦。”
说完这句,她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转身,“小丰年,别怪姐姐嘴碎……怪也要说一句,以后千万不要再偷东西了,你红昭姐姐会生气的。”
这次真的走了,正如她所说,她的工作性质是这样,到点就要去上工,节休什么的,从来没有。
她打开门的一瞬间,外面的吵嚷扑进来,和以前一样喧嚷,嬉笑叫闹,不曾差了一份,完全听不出来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但这座楼里,是真真正正少了一个好姑娘,不久前的事情,尸骨未寒,但楼里楼外,显然都把这件事忘了。
狗娃抬了抬头,那边门已经关上,张开的嘴巴又合上,那句话还是没说出来。
我没偷东西。
他想说,但一直没说出口。不是人死了,说不说再没有意义,而是有前科在,再说几遍也是苍白无力。
没有力度,一点都没有。
砰!
一拳锤地上!
抬起手来,擦破了皮,这种力度也没任何意义。
时间推移,狗娃仍坐那里,动也不动。越来越晚,但并没有任何人来看他。
更晚了,青簪过来叫他,“丰年,小姐要回去了,咱们该走了。”
狗娃缓缓抬头,“青簪姐,我可以留一晚吗?明天,这里就有别人住进来了。”
青簪看看他,“丰年,总是要告别的,今天或者明天,又有什么区别?”
“今天红昭姐姐头七,她说不定会回来看看,如果没一个人等着,她会伤心的。”
狗娃只是想再见他的红昭姐姐一面,跟她说声对不起……虽然那也是苍白无力的。
青簪走过来摸摸他头,“小丰年,姐姐问你,如果你红昭姐姐有想去的地方,你觉得会是这里么?”
狗娃悚然惊醒,蹭一下跳起来,往外冲了两步,猛地止步回头,“他赔命了吗?”
青簪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苦笑摇头,“怎么可能赔命……一个有功名在身的贵公子,一个青楼女子,只有后者给前者赔命的份儿,前者……面儿都没露,让二管家赔了八百两银,还是看在小姐的份上。”
没有他们不想得罪的关系,怕是什么都不会有,不就打死一个从事贱业的青楼女子,多大的事情,走到哪儿都不用去担心什么。
本以为狗娃听了会大发雷霆,青簪还准备随时拉住他,没想到他只是点下头,淡淡说句“知道了”就走掉了。
看他模样不像是去找事,但青簪还是会担心,连忙跟上去。
从红昭房间出来,狗娃一步未停,直接去了后院。路上姑娘看到他,纷纷躲避,仿佛他是什么瘟神一样,沾惹到就会倒霉。
狗娃浑不在意,到了后院,顺着廊柱攀上回廊,踏着廊脊一路到主楼旁,然后一层一层翻爬上去。一共就三层,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最后站楼顶上,踏着青砖黛瓦四下寻找,除了近处远处的点点灯火,终是一无所获。
蓦然回头,泪眼朦胧,“青簪姐姐,我是不是来晚了?”
曾听一个人说过,她特别想到高处望一望,说不定能看到她的家乡,回不去了,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没来么?
还是已经回家了?
后面跟着爬上来的青簪,回答不了任何问题,只能沉默以对。
狗娃抬头望天。
“青簪姐,红昭姐看着咋咋呼呼,其实胆子很小的,她一个人走了,不晓得会不会害怕,不过她那么好的人,应该没谁会欺负她吧?”
“嗯,没人欺负那么善良的女孩子。”青簪终于肯定点头。
狗娃没回头,眼睛一直在天上。
青簪姐,这要是真的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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