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阳向西,七八里路,有座小山,地志上写作地公山,本地人都叫“土包子”,老实说,还是当地人的叫法更贴切。
这是一座土山,长满密密麻麻的红荆和杂草,东西长南北短,但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一个掉在地上的“大包子”,山头那七八块谁也说不清来历的巨石,错落不齐,则像极了包子褶儿。
这山物产贫乏,又种不得粮食,向来少有人来,毕竟是鸟兽都懒得光临的地方,更别说人了。要说有什么用处,大概就是埋人了。
贫困人家,绝门绝户,找不着根的外乡人,点不起好的坟地,大多选择葬在这里。其实他们也用不着好坟地,反正也不会改变什么。
然后年上一场雪灾,更多人埋在这里。青山碧草,无声无息。
按说以高虎周府二管家的身份,不该沦落到荒野埋骨的地步,何况他这些年攒下不少家当,家里也不是没人,父母兄弟妻儿皆在,无论怎么看,荒山野冢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就被埋在了这里。
草席裹身,有坟无碑,无香无纸钱,比绝户都惨,好歹绝户还有官家和乡亲烧些东西,不管多少,总是有的。
他倒好,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下葬都偷偷摸摸,挨到后夜才办,做贼一样,生怕有人看到……谁让他的死,有太多不能外人知呢。
比狗忠心,死的却比狗惨,泉下有知,也不知道他做何感想。
如果可以,狗娃真想亲口问一问,不过也只能想想,难免遗憾,也只能拿手拍拍坟头,“下辈子别再抢人东西了。”
在狗娃幼小的心里,父母的惨事都是由这个人起,如果他不来村里,没有抢走虎皮,也没有看到娘亲,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后来遇到许多事,信息驳杂繁复,狗娃还无法全部梳理,但父母的事没那么简单,还是可以肯定,但这并妨碍他恨坟里这个人。他要报仇,这绝对是绕不过去的一个。
天知道周闻说拿高虎做试刀石时,他有多高兴,又是废了多大力气,才把这份情绪压抑的没那么明显。
这次回来,高虎是必杀的人之一,孟哑巴也赞同,甚至陪他一起过来,理由也简单,连自己的仇都报不了,念头无法通达,还做什么暗刺。
原本这边的任务是另外有人做的,他们既然过来,也就顺理成章给了他们,毕竟要连孟哑巴都做不成,也就不用接这笔生意。
说生意也不太恰当,当年魁北遭灭顶之灾,几乎从世间除名,仅剩不多的丧家之犬。
为了重复当年荣光,这些人找过许多达官显贵,但当你没那个资本时,愿意拿你当人看的就不会多,甚至可以说没有。
从愤懑不平,到认清现实,再到择优而伏,这些人经历了相当长的心理历程,身体上也不好受,但也是经历过这些,他们才能休养生息,渐渐恢复元气。
说到这里,大家想必明白,魁北最后是依附在了那位尚书大人门下,或者说,间接依附于那位三皇子殿下。
不是他们人品更好,也不是他们能把丧家之犬当人看,实是他们的宽忍度比较高,只要对他们有利的,你做什么都无所谓。
换言之,别人的命不是命,自己的利才是利。
当初蔡鬼他们在山阳害死那么多孩童,舆情鼎沸,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罢免一个县令,便息事宁人,就是他们慷慨出手。
投桃报李,无论是在晋城拉拢程知府,还是过来帮忙杀人,都是应有之义,先前跟周闻提钱,也不是真的要钱,只是想告诉他一件事——你命令不了我们,麻烦从高处走下来。
至于任务,他们来之前就知道要做什么,是京里那位亲口传令,根本不用经周闻转述。
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到山阳后,他们又接到传令,叫他们务必到周府走一遭,无论这边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谁能想到,周闻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杀高虎,谁都知道这是一场考验,但他们在乎么?
求之不得!
杀高虎其实很简单,不用孟哑巴出手,狗娃现在随时随地都可以办到,没人怀疑这点,谢友福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因着和周家的关联,杀的太高调明显,显然说不过去,让他死的自自然然,又牵连不到别人,就成了唯一选择。
经过两天调查,计划也就做出来,准备东西又用两天,本来就要动手了,总部来令,让他们先往周府走一遭。
于是,一切都巧了。
反正东西已经备好,就顺手用了。
效果,出奇的好。
高虎已经埋在这里,无论生前多嚣狂,死的再憋屈不过。
够了……
狗娃拍拍手,“哑巴爷爷,咱们走吧,晚了该误事了。”
孟哑巴看看他,从地上划出三个字:王大贵。
这次过来,这人也是要杀的,对狗娃而言,是真正的“私仇”。经过查证,打晕他,并打算把他凿冰沉河的,就是这个王大贵,他叫过无数次“大贵叔”的人。
王大贵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暂时还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报复。就在昨晚,他瞒着孟哑巴自己去了。但趴了一夜,最后还是选择不动手。不是没机会,是他暂时放弃了。
小妮还太小,没了父亲,不定多伤心,那滋味他尝过,瓜蛋也尝过,小妮……还是不要尝了。
等个五六年,小妮嫁了人,他再动手不迟,反正,只是抬抬手的事而已;反正,也不用等十年。
但这种想法,他不想告诉孟哑巴,不是怕被笑心慈手软,实是不想孟哑巴越俎代庖……这种事,这个爷爷做的出。
“当初害我的还有一个,这两天没查到,就让他多活两天,反正杀他只是顺手的事……咱们先把正事干了。”
孟哑巴看看他,可能是怕他不明白,又多写一行字:这次事情若成,几年回不得山阳。
正合我意。
狗娃这样想,但不会这样说,何况还发现问题,“‘若成’?哑巴爷爷,您没十足把握?”
孟哑巴用词一向精准,为少写几个字也该如此,所以,多半不会用错。
孟哑巴点点头,叹口气,又是几个字划出来:还是走了老路……
颇有感慨的意思,狗娃甚少见他这样,眉头一皱,“哑巴爷爷,这事做不得?”
孟哑巴没回答这个问题,至于原因,狗娃猜不到,但也不是什么都没看到:孩子,记住了,以后尽量不要跟官家打交道。官越大,心越脏。大到帝王家,更是什么都不剩了。
孟哑巴难得写这么多,写完也累了,于是再写四个字:明天再走。
再留一晚,要不要做点什么,你自己决定。
写完,他一个人转身,并没有跟着狗娃的打算。不过一个山野莽夫,经他训练的人,如果连这样的人都除不掉,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管多喜欢这个孩子,这条准绳一直在他心里,从来不曾偏移。
相处已久,狗娃懂他意思,在高虎坟头踩两脚,也转身奔向山阳方向。
晋城锁门他都进的去,何况山阳,在他眼里,山阳跟不设防的农家院子没区别。
山阳街头,故地重游,旧人旧事涌上心头……前两天有孟哑巴陪伴在侧,很多地方他并没有去。
狭窄的小巷,他曾和瓜蛋摸进摸出,这边巡城的不会来,他们才能藏身,不至于被赶出城,冻死在墙根下。
也是在这里,他们翻进一座院子,看到冻死的老夫妇,靠着他们留下的那点粮食活下来。
现在院子还有人住,是赵山媳妇带着小昭他们,估计是把这里当家了。
赵家五兄弟,如今只剩赵豹还在山阳,其它四个,都随军开拔,去了嵌南关,那是黑羽军的主要防地之一。
雪灾过去,越国的商人大概都准备北上,他们得回去守着。瓜蛋当然也跟着去了,不知道他养马的手艺学的怎样了。
想起瓜蛋的脾气秉性,狗娃脸上总算稍有笑意,但要他翻墙进去和小昭他们打声招呼叙叙旧,那也是不可能的。
赵豹做了捕快,他现在应该算是贼了,甚至比贼还恶几分,就两人身份而言,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何况这次过来,他是铁定要作案的。前两天在街上遇到,擦身而过,“豹叔”两字在喉咙里滚了无数圈,最后还是吞下去。
此后,黑白两分,还是不要添麻烦了。
狗娃从门前大步走过,出巷子转弯,漫无目的一直走,不知不觉到了当初他被打晕的地方,看来有些事,他终究是放不下。
那日除了王大贵,最有可能一起害他的,就是那个人了,若想求证,其实也不难,但之后呢?
杀王大贵,难过的只有一个小妮。那个人,会难过的也许不多,但牵扯的人就多了。
而那些人,俱是曾经温暖的一部分,现在狗娃还做不到完全的忘记,或许过得几年,他做到孟哑巴说的那种境界,连自己都可以忘掉的时候,再来做这个事比较好。
呼。
长吐一口气。
脚步再次加快。
“你个死没良心的,许久不来一次,好不易来一次,待不多久又要走,当老娘是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后面突然有怨气冲天的声音传来,女人在数落男人,男人说着好话,什么实在不怪他,都是最近家里母老虎管的紧,这些钱你拿去买穿的用的云云。
如果不是声音太熟悉,狗娃不会回头看一眼,但回过头,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不该回头看。
十几步外,正跟男人推推搡搡的妇人看到他,瞬间呆滞,跟着慌慌张张跑回家去,那男人如释重负趁机溜了,至于妇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不久后,妇人又从家里冲了出来,四下扫望,但已空无一人。
“哇!”
她一屁股墩地上,嚎啕大哭,委屈的动静起开了夜。
远处,巷角,一颗小脑袋往外探了探,很快消失不见。
任那妇人……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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