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刑部二堂外,吴正齐趴在长凳上,袍帘撩起来,屁股撅着,一下一下受着水火棍的杖打。
负责行刑的皂吏有心放水,但苦主就在旁边盯着,他们要是太马虎,说不定待会儿也得趴凳子上,所以只能默念着抱歉莫怪只是例行公事,然后不留情面地抡下每一棍。
三十板子打完,吴正齐棉裤都让血浸透了,但就是这样,愣是一声没吭。
“哎呦,快停下,已经三十杖了。”计完数的周复等他们收棍,赶紧走到跟前,在他前头半蹲下来,一脸的心疼,“我的吴捕头哎,可苦了您啦,这事怎么说的,明明约束教育一下就成,咋就打上了。”
阴阳怪气,做作无比,旁边两个皂吏要不是还拖家带口,手里的水火棍能把他拍扁,现在却只能去扶吴正齐,“吴爷,您没事吧?”
“有没有事你们不清楚?”周复倒打抱不平起来,“都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就下这么重的手?”
缺德人见多了,但这么不要脸的,两个皂吏还是头回见,气的说不出话来,架起吴正齐就要走,眼不见心不烦。
走了两步,吴正齐才能开口说话,“周公子,小人挨几板子是小事,养几天也就好了。但有些事做了就会有痕迹,想抹也抹不掉。”
“吴捕头说的是,所以有些事能不做还是不做的好。”周复聆听教诲受益良多的样子,“又没什么好处。”
“呵。”吴正齐不再说话,任由两个皂吏架去后堂。
周复打个呵欠,两只袖子往中间一拢朝外走,“折腾一宿,困的要命,回去补觉去。”
“什么玩意儿。”后面一道布帘落下来,布帘后的人匆匆往另一边绕,“吴哥,这次是兄弟连累你了。”
吴正齐摆摆手,“九斤,都是公事,不说这些。”
说完叹了口气,“嗐,说到底还是我不自信,不能肯定他一直在屋里没走。”
说起这个,盖九斤把头偏了偏,“也是我太想当然了。”
“我看都不是。”员外郎江维从内堂出来,“四大总捕,名声在外,到哪儿都叫的响,别人捧着,你们也当了真!”
“见过大人。”别管这些话说的对不对,品级总是差着十多级,吴正齐他们只能先见礼。
江维却当没看见,“什么案子到手里都能破,行事无往而不利,你们聪明你们能耐,你们就能无所顾忌!”
上司的疾言厉色不可怕,但说中了某些东西,就真的让人心里不舒服了。的确,这些年走的比较顺,什么大案要案都能掺一手,结果往往也是好的,名声也就水涨船高,走到哪儿都被人另眼相看。要说没点改变,那也不太现实。
再做事时,心里那根弦即便仍旧在,也不会时时紧绷,甚至很多时候会忽略掉,亦如上官所言——少了顾忌。
在官场,尤其在京城,这并不是什么好习惯,被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两位经验丰富的总捕也无话可说。
“今儿这三十板子就算是教训,也给你们提个醒。”江维扫他们一眼,“办案可以没有证据,私宅也能擅闯,但那都是分人的!”
“小的谨遵教诲。”吴正齐拱手受教,显得谦逊,盖九斤只陪着拱了拱手,看表情明显不服。
“行了,回去养着吧。”江维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道,等他们告辞走到门口那边,才又嘱咐一句,“就算是受了伤,该干的事儿还得干。”
“属下一定查实案情,将凶犯缉拿归案。”盖九斤还是愿意应应这种话的,就是差点把后槽牙咬碎。
“还是那句,注意分寸。”
这话就没什么人理了,没受伤的拖着受伤的,很快消失在门口那边。
江维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吴正齐那三十板子是他让人打的,他也知道无据可依,判的也过重了,肯定会寒下属的心,但能不打吗?
今儿一早,将军府那个赘婿拉着吴正齐来告案,说他夜里私闯民宅,还踹坏了一道门……说句实话,这叫事儿吗?
大原律里的确有私宅不可擅闯这一条,但那是指百姓与百姓之间,他们是官,还是主掌刑律的官,根本不在这条的约束之列。
莫说你是疑犯,有可能犯了事,闯门拿人天经地义。就算你身家清白,老实本分,踹你家门怎么了?能算是罪过?忍忍过不去?
这点小事还要闹上公堂,分明是在讨板子!
自大原建国以来,就江维所知,还没有过这样的告诉,民告民的都没,何况民告官!
但今天刑部衙门算是开张大吉了,为大家伙起了一个并不算很好的头儿,可他能怎么办?置之不理?大事化小?胳膊肘朝里弯?
都不行!
告案人身份特殊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新任禁军统领的夫婿,官场历来讲究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那是帝前新宠,谁能不给几分薄面?即便用不着彼此,但花花轿子人人抬,能不得罪总还是不得罪的好。
再一个原因是陈述出来的案情细节:深更半夜,吴正齐破门而入,别管出于何种原因,看到眼里的都是……那个赘婿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共卧一塌。
再往下就没法问了,已经足够苦主火冒三丈了,抓着人来告状也就变得势在必行——无论如何事情是不能传出去的。
能让吴正齐在这种事情上闭嘴的,只有他的上官,而他恰巧是其中之一,再往上还有,但有那个必要吗?这点事他都处理不好,就该他倒霉了。
无论怎样,在这件事上,都有一个人要倒霉,能是谁呢?只能是他吴正齐!
吴正齐委屈,他知道,衙门上下都知道,但哪又怎样?结果只能是这样,没有更好的了!
想报仇也行,拿出实证,交到帝前,那人的脖子够不够铁,就看他的运气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从衙门出来,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盖九斤有些惭愧地拍拍车辕,“老哥,兄弟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回去好好养几天,剩下的事情我来办……不信搞不死那小子。”
吴正齐爬上车,回头瞧他,“昨晚出了什么事?”
昨晚他破门而入后就让周复拽住,然后就是聒噪的重复,喋喋不休,还拉着不让走,非要理论个清楚……他为什么随便踹人家门!
很简单的事情,他唾沫说干都没说通,后夜直接给拽到衙门前,到开衙时间就直接进去告状了……其实他们这种纠纷应该去京兆尹府。
上官似乎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隶属刑部衙门,也不问案件归属,职权所在,就直接判他杖责三十……简直糊涂到家!
但他能指摘上官的不是?何况不仅是上官还是现管!
三十板子只能认了,但这口气还在,当然得问问清楚,害他挨这三十板子的到底是什么事。
盖九斤犹豫一下,“这事你别管了,否则更闹心,回去歇着去,相信我能解决的了。”
吴正齐拍拍自己屁股,疼的一呲牙,然后看着他不说话。
盖九斤叹口气,绕到另一边亲自驾车,“趴好了,我带你去看看。”
从刑部衙门到北城墙根下,颇有一段距离,即便驾车也用了小半个时辰,到北城河时已经日上三竿。
太阳高高挂着,冬日少有的暖和,但当吴正齐看清眼前的景象,却不禁浑身发寒,也清楚了昨晚盖九斤语调阴寒的原因。
前面河面上已经结冰,隶属刑部的差役正小心地站在上面作业,一些属于巡城卫的士卒则在外围拉了圈子,不许百姓走近探头探脑。
其实就是让他们看,除了多做几天噩梦,不敢独自出门外,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不说他们,吴正齐进衙门二十多年,经手刑案无数,以前自认什么惨状都见过了,但现在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人间的恶,了解的远远不够。
冰封的河面上,几颗人头散列,远远看去,就像是坏掉被丢出来的南瓜,但走近了再看,那青紫的面孔就有点吓人了。
刑部差役小心地凿开冰面,保证自己不掉去的同时,把这些人的下半截身体从水底拉出来,摆到一边去。
这活儿并不好干,从昨晚发现,召集人手,一直干到现在,也只捞出七八具,仍有八九个人冻在冰河上。
吴正齐不忍多看,转回头来问,“都是谁?”
盖九斤一拳砸在车辕,差点把马惊了,“这些天我找过的,直接或间接说过点什么的,都在这里了,一个都没落下。”
吴正齐倒吸一口凉气,虽然这些人平时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但也罪不至死,否则他们早都抓了,可动手的人全然不考虑这些,说杀就杀了。
更可怕的是,人家完全清楚他们查到了什么,并精准的加以清除,这根本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事情……什么时候京城多了这样一个组织?
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却全然不知情,现在不敢多想,一想后脊梁骨从头凉到尾。
看他不说话,盖九斤往前一指,“那是什么?是他在跟我们示威!这样的人必须除掉,不然将来还会造更大的孽!”
吴正齐沉默许久,“人都怎么死的?”
盖九斤一愣,不知道这时候问这些有什么意义,但还是说了,“昨晚太急,只看了一具,身上没太多伤,怎么看都像是活活冻死的,这方面我不如老陈,想更确定一些,得仵作验过了才清楚。”
吴正齐叹口气,抬手拍拍他肩膀,“别再找人打听那晚的事情了,有关那个人的也不用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了?”
“怎么?”盖九斤皱眉,“出了这种事,我以后自然会更小心,不会再让他们知道……知道了又怎样?难道我不会保护人?”
吴正齐转头望向冰面,“那不是示威,是恐吓!”
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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