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浸染暮色。
她宛如在座椅生了根。
起身想洗把脸,小腿像给针扎了一下,倏地刺麻一片,膝盖虚不受力,跌坐椅中。
书桌上手机屏幕一亮。
【谢逍:9层耳鼻喉病区28床。】
林眠敲下:【收到。】
对话框光标闪动,始终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握紧手机,下意识地纠结与躁动。
期待他说点什么,又怕他说出口,最终,林眠率先突破:【我现在就去。】
还不到五点,窗外浓云密布,晦暗寂寥,眼瞧又憋着一场大雪。
谢逍长舒口气,她总算迈出这步,嘱咐说:【注意安全,之后我去医院接你。】
林眠:【你先忙。】
年底事稠,她不想他再分心。
-
凤城晚高峰如期而至。
林眠赶到医院时,已经晚上六点多。
天色昏暗,好像城市在哭。
默乐医院9层28床。
她反复深呼吸,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飙升的肾上腺素在提醒她,准备好了。
敲门。
半晌一声“进来”,虚弱的如同来自遥远的外太空。
林眠推门,穿过灰白的走廊,面前豁然开朗。
好家伙。
上回张良的单间就够让她开眼了。
眼下这套间,奢侈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眠一眼瞅见SMEG热水壶,造型复古,颜值拉满,生活版拍家居的老演员。
什么烧水壶卖2000多,她想不通。
默乐居然给每个病房标配。
壕无人性。
她想起林建设殴打张良那晚,默乐医院急诊大厅。
导医用极其标准的播音腔问她,林女士,晚上好,您想喝咖啡还是橙汁?”
这它妈哪是住院,是度假吧!林建设到底有病没病!
-
那头,林建设看见她,也是一愣。
“我刚来和你表情一样,好家伙,这不比咱家还大。”
他搭话时正在倒水,没得手下一慌,开水飞溅虎口,烫得他无声缓慢地抽搐。
林眠牵起嘴角。
想不起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
她以为会忘记他长相,可当他转身刹那,依然能一秒点燃她心里的恨。
林建设拧紧保温壶,略显窘促招呼她,“背,背后有沙发,坐吧,坐着说。”
林眠纹丝不动。
她静静站着。
在沉默的时间平仄中,悲喜与孤独,笼罩在旧时岁月的阴霾里。
林建设仰脖,装模作样地喝水,开水烫嘴,他不敢作声,瘪唇强忍。
林眠把眼瞪他,恰好他抬头换气,她“噌”地扭头,挪开视线。
“……”
-
林建设没话找话。
“听说你不做杂志改直播了,挺好,很不像是你会主动做的事儿。”
“听说你又调回凤城啦,是咋样呢,工作不开心,还是其他啥,我也不懂。”
“听说亲家母对你挺好的,啧,小谢他家真不错,有钱有文化,不像我。”
“听说——”
“你东拉西扯想说什么!”林眠打断他。
“……”
林建设语塞,拘谨地摸鼻尖,小心翼翼觑她。
莫笑他人穿破衣,十年河东转河西。
此刻,两人位置对调,从前是林眠忍气吞声,现在轮到他。
-
林眠懒得跟他废话,“朱梦华人呢?你有病,她知道吗?”
“她为什么不来,你看病的钱谁出?”
“就这病房,一天多少钱,你知道吗?”
“……”
林建设茫然摇头。
半只脚跨进棺材的人,求生都没时间,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然而,此刻。
他被林眠直击灵魂的几连问瞬间搞懵。
内心升腾一股巨大恐惧,如同日落时分空无一人的街道。
她咄咄逼人。
这还是他那个窝火憋屈的闺女吗?
林建设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他彻底不认识她了。
-
“我知道!!”林眠抢白。
“去年张良住院,三天两万八!张良是谁,他怎么进的医院,你还记得吗!”
“你不记得!你就惦记老房子的拆迁款,租房多不划算,一睁眼钱是房东的!”
“钱……钱……咱俩,”林建设不甘心,“咱俩之间,就不能不说钱吗?”
“不说钱说什么?”林眠回嘴,“说你有多能干,出的馊主意害死我妈!!”
“……”
她知道了。
如当胸一枪刺透胸膛,林建设“唰”地脸色惨白。
他表情一滞,面色变得僵硬,凉的烫的,身上水分似全给蒸发掉,人轻飘飘的。
回忆像毒辣的小蛇,钻进他干枯麻木躯壳,稍微一掸,尽数化作尘灰。
-
“你要是想活,就抓紧给朱梦华打电话,让她出钱给你治!”
林眠心里抽搐,紧一阵,又缓一阵,她双手撑住床尾,使全身力气逼向手腕。
短暂停顿。
忽然,她抬起头笑:“你要是心疼她,那就等死吧!”
轻描淡写说狠话。
“!!!”
奇耻大辱夹杂滔天愤怒迸发。
林建设血气上涌,扬手作势要打她。
光线从他手缝里漏出来,投下几道稀碎不堪的阴影。
林眠迎上他眼底寒光。
对视。
她目光像细碎的摔炮,蹦到他脸上,又蛰又痒又疼,耳畔嗡嗡直响。
林建设心底泛起白辣辣的雨,冻得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林眠。
林眠。
她有一种拼命压抑退无可退的反骨。
“孽债!孽债啊!”
他右手高擎,止不住地抖。
“啪”地,闷声一掌,狠狠扇向自己,脸上松垮的肉仓皇挤作一团。
“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我妈死了,我早不想活了!何况你!”
林眠歇斯底里,拽着嗓子吼他。
压抑多年的心里话喷薄而出。
林建设错愕失笑,“你就这么恨老子!老子是你爸!我生你养你,你让我去死!!”
“你那是养吗?不闻不问放养是吧!我胆管炎起不来床你在哪儿?”
“你那破车谁买的!这么些年里里外外每一分钱!包括你林建设开房的钱!是他妈是我出的!”
“你还好意思说养我??”
“十三年了!有没有你,有没有家,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咆哮。
林建设头痛欲裂,跌坐床上,眼神涣散狡辩,“我是不得已……”
“……”
“你不得已?”林眠气极反笑。
是让母亲怀孕不得已,还是怕被常二中辞退失去生活保障不得已。
都是头一回做人,委屈人人有,所谓不得已,要么源于比较,要么源于欲望。
故作深情,还想做个好人。
她眼珠像湖底黑沉沉的石子,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林建设面如死灰。
-
又一阵沉默过后。
林眠深呼吸,平视他,缓缓念道:
“势不可去尽,话不可说尽,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我既然叫你一声爸,你要真不在了,我披麻戴孝好好发送你。”
林眠背灯而立。
她的话,仿佛彩鳞巨蟒将他牢牢锁住,又似沉入水底,虚浮缥缈。
“你……你……”林建设无法呼吸。
溺水时会拉住所有能拉的东西。
人一辈子,生死无大事。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当然不想死,这是人的本能。
他想赌人的另一种本能,骨肉亲情。
“你和朱梦华认识没几天,你对着她掏心掏肺的时候,怎么没想想我!”
“晚了!”
“我告诉你!要是我什么都能原谅,那我经历的一切,都是活该!!”
林眠一掌劈向床尾横梁。
腕骨猝然一硌,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要干什么?”林建设警觉。
他一直以为,某天万一她得知真相,会体谅他的无心之失。
可为什么和他设想的不一样。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凭什么这么狠心。
林眠疼出眼泪,咬牙看着他笑,“怕什么!过去你不管,以后你管不着!”
说完夺门而去。
她脚下生风,左手死命捏住右掌,咬钉嚼铁屏住呼吸。
耳边,恍惚听见身后呐喊,荒腔走板。
-
逃出医院。
鹅毛大雪翩然飞舞。
林眠站在路边,眼睛濛起一层水雾。
她闭上眼,仰头望天。
雪花飘落眉心,热泪,落地成灰。
又咸又苦。
时间根本不可能治愈苦痛,更没有所谓的释怀。
它像一根发白的鱼刺,永远卡在喉中。
年深日久,刺会长成荆棘,却变不了拐杖。
林眠头脑发麻,狠抹一把泪,“朱梦华,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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