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市东面上山的路段有些偏僻，沿途密草丛生，只有一条人为踩出来的蜿蜒小径，马燕山工厂的一线员工都是拖家带口住在厂里的，产品的运输走的则是西面的主干道，有专门的货车车队，因此平时外人从东面进出就只能步行。
由于自然生态保留得较为完整，又远离山下的住宅区，还能给当地的住户提供就业机会，马燕山工厂在本地的名声还不错，这也是周岩认为进厂取样比较困难的原因之一，临行前再三吩咐纪云薇见机行事，不要太冒进，以免不小心得罪了人。
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马燕山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期间浮沉变迁，早就形成庞大的利益链，一份基于科学判断的取样报告未必能改变什么，作为一名科研人员，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本身专业的部分，周岩是在提醒纪云薇，一切量力而为就好。
纪云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时刻提醒自己慎重行事，就像她其实已经察觉到杨帆帆的异样，但在事态不够清晰的情况下，她习惯性地保留警惕，没有当面拆穿。
晨间静谧，枯黄的草垛上点缀着明亮的秋霜，车子滑行而过，惊得一地湿泞。
傅景时将车开到了山脚下，熄了火，从后备箱拿下纪云薇的东西，注意到她把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芭比娃娃也带来了，深俊的眉眼向上一挑，落了星点笑意。
“啊，这是送人用的。”纪云薇以为他在笑话自己，一边将娃娃接过来一边解释，“有个长辈的干女儿也住在山上，她还在上小学，这是送给她的见面礼，小女孩都喜欢这种玩具的。”
因为不能暴露这趟行程的真实目的，她是以探亲的名义上山的，正好之前答应过陈子嘉，来西城有机会的话给他的干女儿顾琳琳补补习，纪云薇给顾琳琳的大伯顾耀华打过电话，对方的态度很热情。
“那你自己的呢？”傅景时帮她将外套的扣子一一扣上，毛茸茸的薄荷绿针织外套像两片逐渐合拢的荷叶，衬得她小脸明艳动人。
傅景时直起身，揉了揉她的发顶。
起风了，瑟瑟的凉气灌进袖子，纪云薇下意识缩在他的身前，她哆嗦着捏紧袖口，反应比平时慢了几秒，竟有些没听懂，抬头问道：“我的什么？”
傅景时垂眸看她：“你也是小女孩。”
当初视频通话的时候，他看到过她房间的大致风格，暖色调，粉嫩可爱，盈满小女孩的天真烂漫，床边的防尘柜里置放着不少娃娃和玩偶，所以傅景时一开始还想着这个芭比娃娃是她出门在外习惯性携带着的。
纪云薇眨眨眼，有些好笑地纠正：“我早就过了幼稚的年纪了。”
她只是长相显小，加上很少接触成人世界中复杂的尔虞我诈，把心思花在了更纯粹的学术钻研上，家里也惯着宠着她，她的确不需要变得多么成熟，但也没到长不大的程度。
想着还有点来气，纪云薇忍不住从袖口里探出食指，在他胸口戳了一下：“你以后别把我当小孩。”
不仅如此，一切能分享的，能诉说的，能依赖的，也都不用避着她。
女孩子力气小得很，落在身上像猫儿挠似的，但不管是她此刻肃然的神情还是湛亮的目光，都透着顶顶认真的气势。
傅景时一怔，手掌翻转，反握住她的手，很轻地握在掌心捏了捏，低声应道：“好。”
是在温软的象牙塔长大，还是在荆棘丛生的索道上闯荡，有他在，她想走的都会是光明坦途。
山下有个露天的停车场，绕着院子围了个铁栅栏，还设置了收费，一个六十来岁的大爷正躺在藤椅上抽旱烟，吧嗒吧嗒地吸着，见到两人把车停进来，大爷习以为常地抬了一下眼皮，努努嘴示意他们自己扫门上挂着的二维码。
一小时30块，还要购买价值三位数的登山地图，很是暴利。
纪云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停车场，收回视线时，见那大爷手边放着的矮桌上，居然是一副上好的茶具，心下一惊，跟着傅景时走出一段路后，才轻声叹息：“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
只是有的人靠着山水勤恳忙碌仍囿于贫苦，有的人却能钻营偏道换来一己富贵。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是常态，也是病态，想要改变，就要从根底着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山路上有积水，浸泡着发黄的草叶，湿滑难走，傅景时将带来的物品全部提在左手上，弯腰捡了根树枝，走在前头开路，让纪云薇拽着他的衣摆前行，他显然知道纪云薇在叹息什么，徐徐分析的嗓音低沉冷静。
“嗯，”纪云薇点点头，盯着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留下的印记，思路也随之豁然打开，“粗放扶贫和精准扶贫各有一套现行的标准和制度，但本质上都是教会他们创造财富，而不是享受消耗他人赠予的财富。”
这么一想，山下那个乱收费的大爷虽然太过黑心，却也不失为颇有商业头脑，可惜用在了不正道的地方，这地方的客流量不大，他却赚得钵满盆满，估计宰人的手段不少。
可能是看傅景时身材高大，没那么好欺负，才及时打消了念头，只让他们买了一幅漏洞百出的地图。
把纸质粗粝的地图卷了卷，塞在背包的侧袋里，纪云薇细细地喘了口气，在簌簌作响的山风里，弯起杏眸笑了起来：“希望我们的课题项目最后真的能帮到他们。”
傅景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漆黑的瞳孔深得望不见底，却映出小姑娘灿烂的笑靥。
她抬手遮在额头，挡住云层里泄下的一缕曦光，整张雪白的脸孔却好似自带光芒，嗓音娇软，又透着不可忽视的坚定。
“道阻且长，但我们会在所能改变的领域里发挥最大的作用。”
说完大概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捂着唇，刚要说点别的转移气氛，傅景时忽而在她头上按了一下，而后是尤带赞许的轻拍：“很好。”
纪云薇呆了呆，声音变得微弱了些：“你是在夸我吗？”
傅景时拨开面前的一丛杂草，提步向上，弯唇失笑：“难道不该夸？”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能有一腔赤诚为民谋福，即使还未真正实现，也是很好的，当然也是该被夸奖和肯定的。
尽管他从来不关心这个世界是存是灭。
才走出两步，腰上蓦地被抱住，小姑娘也不知怎么地来了感性的情绪，贴着他的后背撒娇似的蹭了蹭，吸了吸鼻子，声线又软又糯：“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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