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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秘史中的秘史:唐朝百姓不知道的事

武元衡带着侍卫,出靖安坊东门时,突然想到薛涛的一首诗的最后两句:“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两名侍卫提的灯笼突然被飞箭射灭。武元衡骑在马上,前面有名导骑牵着马。在灯笼被射灭的瞬间,导骑大喊:“不好,有刺客!”随即臂膀中箭。

四万唐军一夜冻成冰尸

唐玄宗在位时,有大将安思顺,是安禄山的族兄,天宝年间任河西节度使。当时,禄山已坐大,明眼人皆知其叛乱在即,思顺为避免受牵扯,行事特别小心。几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大将哥舒翰统军迎敌。安思顺素与哥舒翰不和,后者趁机诬陷,称其与安禄山勾结,有谋反的嫌疑,玄宗立斩思顺。

其实,安思顺跟那个年代多数胡人将领一样,还是非常忠于唐朝的。虽然跟安禄山沾亲,但并无越轨行为。自安禄山起兵后,做了几十年太平太子的玄宗已方寸大乱,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名将连续被杀,使得变乱之初的局势一团糟。

只说安思顺,活着时,为表达心意,在天宝初年,献给玄宗一条美丽的五色玉带。玄宗非常喜欢,主要是迷上那色彩斑斓的宝玉。于是,叫人到皇家库房搜寻用五色玉制成的器物。

历代皇室都有自己储存珍宝的库房。唐朝是当时世界的中心,很多国家都千里迢迢进献宝物,所以藏品极多。此外,开唐之初,太宗李世民曾以朝廷诏书的方式,在帝国范围内寻求魏晋以来散落民间的古董和珍宝。仅东晋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就搜罗了“上千纸”,其中包括名动千古的《兰亭集序》。

唐朝皇室的库房中,有很多前朝隋室旧物,有的被皇帝喜欢,有的则被讨厌:“内库有交臂玉猿,二臂相贯如连环,将表其辔。上、后尝骑与侍臣游,恶其饰,以鞭击碎之。”又,“睿宗尝阅内库,见一鞭,金色,长四尺,数节有虫啮处,状如盘龙,靶上悬牙牌,题象耳皮,或言隋宫库旧物也。”前者,李世民不喜玉猴的佩饰,用鞭将其打碎;后者,唐睿宗在游览库房时,发现一条隋朝遗留下来的金鞭。

掉头说玄宗。他派去的人在库房找了半天,仅仅发现一只五色玉做的杯子。

玄宗龙颜不悦,问内侍五色玉产在哪儿。内侍回禀说产于西域。玄宗大怒,派使者飞马西域诸国,责问他们为什么吝啬于进献宝玉。西域诸国说,真不是这样啊,我们经常进贡,但每次途经小勃律时,都会被抢走,因此运不到长安。

使者把情况报给玄宗,后者下令立即攻伐小勃律。

勃律为古国,原在今克什米尔北部。唐朝初建,吐蕃强盛,击破了勃律,使之一分为二,留在原地的被称为大勃律,向西北迁移至今吉尔吉特、斯卡杜地区的一支,称为小勃律。小勃律所在的位置,正处于西域诸国通往唐朝的咽喉要道上。

开始,唐朝跟小勃律关系还不错。

开元年间,小勃律国王亲入长安朝贡,受到玄宗的接见。所以,在小勃律遭吐蕃进攻时,唐军曾前去援救。但后来,吐蕃二攻小勃律,这一次将其降服。由于依附了吐蕃,所以西域诸国使团再入唐朝时,往往被小勃律以及驻扎在该国的吐蕃军打劫。

得知玄宗要攻打小勃律,很多大臣都进行劝阻,说为了点五彩玉就贸然远征,未免意气用事,有点不值当的。

就在这个时候,宰相李林甫出班发言,表示完全支持这次远征,而且认为兵贵神速,立即就打。他的观点很简单:小勃律不断打劫西域诸国朝贡长安的使团,这本身就是对唐朝的大不敬,出师远征已完全有了借口。而且,远征小勃律,不仅可以加固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由安西都护府统辖)的安全,更在于杀鸡给猴看,叫欲望越来越大的吐蕃有所收敛。

李林甫还提到一点,说最近西域有二十多个国家都转投吐蕃,为什么?因为它们和长安之间的联系通道被堵死了。从这个角度看,讨伐小勃律更是迫在眉睫,而不仅仅是抢点五彩玉那么简单。

玄宗大喜,认为李林甫说到了自己心坎里,遂问:“谁可担此大任?”

李林甫转了一下眼珠,说:“安西大将王天运可也。”

人人都说李林甫是奸相,善于玩弄权术,实际上此公是位极有能力的铁腕宰相,虽受宠专权,但办事恪守规章,且效率极高,又特别善于驾驭各类悍将。当时,唐朝边境上的重要将领,很多都是胡人出身,虽然长于作战,但亦野蛮骄横,可一见到李宰相,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骄纵如安禄山,更是紧张得汗流浃背。

李林甫虽为宰相,但兼着安西大都护的职位,对边将心中有数。就这样,朝廷传令于夫蒙灵察,点名王天运为主将,去教训小勃律。

夫蒙灵察是谁?羌族人,时任安西节度使,率领导班子屯驻安西四镇中龟兹,也就是今天的新疆库车。接到朝廷命令后,他跟自己的副手高仙芝对了个眼神儿。

关于王天运的生平,史上没有详细记载。但后来,他又出现在唐军进攻南诏的战役中。可以推测,这个人在当时是一名很有分量的边将,比较能打硬仗。因为进军小勃律,需要翻越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一般人还真得含糊。

就这样,王天运带着四万唐军出动了。

在路上,又征发了一些附属国家的军队,组成了一支以唐军为主的多国部队,开始了对小勃律的远征。

从龟兹到小勃律,需要翻越世界屋脊,艰险程度可想而知。由于路途漫长,出发时是初秋,到小勃律国都时已是冬天。

兵临城下后,唐军二话不说,立即攻城。

小勃律国王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唐军,有点迷惘。看唐军这架势,是要灭了他小勃律啊。一害怕,国王叫人停止抵抗,派使者前往唐军大营,表示愿意继续归顺,不但把手里的五色玉都献给唐天子,而且还拿出他们小勃律的名玉。当时,小勃律确实也产玉。杜甫曾有诗云:“勃律天西采玉河,坚昆碧碗最来多。”

但被王天运一口拒绝。

这位傲慢的将军纵兵攻城,攻陷小勃律国都后,放纵唐军大肆杀掠。国王虽化装跑掉了,但唐军俘虏了三千多国民。

就这样,带着战俘以及包括五色玉在内的大量珍宝,唐军踏上东归之路。

唐军撤走的晚上,小勃律的一位精通占星术的长老,在观看星象后,徐徐道:唐人杀掠无算,此番东去,必遭大风雪。

此时已是深冬。唐军重新翻越帕米尔高原后,来到一面大湖旁。

当日天色昏暗,暴雪飞降,气温猛落。与此同时,大风骤起,激起的湖水,冻成了冰柱,随后冰柱又被吹断。一时间,仿佛末日来临。入夜后,天气更冷,结果是:唐军除汉、胡各一人生还外,其他士兵都被冻死。所俘小勃律国民,因生性耐寒,尽逃而去。

生还的汉人正是王天运将军。天运侥幸跑回龟兹,向夫蒙灵察报告,后者大惊,又飞报长安,玄宗得知消息后并不相信,叫人星夜兼程现场查看。

使者驰至那大湖边,见湖边冰柱如山。隔着透明的冰山,可以看到湖边唐朝士兵都已被冻成冰尸,或立或坐,姿态各异,仿佛冰雕。使者瞠目结舌,急忙返回,行了一段路后,再回头遥望,只见湖水茫茫,众尸消失,一切仿若梦幻。

这则秘闻披露在晚唐段成式所著的百科全书般的志怪笔记《酉阳杂俎》中:“天宝初,安思顺进五色玉带,又于左藏库中得五色玉杯,上怪近日西进无五色玉,令责安西诸蕃,蕃言:‘彼尝进皆为小勃律所劫,不达。’上怒,欲征之。群臣多谏,独李右座赞成上意,且言武成王天运谋勇可将,乃命王天运将四万人,兼统诸蕃兵伐之。及逼勃律城下,勃律君长恐惧请罪,悉出宝玉,愿岁贡献,天运不许,即屠城,虏三千人及其珠玑而还。勃律中有术者言:‘将军无义,不祥,天将大风雪矣。’行数百里,忽起风四起,雪花如翼,风激小海水成冰柱,起而复摧,经半日,小海涨涌,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具奏,玄宗大惊异,即令中使随二人验之。至小海侧,冰犹峥嵘如山,隔冰见兵士尸,立者坐者,莹彻可数。中使将返,冰忽消释,众尸亦不复见。”

此战,王天运所率唐军虽攻入小勃律国都,但最后却亦真亦幻地葬身于大湖边。

在暴风雪的袭击下,大军一夜之间被冻死?在概率上说,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征伐小勃律,须翻越帕米尔高原,作为世界屋脊,这一带属高寒气候,雪野冰川随处可见,何况唐时气候还没变暖,夜间更是寒冷异常,加上暴风雪骤起,达到极度深寒是大有可能的。至于最后尸体不见,或为冰柱消融,使得湖水暴涨,卷尸入湖,也未可知。从贞观到天宝年间,在西域作战的唐军,经常出现一夜间冻死冻伤大队人马的事。

无论如何,这支军队最后奇异地消失了。

关于王天运伐小勃律之战,史书上记载得比较模糊,只有零星片语散见于唐人笔记。甚至有人认为,虽然史上确有王天运其人,但却根本就没有这次远征。不过,依据当时西域的形势,假如完全否认这次远征,也未必就一定更靠近真相。

小勃律是当时唐朝和吐蕃反复争夺的地区,夫蒙灵察之前的安西节度使也都曾远征过小勃律。但由于需要越过茫茫高原,路途漫长、气候恶劣,加之对方又有吐蕃军支持,所以都没有取得成功。加上这一次王天运意外失败,小勃律终成唐朝的一个噩梦。

长安方面当然不甘心就这样算了,责令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继续整军备战。就这样,到了天宝六年(公元747年)!

这一次,出任远征军统帅的是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

仙芝本高句丽人,出身军将世家,自少年时代,就随父转战西域。其家族疑似来自高句丽王族。高宗年间,唐灭高句丽,包括当地王族在内的一些高句丽人迁至中土。最初,他在军中寂寂无闻,后被夫蒙灵察重用和提拔。此人容貌俊朗,善骑射,性格复杂,集谋略、果断、残忍、贪婪、傲慢、自卑、骁勇、懦弱于一体。

这一年春天,做足了军需准备后,高仙芝率一万精兵,闪击小勃律。安西军团仍从龟兹出发,重新翻越世界屋脊,在冰山雪岭上绝地行军。翻越高寒地带后,深入异境,以屯有吐蕃重兵的连云堡为目标,高仙芝分兵三路疾进,最后三路人马同时抵达。由此可见仙芝用兵之精准。在连云堡之战中,仙芝帐下悍将李嗣业勇猛无敌,大破吐蕃军。没多久,唐军再次兵临小勃律国都,一战而定,生擒其国王。

高仙芝这个闪击战打得非常漂亮,随后西域七十二国因震恐皆降,可以说建立了绝世大功。但报捷时,不知是高仙芝太兴奋还是故意贪功,绕过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夫蒙灵察,直接派信使去了长安。这当然犯了官场大忌。所以,在当年秋天率军班师龟兹时,夫蒙灵察没派出一个人迎接。

高仙芝此时也知道闯了祸。按史上记载,进城后,夫蒙灵察看到高仙芝,问:“于阗使谁与汝奏得?(于阗镇守使这个官是谁向朝廷给你讨的?)”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当时兼摄御史中丞。

夫蒙灵察:“焉耆镇守使谁边得?”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安西副都护使谁边得?”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安西都知兵马使谁边得?”

高仙芝答:“中丞。”

夫蒙灵察瞬间怒吼:“既然都是我为你讨的,你安敢不经过我而直接向长安报捷?!”

夫蒙灵察看来真是气急了。但也怪不得这位羌族大帅。高仙芝这事做得确实有问题。夫蒙灵察要斩杀高仙芝,但最后又补了一句:“看在你新立大功的份上,暂时饶了你!”当然,这只是给自己个台阶下,他还是不敢决杀刚立大功的高仙芝的。

唐玄宗时起,有宦官监军制度。跟随高仙芝远征的监军宦官,叫边令诚。看到这一情景,有点为高仙芝鸣不平。所以回长安后,向已经龙颜大悦的玄宗报告了来龙去脉,最后说:“高将军立奇功而忧死,以后谁还会为朝廷所用呢?”

在这样的背景下,玄宗征召夫蒙灵察入朝,而把安西节度使一职给了高仙芝。

至于那位王天运将军有没有参加高仙芝的远征我们不得而知。所了解的仅仅是:四年后,他战死于唐朝进攻南诏的战争中。

就在王天运死去这年,征服小勃律的高仙芝又开始了一次大冒险。

作为玄宗年间最著名的边境将领,高仙芝最终是以“贪婪的征服者”的面目出现在史书中的。灭小勃律后的几年里,他率唐军转战西域,擒王灭国,声威远震。每次高仙芝入朝,都要带回不少战利品,而这战利品不是某国国王,就是某部落的可汗。所以,玄宗每次看到高仙芝时,都紧握其双手,第一句话是:“辛苦了。”

当时西域有个石国,王室为汉朝月氏人后裔,中亚“昭武九国”之一。当初,一部分月氏人居住于祁连山昭武城,后为匈奴所迫,迁徙于中亚的粟特地区,即今天乌兹别克的撒马尔罕一带。后裔在当地建立了康国、石国、安国、米国、曹国、史国等九个国家。这个石国,在一件事上得罪了高仙芝,后者称其“无番臣礼”。在高仙芝看来,得罪他就是得罪唐朝,所以即行征讨。

大兵压境后,石国国王主动请降,高仙芝假装应允,随后袭其国都,俘国王,掠珍宝,屠其城。在回师路上,又顺道征讨了突骑施国(西突厥别部),俘其可汗。所以,天宝十年(公元751年)正月,高仙芝入朝献俘时,一次性交给玄宗以下战俘:石国国王、突骑施可汗、朅师国王(此前一次远征中俘获)和吐蕃的一名大酋长。

对高仙芝在西域的征战,玄宗有喜有忧。喜的是有此经验丰富无往不胜的大将,忧的是有人弹劾仙芝兴师灭国有自树其威和假公济私的嫌疑。比如,对石国和突骑施的攻打。但问题是,玄宗也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因而并没治罪于仙芝的想法,只是一度想把他跟前面提到的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对调。但安不想去西域上任,设计谋叫部下强留自己,最后没调动成。

就在这时,西域又面临一次新的大战,想调回高仙芝也不可能了。

当时无论攻击小勃律,还是征服其他国家,都是唐朝与吐蕃西域争夺战的一部分。如果单纯地指责高仙芝好扬威异域也是不恰当的。在高仙芝一连串的行动下,到八世纪中期,吐蕃的进攻势头显然已被遏制,在“安史之乱”前他们实际上退出了这场对决。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对手来了,这就是大食(阿拉伯帝国)。

高仙芝毁灭石国后,该国王子逃了出去,转诉于西域各国。此时,以大马士革为都城的大食帝国崛起,一直在向东方发展,已征服了不少城邦。所以趁此机会,大食联合西域属国,欲进攻大唐安西四镇。高仙芝得知这个消息后,遂决定主动出击。

唐朝和大食为当时世界上东西两大帝国。唐朝的触角往西伸展,大食的触角往东扩张,火星撞地球的事迟早要发生。

跟王天运当初伐小勃律一样,高仙芝也组成了联军。这也是唐军在西域征战的惯例。此次联军中除两万唐朝骑、步兵外,还有一万名来自葛逻禄和拔汗那的士兵。拔汗那是西域古国,汉朝时称大宛,以出“汗血宝马”著称。葛逻禄则跟突骑施一样,是西突厥的一支。但该部狡猾无常,天宝初年才降服于唐朝。

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四月,高仙芝带着李嗣业、段秀实等大将,率两万精锐唐军又一次从龟兹出发,开始了对大食的远征。在向西的路上,陆续会合了葛逻禄和拔汗那的人马。此时,大食帝国的四万主力军也在由西向东进行威力搜索。最高统帅是这个帝国呼罗珊地区(统辖今伊朗、阿富汗和土库曼斯坦的一部分)的总督艾布,实际指挥官是一名叫齐雅德的将军。

历史上,大食帝国分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两个王朝。

最初建立的是白衣大食,又称伍麦叶王朝。后来,强人阿拔斯以呼罗珊地区为基地,发起反对伍麦叶王朝的战争,在一年前也就是公元750年春攻陷大马士革,建立阿拔斯王朝,即黑衣大食。这是一个更加强盛的帝国,当时丝绸之路上的很多王国都已臣服。

高仙芝的三万联军和齐雅德的四万军队,一个由东向西,一个由西向东行进,三个月后也就是七月时遭遇于怛罗斯(现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以前称江布尔)。

这次遭遇是划时代的。

此时怛罗斯城已被大食军队控制。对这个地方,久经阵仗的唐朝安西军团的士兵并不陌生。

那是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前面提到的突骑施发生内乱,叛军盘踞两个地方对抗唐军,一个地方是我们熟悉的碎叶城(传说中李白出生的地方,今俄罗斯托克马克),另一个地方就是怛罗斯。唐军攻克碎叶城后,时为大将的夫蒙灵察分遣一部兵力长途奔袭怛罗斯,克城擒王。随后,突骑施在唐朝的支持下,一直跟大食帝国作战。

当高仙芝的安西军团抵达怛罗斯时,大食帝国也组建了一支联军,除四万阿拉伯骑兵外,还纠集了六万属国的部队,一共十万人拦截唐军。也就是说,在怛罗斯,是一场三万打十万的会战。

在人数上,高仙芝不占优势。但他手下的唐军尤其是作为主力的两万汉家子弟,每个人都身经百战(“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他们以骑兵为主,辅以重步兵和弓弩兵。唐骑配备的武器是马槊与横刀。横刀身狭直如剑,长柄,可双手握,后为日本人所改造,成为日本刀;重步兵使用陌刀,这种刀两面带刃、双手使用的长柄战刀。陌刀的柄与刃的比例大约是二比三。刀刃的宽窄一如日本刀,但并不弯曲,而如长剑一般直,又称“断马剑”,是专门对付骑兵的。盛唐军队在西域征战,面对游牧民族的骑兵,陌刀发挥了巨大作用。

对阵时,唐军的战术是,陌刀兵在最前,后面是弓弩兵,再后面才是骑兵。第一波先是弓弩兵和陌刀兵决杀。第二波,则是双方骑兵的对冲。此时,高仙芝每每仿效太宗李世民,身先士卒,必单骑冲在最前面,这也是他的军团在西域无往不胜的原因之一。

在怛罗斯,这样的场面再次出现:高仙芝挥刀突击,身后一左一右,是李嗣业和段秀实。悍将李嗣业最善使陌刀,勇猛到什么程度呢?“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可以想象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当初仙芝攻小勃律,在连云堡一战,嗣业以一口陌刀杀敌无算,挡者立死。在他们身后,是乌云一般席卷而来的唐骑。

这场景多少年后依旧令人心神激荡。

在怛罗斯,唐军和大食军整整厮杀了五昼夜。

第一天激战中,精神强悍、勇猛顽强且经验丰富的唐军,在力战之后取得优势,当日斩杀大食联军三千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尤其是在广阔大草原上列阵对决,其残酷性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怛罗斯,成为八世纪中期的“血肉磨房”。

对阵到第四天,唐军已击灭大食联军近两万人。当然,他们也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阿拉伯骑兵亦是当时最强悍的骑兵之一,盾牌之外,人手一把锋利的大马士革弯刀。四天下来,唐军也有六千人战死。

当两军厮杀到第五天,入夜后,一个天不佑唐的消息传到高仙芝耳朵里。

军中的葛逻禄籍士兵叛变了!数千人从唐军身后兜杀过来。此时,正面的大食军队拿出全部骑兵,在大将齐雅德率领下发起反击。瞬间,唐军处于两面夹击中。古时作战,不怕正面强攻,就怕两面夹击。因为这对士兵心理的冲击是巨大的。

大唐安西军团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于第五天遭到大食军队的翻盘,“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但这并没有摧毁高仙芝的意志,他想收拾残部,向大唐属国借兵再战,一如唐太宗时代的外交官王玄策降服天竺那样。

但终为李嗣业所劝阻。

高仙芝带着残余的五六千人马退回了龟兹。大食军队畏于唐军的勇武,也没敢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至此停止了东进步伐。

在作为正史的新、旧《唐书》中,关于怛罗斯之役的记载非常零星,两书的撰写者似乎并不太关心这一战,认为只是唐朝在西域若干次征战中的一次而已。但这一战对世界文明的发展却产生了巨大影响:该战中,大食军队俘虏了一些唐朝士兵和工匠,造纸术、指南针和火药由此传入阿拉伯,随后又传到欧洲。世界文明的进程,就这样偶然地被改写了。

高仙芝也从怛罗斯带回来一些物件。比如,一种叫“诃黎勒”的东西。唐人的记载是:“高仙芝伐大食,得诃黎勒,长五六寸。初置抹肚中,便觉腹痛,因快痢十余行。初谓诃黎勒为祟,因欲弃之,以问大食长老,长老云:‘此物人带,一切病消,痢者出恶物耳。’仙芝甚宝惜之,天宝末被诛,遂失所在。”这是一种可以去掉人体恶疾的宝物。

但在玄宗末年,唐朝之疾已无法根治了。在高仙芝带着“诃黎勒”和几千名残兵忧郁地回到大唐后,玄宗宽慰有加,征其入朝,封右羽林大将军。在长安,高仙芝开始了难得的一段安闲的日子。但四年过后,天宝狂飙骤起,“安史之乱”爆发。玄宗以高仙芝为主将御敌。在此之前,高仙芝的老部下封常清已与叛军接战,但连战连败,在退逃途中,于陕州附近遇见高仙芝的人马,极言安禄山军势之不可挡,又言此时潼关缺少兵力,一旦叛军长途奔袭潼关,长安就危险了,所以建议高仙芝放弃陕州而退保潼关。

这时监军宦官仍是边令诚。当初他曾保举高仙芝,后来高仙芝没怎么买账。因为他厌恶宦官干涉军事。这一次,边令诚扮演了落井下石的角色,上谗言,指责仙芝不战而退,且克扣给士兵的军需与赏赐。六神无主的玄宗在震怒中传旨斩杀高仙芝。

被缚后,面对士兵们,高仙芝说:“我退不假,但引军至此,为护卫长安,亦无克扣军需与赏赐。如果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就为我呼冤枉。”营中士兵皆呼:“枉!”但亦被杀。

史上最阴森恐怖的壁画《地狱变》

在唐朝,除武宗皇帝一度灭佛外,其他时期佛教盛行。这方面的绘画也十分发达,阎立本、吴道子、卢楞伽、王维等人都是大家。至于周昉、张萱、韩幹、张璪等以画仕女、骏马、松石著称的画师,也经常画点跟佛教有关的作品。当时,这类画作已呈现出世俗化的倾向,比如长安道政坊宝应寺中的释梵天女,就是唐代宗时宰相王缙家的歌妓小小的写真。

佛教绘画在当时主要包括卷画和壁画,这就不能不提到我们所熟知的盛唐画家吴道子。

道子又名道玄,河南禹州人,幼年丧父,生活贫寒,少为民间画工,曾跟书法家张旭、贺知章学狂草,半途而废。学书法不成,改学绘画,习张僧繇。后在山东一个小县做了几天县尉,不耐俗事,拂衣而去,流浪东都。在洛阳,几年过去了,画技已精,但仍无名声,前途渺茫。正在这时,有个人给他出主意:何不去长安碰碰运气?

长安?

从东都到西京的路有多远?那的确是吴道子的人生转折。

到长安后没两年,吴道子便名满京师,成为当红的皇家画师,与仕女画第一高手张萱并称画坛双星。

任何时代,伟大的艺术家都有其作为开创者的一面。吴道子也不例外。盛唐画坛虽然隆盛,但在人物画方面,沿袭的依旧是东晋顾恺之的“游丝线描法”,吴道子天纵其能,首创“兰叶描”,用状如兰叶的笔法表现人物的衣褶,画面遒劲有力,凝神观之,有飘动之势,人赞之曰“吴带当风”。

吴道子能画人物,亦能画山水。跟卷画比起来,他更爱作壁画。这跟性格有关。道子原本就是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人,画壁需要的就是这个。他曾在皇宫大同殿画《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汹涌激荡,叫玄宗皇帝也没法不在身后扯着嗓子喊好。

作为皇家画师,吴道子经常跟随玄宗出游。有一年,他们去了洛阳。道子故地重游,当然感慨万千。一日,与旧相识聚会,座上有将军裴旻、书法家张旭。张旭自不必说,乃当时第一狂草大师,裴旻则是剑术高手。所以,在那个局上,裴旻舞剑,张旭挥毫,众人抚掌。喝到痛快处,吴道子振衣而起,当众画壁,一笔而就,有若神助,观者叹道:一日中获睹三绝,真人生之幸事!

说到这里,插一句——中晚唐之际,文宗皇帝以朝廷名义下了道诏书,内容很有意思:封张旭的草书、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术为“唐三绝”。也就是说,通过政府公文的形式,明告全国和域外——记住了,这三样是我们大唐的骄傲。不过,这只是一个版本,“唐三绝”还有另一份名单:吴道子的绘画、裴旻的剑术、张旭的草书。在这个名单上,吴道子取代了李白。

吴道子的壁画多是佛教题材。裴旻丧母,在洛阳守孝期间,请吴道子为其在天王寺画《鬼神图》。吴道子前段时间一直在休假,所以对裴旻说:“将军!我很长时间没作画了,若你有意,在我画壁前,为我舞剑一曲,以助灵感,不知可否?”

裴旻剑术,大唐无双,李白曾跟其学剑,其人亦豪爽,脱去孝服,叫人奏乐,随后飞身上马,长剑在手,奔驰往返,所舞之处,青光闪寒,又抛剑入云,高达数十丈,凌空飞旋,一如电光下射。一曲既罢,裴旻手持剑鞘,当空接承。此时天王寺外观者如云,见此情景,无不惊悚。而那剑,却直插入鞘,一时间掌声雷动。吴道子随即起身,凌身画壁,俄顷之际,鬼神森然现于壁上,时有风吹来,诸像生动,势若脱壁,一面杰作由此诞生。

吴道子好酒,每欲挥毫,必须酣饮。有一次,在长安兴善寺画《天王图》,士民围了个水泄不通。道子半醉,“立笔挥扫,势若旋风”,人们惊讶未平之际,壁上已是佛光闪耀。对很多画师来说,画佛顶上的圆光时,必须使用规尺,但道子却一挥而就。很多时候,与其说吴道子是在画壁,不如说他打了一趟拳,一气呵成的精妙即在于此,以致每次画壁时都观者如云,称为京都盛事。

作为皇家画师,吴道子的官方身份是“内教博士”,又为“宁王友”。宁王是玄宗的哥哥。这是个“从五品”的官。按规矩,皇家画师是不能接私活的。但无论是玄宗还是宁王,都比较宠爱吴道子,所以在这方面比较放得开。只要吴道子想去寺院画壁,他们并不阻拦。几年下来,吴道子在长安、洛阳的名寺画壁三百面,不但广播了声名,还收入了不少银子。

吴道子在著名的慈恩寺所绘文殊、普贤像以及降魔盘龙图曾轰动一时。尤其是龙须苍劲如铁,临近后顿觉刺感。此外,很多人还惊奇地发现:壁画上菩萨的目光随着参观者的移动而转动,流波欲语。这太不可思议了。后来人们才知道,画菩萨眼睛时,吴道子使用了曾青和壁鱼。

曾青呈蓝色,用现在的说法,主要成分是碱式碳酸铜,在当时是一种丹药原料;壁鱼就是书虫了。将这两种东西捣碎混入颜料,绘出的菩萨目光明亮闪烁,仿佛在放光,极其生动。曾青产于蔚州、鄂州两地,吴道子为获取这种材料,不惜出重金叫人去采;至于书虫,虽然不难找,但由于太微小,故而需要的数量非常庞大。不过,这些对吴道子来说都不是问题,因为他有钱而且肯出钱。

吴道子怎么研究得曾青、壁鱼可入画增光,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这个秘密最终被走漏风声,于是很多画师都纷纷效仿,一时间捕捉书虫成了很多人的新职业。

在长安,吴道子画壁最多的寺院集中在平康坊。比如,在坊内菩提寺就留下多面壁画:食堂前东壁上画有《色偈变》,破例题字,“笔迹遒劲,如磔鬼神毛发”,又画有《礼骨仙人图》,画技精湛,天衣飞扬,漫壁风动;佛殿后壁上画有《消灾经》,树石古险,令人称奇;佛殿东壁上,画的则是《维摩变》,亦不落俗套。

吴道子之所以喜欢在菩提寺画壁,一是因为它位于作为娱乐区的平康坊,又紧挨着热闹的东市,即使夜里长安城宵禁时,这里的酒楼歌馆依旧营业。还有一个原因,出现在《酉阳杂俎》里,就是寺里的会觉上人自“酿酒百石,列瓶瓮于两庑下,引吴道玄观之。因谓曰:‘檀越为我画,以是赏之。’吴生嗜酒,且利其多,欣然而许”。

不过,吴道子一生最杰出的壁画,跟上面提到的那些没什么关系,而是出现在常乐坊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东壁上的一幅白描作品。

赵景公寺为隋文帝皇后独孤伽罗所建,为的是纪念其父也就是南北朝时西魏大将独孤信(封赵国公,谥号景)。所以,有相当一段时间,这座寺院在长安是排前几名的。寺院西廊下,有知名画师范长寿画的《西方变》,画面中的宝池尤其妙绝,凝神视之,感觉水入浮壁;院门上白描树、石,颇似更知名的画师阎立德的风格(段成式曾携带自己收藏的阎立德的绘画稿本当场对照)。寺内华严院中的卢舍那大佛像,用金石雕成,高六尺,风格古朴,其样精巧,为镇寺之宝。据说下面有卢舍那大佛的真身舍利三斗四升。此外,寺中还有小银像六百余座,大银像和大金像各一座,均高六尺多;又有镶有各种宝珠的佛经屏风一架,以及黄金铸成的经书一部。

按理说,这个寺院的实力够强大了。但到了盛唐时代,很多寺院迅猛崛起,比如慈恩寺、青龙寺、荐福寺、西明寺、禅定寺、菩提寺、大兴善寺。这些寺院,不少都是李唐的皇家寺院,而具有隋朝皇家背景的赵景公寺,自然被冷落了不少。尤其是进入玄宗时代后,这家寺院每况愈下,在长安只能勉强排在中游的位置了。一段时间以来,关于该寺最有名的新闻居然带有八卦色彩:其寺前街有一古井,俗称八角井,水特别的甜。唐中宗时,淫逸骄奢的安乐公主路过,叫侍女用金碗在该井取水,结果碗坠而不出,一个多月后,现于长安城外的渭河。

以上传闻是真是假不好说。

因为玄宗时,长安各个寺院间的竞争已趋白热化。为了招揽香客,诸寺使出浑身解数。比如,京西的持国寺为吸引香火,声称他们砍伐寺前槐树时发现奇事:每片木头上都有一名天王的形象。尽管人们指责是假新闻,但该寺还是火了一把。

任何寺院都希望香火旺盛。在唐朝时,香客多也就意味着施舍的银子多,进而能翻盖更宏伟的寺院。如此一来就会受到权贵乃至皇家的关注,僧人在长安佛界的地位也就越高。住持们为了叫自己的寺院上水平而冥思苦想。

一向以修行高深著称的赵景公寺的住持广笑禅师也未能免俗,欲花重金请吴道子为其画壁。给广笑出主意的是其贴身弟子玄纵。玄纵的原话是:“师父,据我所知,您与那吴道子在洛阳时就认识,何不拉一下关系?否则,我赵景公寺就越来越冷清啦。”

对弟子的建议,广笑是有些迟疑的。他确实跟吴道子是旧相识。当年吴道子落魄洛阳,正是广笑给他出的主意:何不去长安碰碰运气?那时候,广笑刚在白马寺出家。有一次,吴道子没饭吃了,到白马寺混饭,闲聊时点了吴道子那么一下。这条道儿是如此重要。但就两个人来说,却没什么深入的交往。

面对师父的迟疑,玄纵说:“何必顾虑?该多少钱,我们给吴道子多少钱,一笔买卖而已。据弟子所知,吴道子的官价,是每面壁画三千两银子,这点钱我们寺院还是出得起的。当然,如果他念旧情,打点折,我们也乐于接受。”

广笑道:“为师担心的不是这个。那吴生虽为皇家画师,但却喜欢在寺中画壁,从东都到西京,很多寺院都请过他了,据我掌握的信息,他已画壁至少三百面,这长安城里就有二百多面,我们再请他画壁,跟其他寺院相比,又如何有独特的优势?”

玄纵是个聪明小子,想了想,说:“弟子以为那些寺院只是追风而已,他们仅仅停留在拥有吴道子的壁画,而没有深究其中的奥秘。”

广笑一皱眉。

玄纵继续说:“香客们入寺朝拜,施舍钱财,大约分两类:一是真心向我佛门;二仅仅是为求今生平安富贵,志得意满,死后不堕入地狱。后一类占了大多数,而且多是达官显贵。所以,画壁的内容非常关键。而那些寺院,往往只请吴道子画些平常的题材,如菩萨、天王、鬼神,不能最大限度地震慑凡夫俗子。如果我们能独辟蹊径,请吴道子画一面特别的作品,一方面既可劝人行善,另一方面又可使我寺重现辉煌,何乐而不为?师父博闻广知,深谙佛法故事,所以……”

广笑点了点头,闭目思忖,突然睁开眼,道:“《地狱变》?”

按佛教说法,生灵分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鬼道、畜道、阿修罗道(阿修罗即界于人、鬼、神之间的精灵)和地狱道。作为六道之一的地狱,是最苦的。在佛教中,地狱是用来劝诫别人的。佛教典籍通过对地狱的黑暗与恐怖的描述警告人们:活着时,不可作恶,否则死后当下地狱,受尽折磨。

就在玄纵要请吴道子的时候,广笑一把拉住他,说:“《地狱变》规模宏大,人物繁复,耗时必长,仅凭我和他的一点交情以及三千两银子是不够的,要想叫那吴生全身心地创作此画,还需要一样东西……”

广笑在玄纵耳边低语几声,后者听完后,说:“师父毕竟是师父啊。”广笑清朗的笑声响彻赵景公寺。

玄纵联系吴道子时,后者刚刚在永安坊永寿寺完成《变形三魔女》的创作。

对吴道子来说,不是随便哪个寺院请他就去的,一是看他的心情,二是看他对该寺的感觉。前面说了,玄宗和宁王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吴道子也很知趣,在外面通常只接三五天内完成的活儿,超过这个天数的题材根本不画。

此日,当玄纵小和尚出现在吴道子面前时,道子正带着王耐儿、释思道、李生、翟琰、张藏、韩虬等众弟子在平康坊的一个酒楼喝酒。道子带徒苛刻,经常揍徒弟。出师前,这些弟子跟随吴道子只干两件事,一是临摹他的作品,二是在吴道子画完后负责填染色彩。也就是说,只有真正出师后才可以自己创作。

见到吴道子,玄纵的第一句话是,我是赵景公寺广笑禅师的弟子;第二句是,我家师父有好酒。最近一段时间,吴道子心情不佳,苦闷难以向人表白。所以当看到又有僧人找到他时,就显得很烦躁。不过,听到是广笑的弟子,且有好酒时,便道:“莫非那广笑也庸俗了,要请我画壁?”

这时候,王耐儿等众弟子齐声道:“我家师父最近不接活儿!”

玄纵嘿嘿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说:“这次大师是必去不可的,我家师父为您准备的是一大坛昆仑觞,而且请您画的是《地狱变》……”

吴道子一愣:“《地狱变》?‘昆仑觞’?”

当年在洛阳时,吴道子一度追随被称为“醉中八仙”的书法家张旭学狂草,虽然没学成,但却在张那里学到不少美酒的知识,其中就包括玄纵说的“昆仑觞”。

关于此酒,《酉阳杂俎》中有记载,北魏时,有重臣贾锵,他家有一仆人,尤善辨别好水,“常令乘小艇于黄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赤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中所绝”。也就是说,造酒的水,取自于黄河源头,极为珍稀。

“昆仑觞”在北魏时诞生后,即被认为是酒中的绝品,由于量小而极为珍贵。到唐朝时,其造酒秘术仍不外传,而被贾家的后人独享,按照开元元年的记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只供应长安、洛阳、成都、扬州四大城市。其中,长安只供应九十坛而已。这里面有一半会被皇家买断,其余的流落市面,亦多为权贵所抢。一年前,这种酒,一坛子已炒到纹银八百两。当然,对长安的很多人来说不缺这点银子。但问题在于,由于数量极少,有钱也没处买。在一次宁王的夜宴上,吴道子曾品得一杯“昆仑觞”,味道至今叫他难忘。这种酒市面上很少见,那广笑老和尚又怎么会弄来?吴道子打了个问号。

玄纵说:“大师不要生疑,作为酒中仙人,您自知这‘昆仑觞’非常人所有,这坛酒乃家师十年前意外所得,一直藏于寺中,看来倒是与大师有缘了。缘,不可失,亦不可拒啊。”

吴道子大笑:“你果然是广笑的徒弟,他爱酒,多年前在洛阳白马寺我即知。”

玄纵说:“大师答应了?那三千两银子……”

吴道子凑近玄纵,压低声音说:“《地狱变》场景盛大繁复,三五日内如何完成?三千两银子远远打不住吧?”

玄纵说:“您与家师毕竟是故人啊!”

正在这时,几名美女簇拥着一位白衣秀士上得酒楼。见到吴道子,秀士上前相拜,但并不说话。道子亦不语,只是摆了摆手,随后继续跟玄纵说话:“可我并非为广笑私人画壁,而是为你家赵景公寺啊。”

说罢,吴道子放声大笑,带着王耐儿等众弟子呼啸而去。走到楼下时,吴道子突然止步,回头大声道:“告诉我那故人,我三日内即入寺去画《地狱变》!”

吴道子本不是爱财之辈。虽然他要价很高,那只是彰显身份而已。这些年,皇家赠与加上私活儿所得,吴道子收入颇丰,但也只是在长安、洛阳买了两处房子,在终南山修了处别墅而已。其他所得,除了用在喝酒上外,全部接济了穷人。有一次,在长安东市,吴道子一次发放给贫民十万两银子。此事在朝中引起纷纷议论。但吴道子依旧我行我素。因而,银子不是一个问题,何况与广笑还是旧相识。如此说,是那坛“昆仑觞”起了作用?但这不是全部秘密所在。

吴道子爱酒,可不是个浑人。从这个角度说,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地狱变》这个题材。关于地狱,《酉阳杂俎》“贝编”一门中专门作过介绍:

地狱分生地狱、黑绳地狱、八寒地狱、八热地狱等十八层。其中,生地狱即活地狱,又分三种:在人间罪过轻的,入活地狱后依旧为人形;罪过稍重的,则化为畜生;更重的,既不成人形,也不成畜形,而为一个个肉块,预示将遭受无边的痛苦。八寒地狱也非常恐怖。坠入八寒地狱,将会遭遇极度深寒的折磨,皮肤、唇舌、骨头将尽被冻裂,痛苦无比。与八寒地狱相对的是八热地狱。而最深一层,则为阿鼻地狱,即无间地狱,也就是我们说的无间道。凡入无间道的人,将受尽一切苦难,永世无有间歇,永世接受煎熬,永世不得轮回。

作为佛教壁画中最宏大最具挑战性的题材,《地狱变》的内容就是这厉鬼诸魔、刀山火海、冷热煎熬,以及最残酷的刑罚,为的是警告人们生前必须向善,否则死后即有惨烈的场面在前头等待。《地狱变》不仅涉及鬼怪众多,而且地狱类型也非常繁复,整个场景阴森恐怖,是常人所难画出的。在当时,即使经验丰富的老画师碰这个题材,也只是试探着作作卷画而已,在广阔的壁上作大规模描绘,整个帝国范围内还没有人敢于尝试。而且,想画成这个题材,从构思、起稿、勾描,再到上色、完工,黑天白日连轴转,最保守的估算,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吴道子已决定向皇家请假,破除万难带着弟子们入住赵景公寺,画这《地狱变》。他急需要这样一面盛大的新作。其中的因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午后,在看到广笑禅师时,吴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故人!‘昆仑觞’何在?”

广笑再次爽朗地大笑:“果然是吴生啊!”

广笑问吴道子何日可完成那《地狱变》,后者答:“多则半月,少则十日。”

广笑说:“半月后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老衲就向外界宣布此日揭幕伟大的《地狱变》?”

吴道子说:“这有何难?拿酒来吧,先喝上两天再说。”“昆仑觞”确是美酒,两天过后,吴道子已把一大坛子喝光,而意犹未尽。虽然酒喝得不错,但作画时出了些问题。具体地说,喝了两天酒,当第三天画壁时,吴道子居然手足无措,灵感全无。这种情况在以前是没有过的。王耐儿等众弟子在道子身后窃窃私语,站在一旁的广笑禅师和玄纵亦交头接耳,最后老广笑笑道:“吴生啊,酒喝得还不到位么?”

吴道子摇摇头,掷笔于廊下,疾步走出赵景公寺。

如果说开始时广笑禅师还笑得出来,那么几天过后他就有点揪心了。因为这样的掷笔而去在随后几天又发生多次,他不免深深地忧虑起来:如果吴道子的《地狱变》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能按时出现在香客面前,那么丧失信誉的赵景公寺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一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半,离中元节只有短短七天了。而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东壁上仍空空如也。开始,掷笔后,吴道子出去转悠一圈儿就回来,一头扎进禅房里。但自上一次出去后,已连续两天没露面了。而弟子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最后,找了几圈儿,玄纵才在长安郊外曲江别墅旁发现昏睡于花树间的吴道子。

吴道子呆呆地望着满头大汗的玄纵,后者说:“不是我家师父着急,只是这《地狱变》的揭幕日期已向外公布,到时候如果完不成,我赵景公寺必遭重创!”

吴道子盘腿而坐,沉吟片刻,道:“我心中自是有数。”

玄纵说:“实不相瞒,由于这两天找不到您,我家师父非常着急,为保万全,已有意邀请皇甫轸在寺院西壁另作《地狱变》了。”

吴道子徐徐抬起头:“皇甫轸?”他揪住玄纵的领子,像是自言自语,随后又缓缓地放开。

玄纵说:“正是画坛新锐皇甫轸。据这小子说,他五日内即可完成《地狱变》。不过,我家师父还未最后答应,因为需要跟您作最后的确定。”

吴道子说:“你回去吧,七月十五日前,我必然完成壁画,否则当投曲江而死!”

玄纵嘿嘿一笑,说:“多谢大师。”

打发走玄纵,吴道子长啸一声,引得寻花野步的仕女们纷纷转颈回望。吴道子整了整衣冠,冲她们微微一笑。

没错,皇甫轸就是那日在酒楼上看到的白衣秀士。

关于皇甫轸,我们知之甚少。同样,对吴道子来说,也不太了解此人的底细,只晓得他出身寒微,但极具绘画天分,是长安画坛最近冒出的新星。此人不但技艺精湛,而且年轻英俊,已有人预言:不出三年,此子当为领一代风骚者。

当晚吴道子即返回赵景公寺,恭敬地拜访了广笑禅师。广笑又一次爽朗地大笑,说:“吴生!我是相信你的,你是我华夏一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地狱变》固然不易,但又如何难得住你?”

吴道子唯笑而已。

但转天画壁时依旧没感觉。吴道子怪叫一声,跌坐于壁前,胸口如被人重击,隐隐地作痛。王耐儿等诸弟子惊呼着拥上前,围住他们的师父。吴道子望着手中的画笔,那笔如枯枝一般。这叫他想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年华也如手中的笔一样枯萎了。这一年,吴道子已整整五十岁。所谓年过半百,大好青春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不久前,在永安坊永寿寺和光宅坊光宅寺画壁,他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离中元节只有三天了。

这天晚上,长安天空,明月高悬。吴道子打坐在禅房,陷入无法摆脱的迷思。但无论他想什么,皇甫轸那张俊秀的脸都盘旋不去。去年年底,一个令吴道子讨厌的文艺评论家就断言:皇甫轸取代吴道子而成为长安第一画师已经进入倒计时。据说,一向以搜罗文艺名士为己任的宁王也有意把皇甫轸网罗门下。某座上客甚至提议宁王,叫吴道子和皇甫轸当场比画……

说起那皇甫轸,成名作是一年前绘于宣阳坊净域寺南壁上的《鬼神图》。这个题材吴道子曾在洛阳天王寺画过,这些年来被认为是他第一代表作。所以,当皇甫轸崛起后,人们便拿两幅《鬼神图》作对比。多数人还是认为吴道子的更胜一筹,但也有人认为皇甫轸的作品在神韵上超过了吴道子。宁王曾专门问到过这个问题,叫吴道子说一下这两幅画哪个更好。吴道子能说什么呢?皇甫轸的《鬼神图》他是偷偷去看过的。虽然画的是鬼神,但灵气十足,飘逸洒脱,别有韵致。最后,吴道子说:“那后生叫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正走在从洛阳到长安的大路上。”这不能不说是个巧妙的回答,所以当时宁王仰天大笑。

但吴道子明白,皇甫轸异军突起已然是个事实。因为自给净域寺画《鬼神图》后,该寺香客大增。在此前,因有蛇妖作祟的传闻,该寺的香火已是很冷清了。随后,皇甫轸又在吴道子的地盘平康坊菩提寺画了《净土变》,引起巨大轰动,被认为是年度最佳壁画。壁画完成之日,平康坊的歌妓纷纷停业而涌向菩提寺,为的是一睹这绝佳的作品和帅气的皇甫才子。

在赵景公寺,白衣皇甫仿佛一堵风动的墙壁,压得吴道子喘不过气来。当然,身后的弟子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三年前,师父在崇仁坊资圣寺秉烛醉画《维摩变》,震惊了长安。

可是现在呢?

在午后寂静的禅房里,一个想法的轮廓终于慢慢清晰起来。它的出现,是一个偶然的遭遇,还是在内心深处蓄积已久?吴道子睁开眼,一时不能明白。随后,他溜出赵景公寺,一个人往各色人等会集的东市溜达而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玄纵大骂吴道子。广笑禅师则不动声色,似乎已死心,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傍晚时分,弟子王耐儿闯进吴道子所在的禅房,说皇甫轸在跟人打架斗殴时,被人失手打死,现凶手在逃。

吴道子紧闭着眼,说:“知道了。”

王耐儿说:“这真是天佑师父啊!”

吴道子睁开眼,说:“你什么意思?”

王耐儿说:“如果那皇甫小子不死,定是师父最强大的对手!”

吴道子大吼道:“一派胡言!”

王耐儿吓得连连说是,在转身退出时,又被吴道子叫住,问:“你也觉得皇甫轸以后会超过为师么?如果你要觉得不是的话,就开口告诉我吧。”吴道子喜欢王耐儿的鬼马聪明,不久前曾破例叫他在菩提寺内雕塑了一尊神像。他的这些弟子,往往是绘画和雕塑全能的。

王耐儿一阵沉默后,笑道:“当然是师父最厉害。”

吴道子摆了摆手,说:“你下去吧。”

中元节俗称鬼节,又称盂兰盆会日。这一天的下午,长安万众都奔向了赵景公寺,吴道子一夜之间画成工程巨大的《地狱变》的传奇仅仅在半天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作为一幅没上色的白描作品,《地狱变》所展现出的阴森恐怖震惊了长安士民。

壁画中,吴道子并没有刻意地去描绘厉鬼的狰狞,更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房,而是以新死之人复杂传神的表情传达所受的煎熬和各种地狱的阴惨,“使观者腋汗毛耸,不寒而栗”。多少年后,玄纵已变成老僧,有访问者看到这面壁画,问当时的情景,玄纵说:“吴生画此《地狱变》成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也就是说,很多整日杀生的屠夫渔户,看到那画后也吓得为之改行了。正因为这面《地狱变》,赵景公寺一下子成为长安最火爆的寺院,前来上香施舍的平民、权贵络绎不绝。他们在吴道子的画面中领略到地狱之可怕,施舍金钱为的是死后不坠入这恐怖的幽冥。

一百多年后的晚唐时代,深谙佛法的段成式亦曾参观赵景公寺,在南中三门东壁上亲睹《地狱变》。在壁画面前,见多识广的段成式也竖起了寒毛,《酉阳杂俎》里作了这样记载:“常乐坊赵景公寺,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置。本曰弘善寺,十八年(公元598年)改焉。南中三门里东壁上,吴道玄白画地狱变,笔力劲怒,变状阴怪,睹之不觉毛戴……”又诗如下:“惨淡十堵内,吴生纵狂迹。风云将逼人,鬼神如脱壁。”当时段成式的挚友张希复亦在,张则称:“冥狱不可视,毛戴腋流液……”

由于段成式本人信奉佛教,跟长安各寺院的高僧关系又颇佳,所以《酉阳杂俎》“寺塔记”中的吉光片羽,甚是可读,其中不乏珍闻:“崇义坊招福寺。本曰正觉,国初毁之,以其地立第赐诸王,睿宗在藩居之,乾封二年(公元667年),移长宁公主锦堂于此,重建此寺……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又赐真容坐像,诏寺中别建圣容院,是玄宗在春宫真容也。”

唐玄宗真容的塑像,如果能流传到现在就好了。

宣阳坊静域寺。本太穆皇后宅。寺僧云:三阶院门外,是神尧皇帝射孔雀处……东廊,树石险怪,高僧亦怪。佛殿东廊有古佛堂,其地本雍村。堂中像设悉是石作。相传云隋恭帝终此堂。三门外画,亦皇甫轸迹也。金刚旧有灵,天宝初,驸马独孤明宅与寺相近,独孤有婢名怀香,稚齿俊俏,常悦西邻一士人,因宵期于寺门,有巨蛇束之俱卒。

太穆皇后,即唐高祖李渊的皇后,北周大将窦毅之女。当时比武招亲。窦毅在宅门上画孔雀两只,两箭皆射中孔雀眼的,即招为女婿。李渊射术精湛,两箭全中,传为一时的佳话。后面的巨蛇缠吞恋爱男女,故事亦恐怖。

宣阳坊奉慈寺。开元中,虢国夫人宅。安禄山伪署百官,以田乾真为京兆尹,取此宅为府,后为郭暧驸马宅。今上即位之初,太皇太后为升平公主追福,奏置奉慈寺,赐钱二十万,绣帧三车,抽左街十寺僧四十人居之。今有僧惟则,以七宝木摹阿育王舍利塔,自明州负来。此寺先后是虢国夫人、安禄山、郭子仪之子郭暧和升平公主的宅子,可谓多位名人故居。而僧人自浙江明州负塔到长安,也算得上是奇闻了。

招国坊崇济寺。寺内有天后织成蛟龙被袄子及绣衣六事。曼殊堂有松数株,甚奇。说的是武则天亲手织的衣服和长安最怪的松树。

晋昌坊楚国寺。寺内有楚哀王李智云等身金铜像,哀王绣袄半袖犹在。长庆中,赐织成双凤夹黄袄子,镇在寺。中门内有放生池。太和中,赐白毡黄胯衫。寺墙西,朱泚宅。李渊第五子在起兵反隋时被害,后追封为楚哀王。寺内犹留存他的绣袄半袖。朱泚,中唐叛臣,在后面要提到的“泾原兵变”中自立称帝。

靖善坊大兴善寺。不空三藏塔前多老松,岁旱,则官伐其枝为龙骨以祈雨。盖三藏役龙,意其树必有灵也……于阗玉像,高一尺七寸,阔寸余,一佛、四菩萨、一飞仙,一段玉成,截肪无玷,腻彩若滴。著名梵僧不空居住并圆寂于此。不空,经书翻译家,中国密宗创始人之一,传说中深具法力。

道政坊宝应寺。今寺中释梵天女,悉齐公妓小小等写真也。寺有韩幹画下生帧弥勒,衣紫袈裟,右边仰面菩萨及二狮子,犹入神。有王家旧铁石及齐公所丧一岁子,漆之如罗幹罗,每盆供日,出之寺中。弥勒殿,齐公寝堂也。东廊北面,杨岫之画鬼神。齐公嫌其笔迹不工,故止一堵。寺中天女为歌妓的写真,由此看出当时佛教绘画的世俗化。这里的齐公,指代宗时宰相王缙。后一句记载则颇为诡异:王缙夭折的一岁的儿子,似被漆成某种人偶……

安邑坊玄法寺。铸金铜像十万躯,金石龛中皆满,犹有数万躯。东廊南观音院,卢舍那堂内槽北面壁画《维摩变》。屏风上,相传有虞世南书。西北角院内有怀素书,颜鲁公序。十万金铜佛铜遍及寺内。此外,更有书法大师虞世南的真迹。

段成式游此寺院时,开始不相信屏风上的书法是虞世南的。后与友人撤障登榻读之,才知道不误。这还不算,另两位书法大师怀素和颜真卿的作品,这座寺院里也有。

平康坊菩提寺。寺之制度,钟楼在东,唯此寺缘李右座林甫宅在东,故建钟楼于西。寺内有郭令玳瑁鞭及郭令王夫人七宝帐。该寺在宰相李林甫宅旁边,内藏郭子仪平息“安史之乱”使用过的玳瑁鞭及其妇人的七宝帐。

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东禅院,亦曰水塔院,院门北西廊五壁,吴道玄弟子释思道画释梵八部,不施彩色,尚有典刑。禅师法空影堂,佛殿,开元初,玄宗拆寝室施之。

这里是唐睿宗为藩王时的故居,后儿子玄宗拆寝室取木修缮佛殿。此外,这里还有吴道子弟子的作品。

怀远坊光明寺。鬼子母及文惠太子塑像,举止态度如生。工名李岫。山庭院,古木崇阜,幽若山谷,当时辇土营之。上座璘公院,有穗柏一株,衢柯偃覆,下坐十余人。成式与友人张希复联句成《穗柏》诗:“一院暑难侵,莓苔可影深。标枝争息鸟,余吹正开衿。宿雨香添色,残阳石在阴。乘闲动诗思,助静入禅心。”

这是长安植被最茂密、环境最幽深的寺院。无名雕塑师李岫的名字,也因段成式的记载而流传后世。

但最后叫吴道子郁闷的是,段成式笔锋一转,又记载了这样一段:“又,宣阳坊净域寺……院门里面南壁,皇甫轸画鬼神及雕形,势若脱。轸与吴道玄同时,吴以其艺逼己,募人杀之。”

就在万众拜向《地狱变》的时候,吴道子正在广笑禅师的房中。一旁侍立的玄纵嘴角似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广笑终于睁开眼,说:“吴生!我知道,没有在心中下过地狱的人,是不会画出这样的杰作的,对吗?”

吴道子心如刀绞,无法抬头。

禅师继续道:“大千世界,万众芸芸,唯心最灵,心中有道,则必有义,有义者,必向善。此次我请你画《地狱变》,尽展地狱之恐怖图景,就是劝恶灵向善。人活着,需崇道、尚义、重善,只有这样,死后才不会下地狱,遭受那无尽的煎熬与痛苦。也只有这样,才不枉费这一世人生啊!”

吴道子冲出赵景公寺。

他浸泡在郊外的曲江池。清澈的水流冲过他身上的每个角落。在这并无变化的世界里,吴道子的恐惧之情一点点紧缩,是想到了那后生英俊的面容,还是年轻时向长安进军的自己?是啊,正如广笑禅师所言,他所要画的《地狱变》不正是要劝人向善以免死后堕入地狱幽冥吗?抑或正因为深深的悔恨,才灵感突来而在一夜间画出这旷世的杰作?吴道子泪如雨下。

有刺客!

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初三的凌晨,段成式的外公、大唐宰相武元衡被睡梦中的乌鸦的聒噪吵醒。

这里是长安。今天,武元衡要上早朝。

与此同时,身在成都的美女诗人薛涛做了个梦:在梦中,她望到遥远的长安郊外曲江畔的梨花,一夜落尽成秋苑。在一片雪色中,武元衡慢悠悠地向她走来,并吟诵着那首《赠送》:“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这首诗是当年写给薛涛的。开始时,武元衡浑身是白色的,走着走着,渐渐变成了暗红色。当时,薛涛与很多著名诗人关系暧昧,包括元稹、张籍、王建,甚至还有刘禹锡和杜牧。走得最近的,被认为是甚为风流的元稹,以致后来很多人觉得,薛涛发明“薛涛笺”,初衷是为向元稹表达情念之思(史上载:“元和中,元稹使蜀,薛涛造笺以寄”)。可这未必是最后的真相。元稹也许是跟薛涛走得最近的人,但未必是真正征服她灵与肉的那一位。

接着说六月初三凌晨发生的事:

此时天还没亮,一队侍卫打着灯笼,簇拥着宰相武元衡出了府邸。

武元衡的府邸在靖安坊。长安城的规划是,以中央的朱雀大街(宽150米,长5000多米,长安人称其为天街)为中轴线,分东、西两大部分。东部归属万年县管辖,西部归长安县管辖。靖安坊社区坐落在东城,武家靠近靖安坊东门,每次上朝,出东门,往北走,一直下去,就是大明宫。武元衡带着侍卫,出靖安坊东门时,突然想到薛涛的一首诗的最后两句:“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两名侍卫提的灯笼突然被飞箭射灭。武元衡骑在马上,前面有名导骑牵着马。在灯笼被射灭的瞬间,导骑大喊:“不好,有刺客!”

随即臂膀中箭。

与此同时,旁边的几名侍卫也倒在地上。

飞箭是从大街两边茂盛的树冠中射出的。当武元衡反应过来时,十余名提剑的刺客已从树上跃下,从两面包抄直扑过来!

显然,刺客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尤其是轻功了得。

说到轻功,这里插一段。《酉阳杂俎》曾道:“或言刺客,飞天夜叉术也。韩晋公在浙西,瓦官寺因商人无遮斋,众中有一年少请弄阁,乃投盖而上,单练镼履膜皮,猿挂鸟跂,捷若神鬼。复建罂水于结脊下,先溜至檐,空一足,欹身承其溜焉。睹者无不毛戴。”说的是晋国公韩滉镇守浙西时,在瓦官寺举行过一次无遮会。所谓无遮会,即贵富贫贱无所区分的法会。这类法会往往由商人发起组织,在寺院里举行,其中穿插很多娱乐节目,但主要目的是商品交易,为现在庙会的前身。当时,在现场,有一少年表演轻功:飞檐走壁于楼阁间,一如猿鸟敏捷;又曾表演倒挂金钩的技巧,也称珍珠倒卷帘,两脚钩于高楼的檐瓦间,而身体悬空,随后快速地侧向移动,在场的人看后无不寒毛倒竖。

这少年当是杂技班子的成员。但唐时,很多刺客即由杂技艺人转行而来。因此,很难说此少年日后不会成为一名刺客。轻功是刺客需要掌握的第一门要技。有人说,刺客所掌握的轻功类似于飞天夜叉的本领(佛教中的飞天夜叉可在空中自由飞翔)。对一名优秀的刺客来说,可以没蛮力,但必须有轻功,蹿房跃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这既能保证你在短时间内接近行刺对象,也能保证得手后迅速脱身。武元衡所面对的刺客,显然就是有“飞天夜叉”之术的轻功高手。

兵器相接后,武元衡身边的侍卫根本不是对手。其中一名刺客斩杀导骑后,拉着武元衡的马走了十来步,从容地砍下武的脑袋。

当武元衡府邸的大队人马赶到后,“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那已是一具无头尸了。武元衡死后,所骑的马一直溜达到大明宫的建福门。

这起刺杀事件令整个帝国震惊。

宰相被杀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被刺死在大街上。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凶手的背景很快就被查明了:来自割据的藩镇。

“安史之乱”后,藩镇在财政上自收自支,不向朝廷交税;在人员继承上自己说了算,父传子、兄传弟,而且,主帅被部将控制,部将又被小兵控制,所谓“长安天子,魏博牙军”(河北魏博镇,当时第一强藩,最骄横的是主帅的牙兵,也就是亲兵,一不如意,就发动“下克上”的兵变),极好地形容了底层小兵在中晚唐的极度专权(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导致一个个藩镇成为独立王国。唐德宗一度试图想改变这个局面,但激起了一系列变乱,最后被迫妥协。宪宗皇帝英武,即位后谋求中兴,重用主张铁腕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对付跋扈的藩镇,比如淮西节度使吴元济。

当时,山东地区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与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关系密切。在朝廷用兵淮西后,他上表叫朝廷妥协,但被宪宗拒绝。就这样,李师道开始玩狠的:遣人秘密进入朝廷在中原最大的府库河阴仓,放火将其烧毁;同时,破坏了军事要道建陵桥。此外,又派别动队到洛阳,欲发动袭击,虽最终未成,但造成了恐怖气氛。刺杀宰相武元衡则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因为武元衡在藩镇割据的问题上是不作妥协的。在这种背景下,终于爆发了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刺杀案。此次事件与其说是刺杀了武元衡,不如说是挑衅了朝廷的权威。长安戒严后,刺客留下这样的字条:“勿先捕我,我先杀汝!”刺客的嚣张如此可见。

杀武元衡的刺客是隐蔽在树上的。事件爆发后,很多长安的重臣都把庭院里的树砍了,并波及皇宫(也就是从这时起,一直到清朝,宫廷要地不再种树,这也是明清两代太和殿光秃秃的原因所在)。从中唐到晚唐,宰相府邸不种树成为一个惯例。但总有疏忽的时候,比如晚唐宣宗朝宰相白敏中(白居易族弟),虽府邸里没大树,但私人别墅里有。一日退朝,白去那里幽居。不承想,庭中大树上还就真的栖息着一名刺客。幸好开门后,所养爱犬“花鹊”闻到有生人气味,连续地吠叫,提醒了白敏中。刺客被迫跳下树来,慑于白敏中的威严,伏地而降。

寂静的长街,溅血的灯笼,飞来的暗箭,奔袭的刺客……现在看来,武元衡被刺街头,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场面。它是如此的奇幻。在唐朝那个闷热的凌晨,这一切又是真的。面对宰相之死,宪宗又如何应对?如果说长安的皇帝在悲痛中更有愤怒,那么成都的美人就完全是无尽的伤情了。

武元衡身材高大,性情执拗。做宰相前,曾任西川节度使。一次,同事杨嗣夜宴宾朋,招来一群歌妓。这时候,我们可以想象武元衡那清朗落寞的面庞,因为眼前的姑娘丝毫不能给他带来冲动。喝到高处,杨嗣过来劝酒,武元衡不就,前者就笑嘻嘻地把杯中酒洒倒在武元衡身上,嘿嘿一笑,说:“用美酒为君洗澡,如何?”

武元衡并不生气,出去换了件衣服,然后重新落座。

后来,有些人称赞武元衡洒脱极了,有魏晋之风。这话并不准确,或者说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当时,武元衡之所以在杨嗣往他身上倒酒时没大发雷霆,不是因为性情洒脱,而是因为屏风后暗香浮动,转出一位让他张大嘴巴的丽人。正像我们猜测的那样,出场的正是唐朝第一美女诗人薛涛。

我们都知道,薛涛和李冶、鱼玄机并称唐朝三大美女诗人。其中的薛涛,在宪宗元和年间以歌妓身份寓居成都,与诸位男诗人酬唱往来,被认为是圈子里的女神。她一生跟很多著名诗人谈过恋爱。这些恋爱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是肉体上的,而与武元衡的这次,有可能是肉体与精神结合得最充分和完美的一次。

一向冷漠寡情的武元衡,也真的喜欢上了这位芙蓉城里的姐姐。在《听歌》一诗中,武元衡这样写道:“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在另一首诗里,又作一番情意:“芳草落花明月榭,朝云暮雨锦城春。莫愁红艳风前散,自有青蛾镜里人。”后来越写越露骨了:“仙歌静转玉箫催,疑是流莺禁苑来。他日相思梦巫峡,莫教云雨晦阳台。”(《赠歌人》)当然,薛涛更迷恋武元衡。晚年做道士,还念念不忘,寓居浣花溪,监制了一种专门用于抄写短诗的信笺,这就是“薛涛笺”。这种信笺用芙蓉花瓣的粉末研制而成,呈桃红色,清香沁脾。薛涛写诗其上,寄于溪流中,是为追念遭遇横祸的武元衡,而非为了早逝的诗人元稹。到晚唐时,“薛涛笺”已很流行,李商隐在《送崔珏往西川》中写道:“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

故事还远远没有完。

武元衡被刺杀时,另一拨刺客已堵住从通化坊府邸出来的裴度。

裴度时任御史中丞,是武元衡的最佳搭档和鼎力支持者。此次也成为刺客的目标。但由于偶然的原因,裴度逃过一劫:“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夏,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反,遣刺客伏靖安坊东门,害相国。又疾呼:‘再取中丞裴某头!’前一日,淮南来客献公新帽一枚,及出通化坊,群贼至,剑中帽,贼以公丧元,掠地求其坠颇急。骖乘王义以身蔽公,贼再击义,断其臂。公已坠沟矣。贼逸。王义死,公赖以帽顶厚而全。”《酉阳杂俎》中的一段记载,道出其侥幸脱险的缘由(亦见唐人笔记《续定命录》)。

与高大的武元衡不同,裴度的个头很矮,长得又其貌不扬,刚入仕途时总被人欺辱。有一次,裴度在曲江饮宴,又受了十多个禁军军官的气,于是派人向好友尚书胡证求救。胡证身材彪悍,不怒自威,得报后,突门而入,诸军官失色。胡证与诸军官拼酒,先是按军官们设定的酒令,一次一杯,几轮过后,面不改色。随后,胡证叫众军官按他的酒令,输一次喝三杯。很快,就把那十几个军官喝倒。众军官知道遇见厉害的主儿了,一起拜倒在地,胡证则大声怒喝:“尔等鼠辈,安敢欺负裴度!”

裴度的宅子在通化坊,就在朱雀大街的边上。当裴度骑马刚出东门时,就被刺客堵住。刺客第一剑断裴度的靴带,第二剑刺中后背,第三剑砍到脑袋上,以为裴度已死,所以刺客待其坠马,以取其首级。但此时,裴度的随从王义死死护住主人,刺客再挥剑,砍断王义的手,又将其刺死。裴度已滚到一边的沟里。刺客没有再查看,认为其必死无疑,于是呼啸而去。

他们想错了。

裴度虽头部中剑,但伤口不是很深。为什么?上朝出门前,他梳完头,随手戴上朋友前一天赠送的扬州毡帽。这种帽子比较厚,正是它保护了这位唐朝未来宰相的性命。自此以后,扬州毡帽畅销长安,因为被认为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裴度的侥幸脱险对藩镇来说是个灾难。

武元衡被刺三天后,宪宗即以裴度为新宰相,继续对藩镇用兵。此前,有大臣向皇帝建议罢免裴度的官职,安抚李师道和吴元济。宪宗大怒,道:“若罢免裴度,使贼人奸计得逞,朝廷威信何在?我用裴度一人,足以袭破此二贼!”

裴度任宰相后,以削平山东和淮西的藩镇为己任。此时,公开反叛的是淮西。武元衡被刺前一年,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死,其子吴元济秘不发丧,欲继承节度使之位。这种情况在当时很常见,结果往往是朝廷妥协,追加一个任命。但宪宗皇帝拒绝了这样的要求。吴元济遂叛。

武元衡被刺后,长安继续对淮西用兵,两年过后仍无法决胜吴元济,朝廷的财政也渐渐吃紧。朝廷中的一些大臣有罢兵的想法。这一日,宪宗在与重臣议政的延英殿召见裴度,专门询问此事。

裴度说:“贼臣跋扈四十余年,圣朝姑务含弘,盖虑凋伤一境,不闻归心效顺,乃欲坐据一方,若以旄钺授之,翻恐恣其凶逆。以陛下聪明神武,藩镇皆愿勤王。臣请一诏追兵,可以平荡妖孽!”意思就是,不可罢兵,他裴度要亲自领兵围剿叛军。

唐宪宗问:“你真的能为我出征吗?”

裴度流泪拜倒,说:“武相国已殉难两年,今山东、淮西两贼仍未平灭,为臣日夜忐忑,今必为陛下出征,誓不与贼共存!”

宪宗动容,当即命裴度为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早年时,裴度落魄于洛阳。一日黄昏,路过天津桥。当时淮西已叛多年。在桥上,有俩老人倚柱聊天,一位说:“蔡州用兵日久,不知何时才能平叛。”正在这时,他们看到裴度,惊愕而退。裴度奇怪,叫仆从跟在他们后面,听一老人说:“刚才还忧虑蔡州之乱不能平息,现在好了,平此乱者当是此人。”仆人回报裴度,后者笑道:“拿我开玩笑吧?”但就在转年,裴度考中进士,走入了仕途。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八月,裴度赴淮西亲自指挥战斗,军威大振。

当时,朝廷的每支军队都有宦官监军,士兵进退都听监军的,将领做不了主。裴度到后,将所有宦官都轰了回去,把权力下放到将领那里,如此一来,谁人敢不用命?所以此后连战连捷。十月十一日,在裴度调度下,大将李愬雪夜袭蔡州,生擒了吴元济。

又过了一年,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朝廷开始对盘踞在山东的李师道用兵。

李师道虽善于进行恐怖活动,但本身没什么谋略,真要对阵作战,就含糊了。而且,吴元济被诛后,对他震动不小,在这种情况下,他上表向朝廷谢罪,割让三州,并以长子为人质,留于长安。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出现这种变化,跟他身边的两个女婢有关。

按史上记载,李师道无谋,计策多出于身边的俩丫环:蒲大姊、袁七娘。她们得知师道向朝廷服软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自您祖父以来,一直占据着山东十二州,怎能轻易割给朝廷?况且我们有很多军队,可以跟朝廷打一架,若胜不了,再行议和也不晚哦!”

李师道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就高兴地答应了。

朝廷此时已派武宁、宣武、义成、横海、魏博五镇节度使率军合围山东。中唐藩镇,最善战的莫过魏博军(又称“天雄军”,与徐州的“武宁军”,为当时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与魏博军交锋的是李师道的部将刘悟。一战即溃。当时,李师道坐镇郓州,逼刘悟进军,后者遂反水,回师手刃李师道。时间是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春二月。

刘悟这一刀,算是对武元衡的一个交代吧。

武元衡的朋友中,有个叫王潜的,任江陵镇守使,其部下许琛,一夕暴死又复活,声称被抓到阴间,在那里偶遇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衣人,后者托许琛给王潜带话,说自己生活困顿,身上快没钱了。

按许琛的描述,他当时来到一个叫“鸦鸣国”的地方。国中有千万株高大的古槐,乌鸦不断地鸣叫,四周幽暗阴森,“内气黯惨,终日昏暗,如人间黄昏已后,兼无城壁屋宇,唯有古槐万万株,树上群鸦鸣噪,咫尺不闻人声”。后进了一座城,在府衙里,发现官员身边坐着一个紫衣人,身材高大,头上包着棉布,好像受了伤。经官员审问,发现抓错了许琛,便放他回人间,临走时,许琛被紫衣人拉住,后者说:“你回去看见镇守使王潜,就说我需要用钱,请他一定再给我五万张纸钱……”

王潜听后,潸然泪下,说:“那紫衣人定是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刺的故友武相国啊!”

武元衡被刺后,与其关系不睦的诗人刘禹锡,曾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著名的《代靖安佳人怨》,其一:“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其二:“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

有人说,这诗里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刘禹锡是那样的人么?

武元衡的情人、皇帝和同事都还不错。他死后,成都的女诗人弄起“薛涛笺”;皇帝没有动摇,继续执行了他的政策;而同事裴度,连续平灭了强藩,为他报了大仇。而裴度自己,也成为一代名相。晚年的时候,裴度退居洛阳,在南郊午桥别墅“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取名“绿野堂”,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终日宴饮放歌。唐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9年)春,裴度似乎也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那是他的老友武元衡在“鸦鸣国”的召唤吗?没有多久,他便也去世了。

“甘露之变”的阴谋

这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故事。如果你足够肤浅,也会这样认为。

这个故事中,几乎囊括了一切类型电影的关键词:阴谋、惊悚、悬疑、宫廷、格斗、刺杀、皇帝、官宦、宰相、陷阱、逆袭、悲剧、偶然、意外、周密的筹划和猪一样的队友……所以说历史本身无须虚构就比小说精彩。

讲这个故事前,先看一个对话。

开成四年(公元839年)的一天,唐文宗李昂一个人在后宫愣神,“瞠目独语,左右莫敢进问”,随后题诗一首:“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这位皇帝在观赏牡丹时,又吟《牡丹赋》:“俯者如愁,仰者如语,合者如咽。”吟罢才想起这是前宰相舒元舆的作品,“不觉叹息良久,泣下沾臆”。这一年冬天,文宗欲在延英殿召见宰相,但被宦官拒绝。他辗转至思政殿,问:“今日哪位大臣在翰林院值班?”

宦官:“中书舍人周墀。”

文宗:“那我可以见见他吗?”

这一次被宦官允许。周墀来到后,君臣进行了一次历史上著名的对话。

文宗:“你说我像以前朝代的哪位皇帝?”

周墀:“唐尧虞舜,殷汤夏禹。”

文宗:“你说的这些我不敢比。你觉得我比周赧王、汉献帝如何?”

周墀震恐,拜倒在地:“赧、献乃亡国之君,如何与陛下比?!”

文宗苦笑:“我比不上他们。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强大的诸侯,而我却受制于家奴。”说罢,泪落衣襟。

这个桥段,很多人耳熟能详。

讲文宗皇帝的故事,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唐朝的分期。

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这是人们熟悉的概念,但这只是唐诗视角下的说法,比如认为盛唐结束于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看起来叫人莫名其妙,仔细端详会发现:杜甫死于这一年。所以,这种时间分期不能用于社会角度下的唐朝。

社会视角下的唐朝,以盛、中、晚、残四阶段划分更准确:

从唐朝建立到玄宗时代,盛大开放,气象瑰丽,为盛唐时代。盛唐和中唐的分界线,就是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这当然没有疑问。但中唐和晚唐的分界线在哪儿?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唐宪宗元和中兴结束后,就直接进入晚唐了;有人认为,唐穆宗长庆时代仍属中唐,之后才是晚唐;还有人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晚唐,是从完全不可救药的唐懿宗咸通时代开始的。这些都不太准确。真正的分界线是本故事所讲的“甘露之变”(晚唐和残唐的分界线,则以僖宗即位、黄巢暴动为标志)。

唐文宗一共使用了两个年号,前九年用的是“大和”,后五年用的是“开成”。“甘露之变”爆发于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冬十一月二十一日。在这一天,皇帝与宰相密谋,欲在深宫里诛杀专权的宦官,但事变在瞬间被逆袭而失败,结果导致皇帝被幽禁,四名宰相被腰斩,长安城中大肆搜杀,死难士民超过千人,成为唐朝第一痛史,对朝廷的政治格局和大臣的心灵走向起到了巨大的影响。

“甘露之变”是宰相、大臣协助皇帝铲除专权宦官的行动。那么就得说说唐朝宦官专政的情况。

这个情况并非从我们熟悉的高力士开始。力士谈不上专权,顶多为玄宗所宠信。而且,力士至死都忠心于玄宗。唐时宦官之恶,是从李辅国开始的。此人抓住一个机会,在“安史之乱”中拥立唐肃宗,使玄宗被迫成为太上皇。而肃宗又是个非常无能的人。所以,大权尽落在李辅国之手。后来,此人涉嫌谋杀了作为太上皇的玄宗,还在宫廷格斗中处决了肃宗的老婆张皇后,当时正在病中的肃宗因此惊吓而死。可以说,从一开始,专权的唐朝宦官就玩得比较狠。

但肃宗之后即位的代宗对付宦官是很有手腕的:先派刺客刺杀了李辅国,又诱杀了此后专权的鱼朝恩,并且流放了另一名著名宦官程元振。一个皇帝解决了三大宦官,这一记录可谓唐朝之最。但仔细深究也好理解,因为这时宦官还没掌握禁军。但随后的德宗时代就不同了。

德宗一度想削平藩镇,但最终失败,其间引发“泾原兵变”:平叛的甘肃泾原士兵路过长安,因不满待遇而哗变,德宗出逃时,身边大臣没几个,倒是一群宦官保护了他。返回长安后,切身经历让他作出一个并非明智的决定:禁军主力神策军的两名司令官即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直接由宦官担任。

这是个可怕的开始。

换个说法就是,宦官担任了皇城警备军司令。这就不好办了。从此之后,直到唐末宰相崔胤引军阀朱温大杀宦官前,唐廷一直在阉人可怖的阴影下运作,他们牢牢地控制着皇帝的生死和皇位继承的决定权。

现在可以说到“甘露之变”的主人公文宗皇帝了。

文宗的祖父宪宗、哥哥敬宗,这两任皇帝都直接死于宦官之手。尤其是开创了“元和中兴”局面的宪宗之死,叫文宗久久不能释怀。当时,宫内外都传是宦官王守澄指使小宦官陈弘志毒杀了宪宗。由于这件事涉及文宗的父亲也就是穆宗(传言穆宗当初为登上皇位而参与了弑杀),所以最后不了了之,涉案的王守澄仍在宫中担任要职,直接手刃宪宗的陈弘志则在襄阳做监军。杀了皇帝,却什么事都没有,这叫文宗怎么也想不通。不但文宗想不通,后人也想不通:这唐朝也太开放了,大明宫的幕布也太黑暗了。

文宗即位后想有作为,一来二去发展了两个心腹: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三个人合谋,开始一步步铲除宦官,尤其是涉嫌弑君的“元和逆党”,这期间提拔了另一名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分当时最大的宦官王守澄之权。仇此前一直为王守澄压制,其在出任要职后立即向文宗密报: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宪宗一夜之间暴崩,确是王守澄指使宦陈弘志所为。至此,这个传言就被证实了。

文宗隐怒骤起,随后依次使计,杖杀了陈弘志,毒杀了王守澄。但此时,仇士良又坐大。所以,按郑注的计划,叫包括仇士良在内的大小宦官全体出动,给王守澄送葬,在长安郊外将其一网打尽。但李训担心此举成功后郑注将获首功,于是在联络了另一名宰相舒元舆,以及左金吾将军韩约、未上任的太原节度使王璠、未上任的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代京兆尹罗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后,决定在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提前在皇宫内动手,诛灭众宦官。在这里,有一个大疑问:是杀所有的宦官,还是专权的宦官?假如文宗要处决皇宫里所有的宦官,是最终废除宦官制度,还是说换一批新宦官?在当时来说,前者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但如果是后者,那么仍解决不了已形成传统的宦官干政问题。

从官职上说,这个剪除宦官的政变阵容很强大。

也就是说,四位宰相中的两人,以及长安市代市长、禁军高级指挥官和部分重臣都参加了。

接下来,看看十一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李训制定的计划,当日上朝后,左金吾将军韩约向文宗报告,说大明宫左金吾庭院内的石榴树上突现预示吉祥的甘露,报告完毕后李训等人一起向皇帝祝贺,此时韩约悄悄返回已伏有兵士的左金吾庭院。文宗在表示诧异后,派李训前去查看甘露降临是否属实,李训回来后对甘露的真实性提出质疑。接下来,文宗再派宦官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鱼弘志带一班宦官去查看。当他们进入左金吾庭院后,立即关闭大门,由埋伏在那里的韩约率人将他们一并扑杀……

这个计划还是非常周密的。按部就班,每个环节都涉及了。皇帝、宰相、大臣都开始进入角色,令人紧张而窒息的“戏”开始了:

前面部分进行得很顺利,从文宗到李训再到韩约,三个人在宦官面前演得还不错。

问题出现在后面,最关键时刻有人掉了链子。这个人就是第二次进入角色的左金吾将军韩约。

说起来,这名将军在长安大名鼎鼎,因为他是个特别出名的烹饪大师和美食家。跟后面的宋明王朝相比,唐朝虽然还不是市民社会,但人们已经开始初步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了,特征之一就是唐朝贵族和士人嗜吃,按《酉阳杂俎》记载,长安流行的美食有:萧家的馄饨(汤鲜味美,去其肥汁,可以煮茶)、庾家的粽子(莹白如玉,估计是江米的)、将军曲良翰烤的驼峰(烤驼峰是从西域传来的,烤前切成片,加上香辣佐料,味道鲜美),还有就是韩约做的樱桃毕罗。

什么是毕罗?简单地说,就是从西域传入的一种带馅的烧饼。

这位金吾大将军亲手做的毕罗,熟后樱桃颜色不变,被称为“长安一绝”。除善做樱桃毕罗外,按照段成式的记载,他还能制作“冷胡突鲙”,类似于带有鱼肉的片汤;“醴鱼臆”,甜味鱼胸;“连蒸诈草獐皮索饼”,一种獐肉饼。如果在一个夜宴的局上,韩将军的手艺必定会赢得宾朋的交口称赞。但是,这位厨艺了得的将军,干起正事时却不管用了。

整个计划的开头,是韩约跑进大殿,向文宗皇帝禀报他所在的左金吾庭院的石榴树上天降甘露。演这场戏时,韩约虽然也很紧张,但最后蒙混了过去,没被宦官看出破绽。但当仇士良、鱼弘志两大宦官带人进入左金吾庭院后,直接面对石榴树下的韩约时,这位韩将军的心理在瞬间崩溃了。

在文宗时代之前,宦官已经专权几十年,杀害了玄宗、顺宗、宪宗和敬宗四位皇帝,这些面容古怪阴森的阉人,已经树立起自己强大的权威。所以,当韩约直面仇士良时,由于过度紧张,脑门不断冒汗,一下子引起仇的怀疑。此时正是深冬季节,天是非常冷的,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何故如此?!就在这时候,风吹幕起,仇士良发现幕布后面竟伏有士兵,于是怪叫一声:“不好!”

仇士良是广东人,说一口带粤语味的长安官话。加上身为宦官,嗓音尖利,这一嗓子响彻了整个庭院。所有宦官都惊了,在仇士良的带领下,他们掉头就往回跑。守门的金吾卫士本想关大门,但被仇士良高声怒斥,愣神间,一伙宦官已经逃了出去!

在逃出的路上,仇士良越想越不对劲,回想事情的一幕幕,似乎是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但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他一时间也无法确定谁是主谋,更不知道文宗是否参与了阴谋。在这最危急的时刻,这名唐朝巨宦比那韩约冷静多了。虽然此时仇士良不能断定谁参与了阴谋,但他知道一点:要想转危为安,无论皇帝有没有参与政变,他都必须将其控制在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整个事情他没有翻盘的可能。这个瞬间的决定在后来被证明是他逆袭成功的最关键因素。

在仇士良带领下,宦官们向含元殿狂奔而去。

大明宫一共三重大殿,第一重大殿是含元殿,第二重大殿是宣政殿,第三重大殿是紫宸殿。按唐人笔记《剧谈录》记载,“含元殿,国初建造,凿龙首岗以为基址,彤墀釦砌,高五十余尺,左右立栖凤翔鸾二阙,龙尾道出于阙前。倚栏下瞰,前山如在诸掌。殿去五门二里,每元朔朝会,禁军与御仗宿于殿庭,金甲葆戈,杂以绮绣,罗列文武,缨珮序立。蕃夷酋长仰观玉座,若在霄汉。识者以为自姬汉之代迄于亡隋,未有如斯之盛。”

当日早朝,文宗最初是在紫宸殿接见的大臣。在被报告石榴树上发现甘露后,文宗就带着谋划事变的宰相李训、舒元舆以及一部分大臣转到了前面的含元殿;还有一些大臣,在另两名宰相王涯、贾餗的率领下,去中书省议事了。中书省在哪儿?也在皇城里,即延英殿(皇帝与重臣议政的主要宫殿)外面一侧的小平房。

现在,仇士良想的是:如果不把皇帝控制在手,那么无论他跑到哪儿都会被逮住。这没有任何悬念。即使他手里掌握有神策军,那么最后他仍是死路一条。正是怀着这个想法,仇士良带着鱼弘志等宦官百米冲刺般跑回含元殿。此时,作为整个事件的主谋,李训以及另一名宰相舒元與和一些大臣也在含元殿。

在仇士良去左金吾庭院后,李训就开始按计划调动了,他叫太原节度使王璠、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上前接旨。郭行余胆子还大点,上前领了命令,而王璠跟韩约一样,紧张得迈不动腿,以至迟迟不能接旨。这个政变团队的心理素质是如此糟糕。

仇士良等人狂奔冲入含元殿。

插一条《酉阳杂俎》的记载:“韦斌虽生于贵门,而性颇厚质,然其地望素高,冠冕特盛。虽门风稍奢,而斌立朝侃侃,容止尊严,有大臣之体。每会朝,未常与同列笑语。旧制,群臣立于殿庭,既而遇雨雪,亦不移步廊下。忽一旦,密雪骤降,自三事以下,莫不振其簪裾,或更其立位。独斌意色益恭,俄雪甚至膝。朝既罢,斌于雪中拔身而去……”

说的是,出身世家大族的韦斌,每次朝会时都仪表严整,即使天降大雪,仍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庭院中。韦斌是盛唐玄宗时代的人,也就是说当时朝会大臣们还是站在庭院而非大殿里。中唐以后这种规矩才慢慢变化,在朝会时,大臣们可以进入殿内了。但此时,正式的朝会已经结束,按规矩大臣们还是应该在庭院中等待石榴树上现甘露的消息,但文宗皇帝比较富于同情心,因为正是寒冬时节,所以他破例叫大臣们在殿内等候。

在仇士良等人冲进大殿的时候,李训知道韩约那边把事搞砸了。但此时,仇士良不能确定在场的大臣中谁是谋主,所以他并没搭理李训,而是直接跑上玉阶,拉起龙椅上的文宗就走,并大呼:“今日事急矣!请陛下升辇入内!”

在场的大臣们目瞪口呆。

殿外有文宗的玉辇,实际上也就一轿子。仇士良带着宦官把文宗塞进轿子,抬起来直奔后宫,也就是宣政门。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殿上的大臣们都不及反应。李训的神经还算强大,站在殿门口高喊:“金吾卫士上殿!护驾者,赏百千钱!”

喊过这一嗓子后,仇士良并没有怀疑到李训。但李训第二嗓子让仇士良明白了一切。李训的第二嗓子是:“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内!”

此时整个大殿上完全乱了,大臣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训死死抱住文宗的轿子不放,跟仇士良发生贴身肉搏。直到这时候,没参与政变的大臣才知道事情不妙。接下来,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不是帮着李训诛杀宦官,也不是帮着宦官逆袭李训,而是为了避免牵连,自顾自地夺门逃跑了。

上朝前,李训为防备万一,在靴子里藏了把匕首。在与仇士良搏斗中,这位老兄猛地拔出匕首,还真把对方吓了一跳。但李训毕竟是个文官,没任何格斗经验,虽然手里握有利器,但连刺了几下都没刺中。聪明的仇士良并不恋战,在一名宦官的帮助下,终于摆脱了李训,跟鱼弘志等人抬着装有文宗的轿子奔入宣政门,随后把大门紧闭,高呼万岁。

仇士良现在太明白了:现在皇帝在手,他胜了!再说含元殿那边,几十名没能走脱的宦官被猛然冲进来的金吾卫士砍杀。

按李训事先的安排,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外有一支人马在待命。事变爆发后,这支人马也冲了进来。但这是一支杂牌军,来自太原节度使王璠、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招募的兵丁。此外,还有代京兆尹罗立言手下的巡逻兵,以及御史中丞李孝本的仆从家丁。在李训的招呼下,罗立言和李孝本手下一共五百多人杀了进来。王璠的手下则来了一部分,至于郭行余的手下见情势不妙,并未入内就一哄而散了。

由于仇士良已劫持文宗跑了,所以含元殿上的格斗已失去意义。接下来,灾难开始了。

宣政门里,仇士良喘了一口气。他看着文宗。后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这位大唐皇帝,仇士良没立即发作,只是用宦官特有的嗓音冷笑了一声。文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仇士良的冷笑太复杂了,既有庆幸与蔑视,又有怒怨和不平。因为他认为,当初诛杀王守澄,自己是立了大功的,现在反被谋算。

于是灾难真的开始了。

仇士良一声令下,神策军打开大门,冲了出来……

李训手里的兵力,除了一部分金吾卫士外,还有上面说的那几百人。此时杀出来的神策军,开始只有仇士良直接指挥的左军,五百人而已。但这神策军是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所以一下子局势就逆转了。

随后,鱼弘志指挥的右军也出动了五百人,这一千人把李训那边的杂牌军诛杀殆尽。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因为仇士良越想越生气。他随即下令,神策军杀向延英殿旁的中书省,去全歼在那里议事的官员。

这个计划是疯狂的。

当神策军杀来时,中书省的官员们正准备吃午饭。王涯、贾餗两宰相都没参与政变。当听到神策军扑来且见人就杀时,大家根本来不及琢磨是怎么回事,就纷纷夺门而逃。没能逃走的大臣和中书省工作人员共六百多人全部死难。

接下来,仇士良下令长安全城戒严,捕杀所谓逆党。这个过程中,又有一千多名无辜士民被杀。

事变失败后,李训第一时间从宫中逃出。为迷惑他人,一边纵马飞驰,一边大喊:“我有何罪,把我贬到外地为官?!”

这样的场面,令人五味杂陈。

出长安后,李训奔终南山,想藏在故友华严宗大师宗密和尚那里。后者想收留他,将其剃度为僧,但终被弟子劝阻。李训只好转奔离长安不远的凤翔,也就是盟友郑注那里。但在路上即为人擒拿。李训知道落在仇士良手里遭凌迟是必然的,所以对押解将士说:“你们把我送到长安,功劳必被神策军夺去,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把首级送给他们。”

押解将士满足了李训……

就这样,“甘露之变”以皇帝、宰相、大臣的完败而告终,宦官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李训,时任宰相,由长安往凤翔逃的途中被捕,被砍首;

舒元舆,时任宰相,逃至安化门,被捕,遭腰斩;

王涯,时任宰相,事先没参与政变,乱中跑到永昌坊的一家茶馆,在那里被捕,最后屈打成招,遭腰斩;

贾餗,时任宰相,同样也没参与政变,慌乱中逃至兴安门,被捕,遭腰斩;

王璠,时任太原节度使,逃至长兴坊府邸,被捕,遭腰斩;

郭行余,时任邠宁节度使,逃至平康坊,被捕,遭腰斩;罗立言,时任代京兆尹,逃至太平坊,被捕,遭腰斩;

李孝本,时任御史中丞,逃至咸阳外郊,被捕,遭腰斩。

在腰斩以上宰相和大臣时,仇士良叫百官必须到场观看,从心理和精神上彻底摧毁了那个时代的大臣。

在长安,最后一个落网的是那位金吾将军兼烹饪大师韩约。事败后,他也逃出大内,在长安潜藏了几天,可这天晚上实在太饿了,于是出来觅食,在崇义坊被神策军捕获。被捕后,韩约为自己辩解,说:“正是因为我当时故意流汗提醒中尉大人,才使得李训没能得手啊,我是有功的。”

仇士良在场,听后大笑,说:“那我就不腰斩将军了。”

韩约大喜,说:“来世愿为牛马。”仇士良说:“我直接取你项上人头!”

事变爆发时,郑注曾带数百亲兵前往支援,途中得知李训已败,就只好返回凤翔。仇士良密令在凤翔监军的宦官,叫其扑杀郑注。这个世界有多么奇怪。纵观唐朝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史,如果宦官想策动政变,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很少有失手的。不谈智商的事,那未必靠得住。关键大约在于:他们虽然失去了阳物,但却有着极其强大的神经,做起事来是那样从容不迫。

在凤翔,对付郑注的宦官是个叫张仲清的无名小辈。

虽然此人一时间不知怎么扑杀郑注,多少有些迷惘,但却没露出任何破绽。最后,在部将帮助下,设计宴邀郑注议事。

此时的郑注已是进退维谷。他当然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但是,他没法跑。是啊,作为凤翔节度使,一个朝廷大员,他就算有潜逃之意,能跑到哪呢?人生中最难受的不是绝望,是无望。绝望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么一说。无望呢?是完全没希望了。

对郑注来说,就是等死了。

郑注带着凤翔节度副使钱可复去赴宴。

真正是宴无好宴。郑注眼神特别差,高度近视。宴席上,当对方抽刀时,他还没看清那人在干什么,就当场被斩了。钱可复亦遇害。郑注死前不知道的是:多年前,段成式的一位朋友,就已经预测到了这一幕的发生。

这位朋友叫石旻,精通藏钩(一种猜物游戏),又善于预言,敬宗宝历年间,他随吏部尚书钱徽及其弟钱可复至湖州,钱氏兄弟想吃兔饼。时为夏季,属下好不容易捉到几只兔子。石旻见后笑道:“可将兔皮留下,我记一事。”遂钉皮在地上,用红笔写下道符,自言自语:“恨较迟!恨较迟!”钱可复问其意,石旻答:“我只是想记载一下兔年将要发生的事而已。”

钱可复与郑注死难这一年,正是兔年。事变后,仇士良、鱼弘志除给自己加官晋爵外,还取得了参与延英殿议政的资格。在以往,能在这个地方与皇帝议政的只有宰相、重臣。而且,仇士良严密控制了文宗的自由,动不动就举“甘露之变”数落文宗。面对数落,文宗所做的只有低下头老实地听着。从此,专权的宦官“上迫天子,下凌宰相,视朝士如草芥”。

“甘露之变”后,人人自危。事变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大臣及文士都不敢提及此事,但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通过采访,从侧面写到了这段痛史:“永宁王相王涯三怪:淅米匠人苏润,本是王家炊人,至荆州方知,因问王家咎徵,言宅南有一井,每夜常沸涌有声,昼窥之,或见铜厮罗,或见银熨斗者,水腐不可饮。又,王相内斋有禅床,柘材丝绳,工极精巧,无故解散,各聚一处,王甚恶之,命焚于灶下。又,长子孟博,晨兴,见堂地上有凝血数滴,踪至大门方绝,孟博遽令铲去,王相初不知也,未数月及难。”事变中遇难的宰相之一王涯,本没有参与剪除宦官的谋划,最后在酷刑下违心招供。王跟韩愈是同期进士,算朝中的老人了。“甘露之变”爆发这一年,他已七十岁,是退休的年龄了。此前,有人曾劝其隐退,但王恋恋风尘,舍不下利禄,最终在退休前一刻死于非命。王涯死后没多久,身在荆州的段成式采访到从长安逃到该地的王家厨师苏润,得知事变爆发前王家出现三件怪事:

一是王家宅南有井,每到夜里便有沸腾之声,白天苏润曾窥视,有时见铜厮罗(洗手用的器具),有时见银熨斗,打其水,水质有腐味而不可饮;二是王涯家中有一禅床,以柘木和丝绳制造,但后来无故地解散;三、其长子王孟博在一天早晨见厅堂地上有凝结的血迹一串,到大门口才消失,叫家人铲去。怪象发生几个月后,王涯被杀。当然,这只是传说。但这种传说,为“甘露之变”蒙上一层永远无法去除的感伤。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权最严重的三个朝代之一,如果说东汉和明朝的宦官还不敢把皇帝怎么样,顶多是干预朝政、对抗大臣,那么在唐朝中期以后宦官的嚣张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杀皇帝如儿戏。唐朝有两个皇帝于正史中被明确记载死于宦官之手:唐宪宗和唐敬宗。另有三个皇帝的死亡真相则被唐人隐秘地记载于笔记中:唐玄宗(死于宦官李辅国之手,《杜阳杂编》有隐晦记载)、唐顺宗(死于宦官俱文珍之手,《续玄怪录》“辛公平上仙”即写其秘事)、唐宣宗(死于宦官王宗实之手,唐末史书《东观奏记》有隐晦记载)。

仇士良虽没亲手杀过皇帝,但在其掌权的八年里,幽禁了一个皇帝,诛杀了四名宰相,刺伤了一名宰相,处决了二名亲王,斩了一名皇妃,矫诏擅立了一个皇帝,最后决定退休了。

那是唐武宗会昌四年(公元844年)。虽然他一手把唐武宗扶上皇位,但这武宗皇帝天性英武,重用铁腕宰相李德裕,君臣一唱一和,仇士良控制不住。离开皇宫前,一帮宦官来送行,询问如何方可保持权势,仇说了这样一番话:“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近则又纳谏,智虑深远,减好玩,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毬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暗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

归根结底一句话:不能叫皇帝闲着,当令其沉浸于声色娱乐,只有这样才可以控制在手里。

但退休后没多久,仇士良就暴死了。又过了不久,朝廷宣布在其府邸发现上千件兵器,武宗立即下旨,削去仇一切官爵。在这里需要说的是,虽然史上记载仇是正常死亡,但从这一系列事情看,他极有可能是被武宗派刺客刺死的,仇出宫后的结局跟肃宗时代的巨宦李辅国太像了,而李就死于代宗所派刺客之手。如果是这样,倒也得其所!

关于“甘露之变”,人们在读史时,每至此事无不扼腕。本来计划挺好的,怎么就一下子被仇士良逆袭了?假如当时韩约不露出破绽,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依了郑注的计划,在给王守澄送葬之际于长安城外诛杀宦官,是不是胜算更大?但历史不相信假设,它的结果只有一个:甘露大冒险彻底地失败了!

但值得一提的是,事变结束后,很多大臣都拍手称快。因为在他们看来,李训、郑注原本就是小人,发迹最初依靠的就是宦官,最后诛宦官仅仅是投机而已,所以并不值得同情。也就是说,“道德正确”压死了二人。

但事情真有这样简单吗?

郑注、李训确实都不是传统标准里的道德完备之人。郑注最初是干吗的呢?走江湖的郎中。虽然出身低贱,被很多大臣看不起,且相貌难看,眼睛还有疾病(“尤不能远视”),但医术却非常高明。此外,性情“诡谲狡险”。他本姓鱼,后私自改成唐朝最显贵的四大姓之一的郑姓(崔、卢、李、郑)。一个偶然的机会,郑注结识了在平淮西藩镇吴元济之乱中雪夜袭蔡州的著名人物李愬。李转任徐州节度使时,把郑注引荐给了当时在徐州监军的宦官王守澄,称郑注是天下奇才,搞得王很感兴趣。当王回宫廷任职时,顺手也把郑注带到了长安。

郑注出身江湖游医,朝中大臣都不爱搭理他。但王守澄非常看重郑注,经常与之通宵达旦地畅谈时事。郑注虽高度近视,但能言善辩。举个例子:当时,王守澄是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左军中尉叫韦元素,此人讨厌郑注,想谎称有疾,叫郑为他看病,趁机将其捕杀。郑注还真来了,当发现不利于自己时,便口若悬河地跟韦元素聊起来,直到韦不知不觉地拉住郑的手,最后不但没杀郑注,还“以金帛厚遗注而遣之”。但郑注脱险后,即鼓动王守澄贬韦元素出宫做监军,又建议王在路上将韦杀掉。

郑注真正得势源于文宗突患风疾,一度不能说话。王守澄推荐了郑注,后者还真就把病看好了,文宗从此也开始宠信其人,任命他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又升工部尚书,充翰林侍讲学士,自由地出入宫廷。

就在郑注得势时,又出现一个李训。李训跟郑注比起来还是有背景的,来自著名的陇西李氏,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善解《易经》的他,一个偶然的机会,为自己的亲戚去行贿郑注,后者遂将其推荐给王守澄。跟郑注比,李训高大魁梧,风神轩昂,善于演讲,特别能感染人的情绪。王守澄也比较喜欢李训,就把他推荐给文宗。一来二去,李训也当上了皇帝身边的翰林侍讲学士。

很多人说,郑注狡险,善揣人意,反复无常,睚眦必报,那李训也不怎么样,谁得罪了他们,必将其清除出朝廷而后快。当时,“牛李党争”已经愈演愈烈,文宗曾发出“去河北藩镇易,去朝廷朋党难”的感叹。这两派互相打击。郑注和李训呢,则全面开火,是既打击牛党,也打击李党,把包括李德裕、李宗闵在内的很多大臣都贬出长安,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其实,去除朋党和铲除宦官一样,是文宗政治理想的一部分。这也是他重用郑、李的原因。所以,打击牛李二党这件事,不能单纯地认为是郑、李人品不好,或仅仅是出于个人的好恶。很多人在回望那段历史时,把这个关键且本质的细节忽略了。

就这样,文宗皇帝、郑注、李训三人成立了一个反对宦官和朋党的秘密联盟。

郑、李二人虽是王守澄推荐的,但并不妨碍他们最终站在皇权一边。随后,连续成功诛杀了王守澄等人。此时李训已被升为宰相,有一次,跟郑注密谈,说要铲除宦官必内外合力,所以想叫郑到离长安最近的凤翔做节度使,以便直接掌握军队。一向被认为狡诈的郑注,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从这个细节看出来,郑注没有过多地想自己的得失。否则,他完全可以拒绝跑到凤翔去做地方官。

同时,郑注出了条奇计,就是前面说的,趁在长安城外为王守澄下葬之际,他率领亲兵,扑杀包括仇士良在内的大小宦官。但李训此时的欲望更大,不但担心郑注抢去首功,而且亦有意诛杀宦官后再杀郑注,所以带着一群不靠谱的帮手,在皇宫中抢先发难,终被经验丰富的宦官反戈一击。

但在那么多大臣甘于随波逐流甚至见了宦官都哆嗦的时代,一个眼神儿不好的江湖郎中和一个研究《易经》的人站了出来。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因为稍一失手就满门皆灭。有人说他们是为了钻营,想往上爬。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这种说法不成立。对李训、郑注来说,一个事变前就当上宰相了,已经位极人臣了;另一个则是文宗眼前的红人。所以说,如果没有一个政治理想支撑着,他们不可能进行这样的大冒险。清代学者尚宛甫说得非常好:“训、注虽谲进,然乱贼人人得诛!举世畏宦官,训、注独舍生诛之,使其谋成,则武、宣、懿三宗必无复废立之事。”史上的评价,对李训还稍微好点,对郑注则出奇的低。其实,郑注并非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是个只知党同伐异的小人。举个例子,当初,文宗以郑注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郑注担任新职前举荐了仓部员外郎李款接替自己的旧职。

文宗说:“郑注啊,这李款以前曾向我弹劾过你。”

郑注答:“加臣之罪,虽于理而无辜;在款之诚,乃事君而尽节。”

这话也是响当当的。由此可见人性的复杂,任何一棍子打死的事都是不可取的。最初,郑注只是个飘零江湖的郎中,但无常的命运与个人的奋斗,把他一步步推到时代舞台的中央,并最终让他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甘露之变”失败了,主要原因在于李训,首先没执行更稳妥的郑注的计划,其次用人不当,韩约之类皆不堪大任。这是历史的定数,又充满了偶然,乃至于诡异。那是事变爆发前多年,“郑注大和初赴职河中,姬妾百余尽骑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至河中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获”。由于铺天盖地的香气的袭击,自长安至河中的瓜都死了。是不是预示了几年后“甘露之变”的结局?

“甘露之变”对晚唐士人的心灵影响太大了。

事变发生后,退居东都洛阳做“中隐”闲官的白居易一声叹息,他的很多同僚都死于事变,包括当初打击过他的王涯。怀着复杂的心情,诗人写下著名的《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当初,剪除宦官集团的过程中,郑注、李训曾将一个叫田全操的宦官贬到外地,随后通知当地官员,令其将田秘密决杀。但很快“甘露之变”爆发,田全操得以脱险,随即返回长安,并在路上扬言:“我入城,凡儒服者,无贵贱,当尽杀之!”此日,田全操入金光门,整个长安朝廷一下子就乱了,很多大臣认为宦官又要大肆杀人了。当时,新任宰相李石、郑覃正跟大臣们在血迹未干的中书省议事,听到田全操入城后,转眼间在座大臣跑了一半儿。郑覃也想跑,但被李石制止。李石找到仇士良,道明此事。仇或真或假地安慰了几句,说有他在,姓田的家伙断不敢闹事。

田全操虽然没闹事,但仇士良却没放过李石,因为这位新宰相有点不怕他,多次跟他针锋相对。为此,仇士良派刺客在李石上朝途中进行截杀,李伏在马上一路奔回府邸,在门口又遭刺客第二轮袭击。虽然李石逃过一劫,但把满朝大臣吓坏了,转天早朝时,文武百官来了几个呢?九人而已。李石最终屈服,向文宗辞职,自求到外地做官。就连当初平定藩镇的著名宰相裴度,也萌生就此归隐之意。“甘露之变”改变了唐朝大臣和士人们的心灵格局与走向。事变前,士人们还有抱负,积极用事,欲恢复盛唐景象;事变后,则完全消沉,基本上都退守自家庭院和内心深处了,从士风到诗风乃至整个社会气象都为之一变。看刘沧《秋日过昭陵》中所写:“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消沉、伤感、麻醉、追忆、无力感和等待日落的心情,是“甘露之变”后的晚唐时代的一切风格所在。

但就是在人人自危、畏宦如虎的乱局下,文士李玫在其志怪笔记《纂异记》中写下意蕴深远的“喷玉泉幽魂”一篇:“会昌元年(公元841年)春,孝廉许生下第东归,次寿安,将宿于甘泉店。甘棠馆西一里已来,逢白衣叟,跃青骢,自西而来,徒从极盛,醺颜怡怡,朗吟云: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

说的是,唐武宗会昌元年之春,许生考进士不中,东归家乡,过安阳寿安山,欲投宿于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随从簇拥下,乘青骢马自西而来。许生催马跟进,问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许生跟在后面,走了二三里,天色已晚,来到当地名胜喷玉泉(白居易有诗《题喷玉泉》:泉喷声如玉,潭澄色似空。练垂青嶂上,珠泻绿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风。何时此岩下,来作濯缨翁)。这时候,白衣叟回头道:“有几位名士,在今晚于此泉下追忆旧事,我昨天被通知参加聚会,你不可再跟着我了。”

许生好奇,执意尾随,到喷玉泉边,下马后,伏于草丛中窥视,见有四位男子现身于泉边园林中,一位神貌昂然,一位短小精悍,一位高大少须,一位清瘦机警,四人皆服“金紫”。“金”指“金鱼袋”,“紫”指“紫色官服”。唐规中,朝臣官服分四种颜色:紫色一、二、三品;绯色四、五品;绿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时,佩戴相应的彩帛制作的“鱼袋”。按规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鱼袋”,四、五品佩“银鱼袋”。以此推断,几位官职都在三品以上。他们坐于喷玉泉的石矶上,等来了白衣叟。

四人齐声说:“玉川,为何来迟?”

白衣叟说:“时才游赏,歇马馆亭,见有诗题在柱上,吟咏了很长时间,故而来迟。”

一人问:“什么诗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说:“诗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诗意与在座的遭遇有些相同。诗是这样的: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四人闻听,以袍袖掩面欲哭。

白衣叟与四人饮酒,几巡后叹息声未绝。他们各自作诗感怀,似追述难忘的往事。诗成后,大家吟咏,间或长号,声动山谷。不一会儿,接他们的侍从来了。几人相视无言,唯有泪流,攀鞍上马,如烟雾般消失在许生的视野里。后许生从草丛爬起来,上马寻旧路而去。将近黎明时分,抵达一旅店,女店主问他为什么冒夜而行,许生把自己遇见的都说了出来。女店主说:昨夜三更,有骑马者来我店买酒,难道是他们?说着,她打开钱柜,发现昨晚收下的都是纸钱。

在这个故事中,四人形貌特征切合遇难的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四宰相:“长大少髭髯者”指李训;“消瘦及瞻视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贾餗;“少年神貌扬扬者”指舒元舆。

至于那位“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有可能是著名诗人卢仝的鬼魂。卢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变”爆发前一天晚上,卢仝偶然留宿于王涯家,及至二十一日事变爆发,神策军到四名宰相府邸大肆搜捕,卢仝正好被堵在家里,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杀。

甘露喋血后,虽朝臣畏宦官如虎,但手握重兵的藩镇不吃那一套,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手刃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刘悟之子)就上书朝廷质问:诸宰相为什么被杀?罪名是什么?即使有罪,也应由朝廷处治,宦官有什么权力派兵捕杀?刘从谏还直接列举仇士良的罪责,甚至称:若朝中宦官继续凶顽,他将发兵长安。诗人李商隐为此写下《重有感》:“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在诗中,表达了诗人对事变的痛惜和对刘从谏的支持。在刘的威胁下,仇士良才渐消气焰。

李世民之死或玄武门之箭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暴死于长安翠微宫含风殿。在死前,他或许会想起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的那个遥远而闷热的早晨。在那一天,世民再次披挂上马,伫立于皇宫玄武门。只不过这一次绝杀的,不是割据的群雄,而是他哥哥太子建成和弟弟齐王元吉。

在讲“玄武门之变”的某个细节之前,先看看多年后李世民本人的死亡真相。

李世民死时只有五十岁(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出生,转换成阳历是公元599年1月23日)。在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征高丽前,世民身体是非常好的。唯一有点问题的是脾气日益暴躁。这跟一起似有似无的政变有直接关系。

侯君集在为李世民打江山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十七,二十四功臣分别是:1.长孙无忌;2.李孝恭;3.杜如晦;4.魏徵;5.房玄龄;6.高士廉;7.尉迟敬德;8.李靖;9.萧禹;10.段志玄;11.刘弘基;12.屈突通;13.殷峤;14.柴绍;15.长孙顺德;16.张亮;17.侯君集;18.张公谨;19.程咬金;20.虞世南;21.刘政会;22.唐俭;23.徐世勣;24.秦琼。

生逢乱世的他,虽没什么文化,但天赋聪明颖异,为人矜傲凶狠,投李世民后,功勋卓著,其颇有棱角的性格,深为世民所爱。世民即帝位后,以侯君集为兵部尚书,掌握帝国兵权。后转为吏部尚书,掌握人事。侯君集曾协助李靖攻灭吐谷浑,随后又独自征服西域古国高昌,掠夺珠宝无数,很多都入了私囊。因此事受到大臣们的弹劾。

这是个转折。

李世民对“高昌事件”没有深究。当然他也不傻,知道以侯的个性也许以后真会闹出乱子。不过他相信:自己在,就能镇得住他。可没想到,被宽恕的侯君集跟渐受冷落的太子李承乾挂上了。关于承乾的问题不必多说,有李世民这样强势的父亲,那么承乾肯定是非常难受的,一如当年汉武帝的太子。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世民有另立太子的意思。按史上的说法,侯君集趁机鼓动太子发动政变,夺取帝位。事情最后失败,侯君集下狱。但他拒绝承认罪责,被处斩时留下这样的话:“君集岂反者乎?!”据说,当时世民有意再宽恕他一次,但“群臣不许”。史上的这一记载比较可疑。在处斩那天,君臣二人都潸然泪下,也真够感人的了。李世民说:“以后,我只能到凌烟阁看你的画像了。”杀,还是要杀的。在这个问题上,李世民是绝对不会含糊的。至于侯是否真有谋反之意,只有天知道了。

侯君集被杀,太子承乾也废,流放到远方。

这一事件对世民的内心打击是巨大的。但尽管这样,他的身体本身仍没什么问题。所以,做了多天太平天子后,李世民又重新披挂上马,踏上远征高丽之路。

按流行的说法,世民身体出现问题,是因为在高丽作战时背部中箭。回长安途中,箭伤又引发恶疮。此外,远征时还患了痢疾。各种病伤加在一起,导致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不过,按正史记载,征高丽一年多以后,世民的身体就渐渐恢复了。就在死前两个多月的一天,也就是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三月上旬的某日,世民还带着少数侍从登上长安郊外的一处高原,在这里俯瞰山河并拿出巨弓拉满而射,侍从无不激动得高呼“万岁”。但到了三月底,这位皇帝突然病倒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世民的病倒,跟《酉阳杂俎》里的一则秘密记载有关:“王玄策俘中天竺王阿罗那顺以诣阙,兼得术士那罗迩娑婆,言寿二百岁。太宗奇之,馆于金飚门内。造延年药,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主之。言婆罗门国有药名畔茶佉水,出大山中石臼内,有七种色,或热或冷,能消草木金铁,人手入则消烂。若欲取水,以骆驼髑髅沉于石臼,取水转注瓠芦中。每有此水,则有石柱似人形守之。若彼山人传道此水者则死。又有药名沮赖罗,在高山石崖下。山腹中有石孔,孔前有树,状如桑树。孔中有大毒蛇守之。取以大方箭射枝叶,叶下便有乌鸟御之飞去,则众箭射乌而取其叶也。后死于长安。”

这就需要提到贞观年间的一个奇人:王玄策,也是前面写到的西域大将高仙芝的偶像。正是这个人,把催命鬼引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王玄策,洛阳人,曾在广西黄水做过县令、右卫率府长史,后来成为职业外交家。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王玄策率使团出访位于中天竺的摩揭陀国(玄奘曾到此取经访问)。但还没抵达,先前与唐朝友好的国王就去世了。臣子阿罗那顺登上国王位,立即扣押了大唐使团。王玄策侥幸奔出。在当时,敢逮捕唐朝人,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傻了。王玄策没返回唐朝,而是沿途发了道檄文,要求周边王国立即出兵,归他统领去讨伐阿罗那顺。

很快,泥婆罗(在今尼泊尔)出兵七千,吐蕃出兵一千二百,王玄策点了点,觉得人马已绰绰有余,带着这八千多人,扭头就攻入了摩揭陀,生擒阿罗那顺,俘虏国王以下万余人。这是盛唐的气魄和方式,这是一人灭一国的奇迹。但就在这时候,一个笑容神秘的人物,诡异地转出菩提树,出现在王玄策面前。

这个人就是《酉阳杂俎》提到的术士那罗迩娑婆。

那罗迩娑婆自称他已经二百岁,尤善炼丹药,人吃后会长寿。他主动表示,要跟着王玄策回长安,把炼出的丹药进献给大唐皇帝。

王玄策大喜。叫王玄策想不到的是,一个阴谋也就这样开始了。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春,王玄策带着俘虏的阿罗那顺国王和术士那罗迩娑婆,回到了长安。王玄策向太宗李世民汇报了攻灭摩揭陀国的原委,后者非常的高兴,觉得他的大臣就应该这样,升其为朝散大夫。

同时,王玄策把那罗迩娑婆推荐给了皇帝。本来李世民不信方术,但征高丽后身体出现问题,人生黄昏中的皇帝,似乎改变了世界观,开始服用一些丹石炼就的秘药了。

面对大唐皇帝的好奇,那罗迩娑婆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境外的种种神奇,比如,南洋婆罗门国的深山的石凹中,有一种叫畔茶佉的水,呈七种颜色,或热或冷,能消草、木、金、铁,人体就更不用说了。怎么取水呢?用骆驼的头骨。取完后,倒进瓠葫里。但即使有了这些器具,也不是说随便就能取的。因为旁边有神异的石柱把守。如果当地人把有关该水的秘密传到外面去,那么他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天竺方士还提到一种药,名字叫沮赖罗。按他的说法:这种药用一种形似桑的神奇的树叶炼成。该树长在当地山崖下。山壁间有石孔,孔中有毒蛇守护。如用箭射落树叶,则必有鸟衔去。这时,只有再把鸟射落,才有可能得它。可以猜想,那罗迩娑婆声称自己就带来了“沮赖罗”,并告诉太宗皇帝说它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太宗的好奇是不出意料的,当即要求那罗迩娑婆制造长寿的丹药。但那罗迩娑婆声称,他的丹药不是随便就能炼成的,而需要整整一年的时间。太宗说可以等待,于是在金飚门内专门为他建造了寓所,并叫兵部尚书崔敦礼监办炼丹事宜。

一年过后,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底,那罗迩娑婆声称:长寿丹已炼成。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李世民开始服用这种天竺方士炼出的丹药。短短的两个月后,五月二十六日,一代大帝就死去了。一百多年后,唐宪宗元和时代,大臣李藩说了这样一句话:“文皇帝(唐太宗)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

那罗迩娑婆涉嫌谋杀帝国的皇帝,当是大逆之罪。但奇异的是,他最后善终于长安。也就是说,朝廷没治他的罪。因为即位的唐高宗觉得,如果治了那罗迩娑婆的罪,就等于向臣民公开承认太宗皇帝是误食丹药而死,这对皇家和帝国来说太没面子了,传出去必为大唐的藩属国所笑,他父亲毕竟被奉为神姿英武的“天可汗”。至于王玄策,也没被处理。在高宗时代,居然又出访了两次天竺。不过,他也没升官。这是朝廷对他秘密的愤怒。

唐太宗李世民死得如此奇幻。相比之下,当年他哥哥和弟弟的死,就完完全全是现实主义的血肉迸溅了。这是世民一生的结儿。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如果说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只能是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发生的“玄武门之变”!

现在,我们可以说说这中国古代史上最著名的宫廷政变了。

这天早晨,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进宫面见李渊。时为秦王的世民,已决意袭杀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为此,他收买了屯驻玄武门的禁军将领,率心腹事先潜入玄武门内。下决心发动政变,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过程。这期间,长孙无忌、杜如晦和侯君集出力最多,态度也最坚决。但并不是说他们就都去了玄武门。

直接参与玄武门截杀的,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李孟尝、杜君绰、郑仁泰、刘师立;

第二版本是: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杜如晦、房玄龄、高士廉、宇文士及、侯君集、程知节、秦琼、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段成式祖上);

现在分析,第一版本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后面一个版本文臣实在太多了。

总之,李世民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不少人都热热闹闹地跟着去了。在当时,不是没人拒绝参去,比如两位天才的军事指挥家李靖、徐世勣就没去。

现在看看玄武门的位置。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由南而北至最北端是朱雀门,穿过朱雀门是皇城。穿过皇城会看到承天门,再穿过承天门就是皇宫,也就是太极宫。太极宫的后宫门(即北门)名玄武门。太极宫东北角,则是后来更著名的大明宫。大明宫后门(北门)也叫玄武门。世民潜入的是哪一个?最初这不是一个问题。大家都说是太极宫那边的玄武门。后来,有少数人提出疑问:别忘了,大明宫还有一个玄武门。于是,有些人嘀咕了,说:还真是,那世民潜入的,当是大明宫那边的吧。

有时真理未必由少数人掌握。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也就是说,那边的玄武门,直到世民登上帝位后七年,才开始大规模修建。唐高宗时代,皇帝才开始在大明宫起居、办公。

回到太极宫这边的玄武门。

李建成和李元吉已骑马通过,进入了太极宫。这一天发生的事变被后人命名为“玄武门之变”。所以很多人认为,世民伏兵的地方就在玄武门。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按记载,两兄弟是骑马到临湖殿时才发现事情不对,于是在惊恐中掉转马头。

临湖殿在哪儿?

太极宫里有四个小湖:西面三个,东面一个。建成和元吉入宫时,李渊刚刚来到西面的一个小湖,正在那里泛舟。这临湖殿,在西面一个小湖的附近,离玄武门不远。

建成和元吉到底看见了什么?

当然是骑马伫立在临湖殿前的世民。

但这又有什么呢?这段时间,双方争斗已趋白热化,在父皇李渊那里互相告状,所以按情理来说,看到世民也没什么太过惊恐的。

让他们惊恐的是,他们看到的是身披重甲的世民!太极宫中多花树,此时正是盛夏,繁花明艳,在这映衬之下,一身重甲的世民太醒目了!唐朝的这个早晨恐怖到了极点。

世民这个造型,建成和元吉见识过多次了。

随父亲李渊在太原起兵反隋时,世民只有十九岁。但东征西讨,无役不与。世民天纵神武,魅力绝世,虽只是少年,但却驾驭着数不胜数的谋臣悍将,以超强的执行力(李渊当然是决策者)建立了大唐帝国:宋老生、薛举、薛仁杲、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这些隋末的枭雄,一个个都败在他手下。世民极善骑射,率骑兵冲锋时,必披重甲,身先士卒,一骑绝尘,冲在最前。

这决然是动人心魄的场景,太酷了。

如果说往日世民的造型让那哥哥和弟弟嫉妒的话,今天世民这个造型则叫二人心都凉了。建成和元吉都不傻:皇宫禁地,身披战斗时穿的重甲,谁人敢这样?这是要死罪的!而现在,世民的的确确就是这副打扮,这个造型透露的唯一一个消息就是:他要先发制人,动手了。

突如其来的一幕,叫建成和元吉没法不惊恐万状。

据记载,当时世民冲二人喊了句话,具体喊的什么已不得而知,但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是:大哥,别走呀!二是:建成、元吉,你们还走得了么?!

就在世民喊话时,建成已试图拨转马头,元吉胆子大一些,所乘之马亦配弓箭,但由于太紧张了,三次张弓不成。世民此时却冷静得近乎于冰点。他张弓在手,搭箭即射,一箭穿喉,建成栽于马下。

世民这一箭,稳、准、狠,都齐了。

他必须一箭把建成撂倒。否则,一旦失手,建成、元吉逃回不远处的东宫和齐王府,引兵而来就是恶战了,世民手下虽多良将,但胜算也未可知。最关键的是,在皇宫里袭杀太子,等同于谋反!他必须成功,否则即是死路。所以这一箭没给建成任何生的机会。

史上称,射倒建成时,世民身边并无旁人。种种迹象表明,世民当时要一人射杀建成和元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底气和把握?《酉阳杂俎》写到了一点:“高祖少神勇。隋末,尝以十二人破草贼号‘无端儿’数万。又,龙门战,尽一房箭,中八十人。太宗虬须,尝戏张弓挂矢。好用四羽大笴,长常箭一肤,射洞门阖。”

这段记载,文字不多,但提供了世民极其善射的重要线索。

做父亲的李渊箭法就很好了,如上所说,在一次作战中,他曾射尽了一房箭,击中八十人。射了一房子箭才干掉八十人?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的“一房”跟你住的房子没什么关系,指的是“一函”,也就是装箭的匣子。按唐时作战用箭的装法,一匣子箭为一百支。李渊能射中八十人,可以说非常不错了。至于一脸虬须也就是连鬓胡子的世民,射术更精,平时喜欢用的“四羽大笴,长常箭一肤”。“笴”即箭杆,“肤”则为古时长度单位,四指宽为一肤。也就是说,世民不用平常箭,而用专门为他制作的长杆的超大号四羽雕翎箭。与此同时,他有一张巨弓,长达两米。而“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极有可能就是带了这张弓。

虽然箭在古时是武将必备之物,但说起来却不是那么好射的,因为除了眼神跟劲外,还需要膀臂有大力,否则开弓都是个问题;即使能开弓,若拉不满,箭射出去就会软而无力,更别说远距离击中敌人。再者,需要冷静甚至冷酷的心神,这样才能一箭毙敌。而世民,当神射手的条件都具备了:眼神好,反应快,膀子有力,心神冷酷。一箭过去,就能洞穿大门,更别说李建成的脖子了。

遇到这样的弟弟,太子李建成哪能逃脱?

但就在世民准备再射杀元吉时,出现了意外:所骑的马突然受惊,奔至附近的树林,世民随即为树枝所挂,掉落到了马下。

马,在古人作战中起着极大的作用。所以真正的猛将,都爱马如命。反之亦然,马通灵性,跟主人也极默契。举个例子:“秦叔宝所乘马,号‘忽雷驳’,尝饮以酒,每于月明中试,能竖越三领黑毡。及胡公卒,嘶鸣不食而死。”秦琼的坐骑,喜欢饮酒,每次喝完,蹄力大增,在明月夜,能跃过三领黑毡。秦琼死后,这匹“忽雷驳”不吃不喝,嘶鸣不已。

至于世民久经战阵,两军对垒时,往往单骑在前,直插敌营,更爱名马。征战年代,骑过六匹名马:“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以这六骑夺得天下。为纪念这六匹战马,李世民将它们浮雕于自己生前建好的昭陵,即著名的“昭陵六骏”。此次伏兵临湖殿,是用血与命解决自己跟太子的问题,是一次有世民而无建成有建成则无世民的决战。世民已披重甲,更当骑最好的战马。此时战马突然受惊,唯一的可能是其中箭受伤。

也就是说,双方开始互相攻击了。

是谁射中了世民的战马?此时建成已死,所以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元吉。此前元吉三次张弓不成,没准第四次成了。此外,建成和元吉带侍从进入玄武门也不新鲜。或者说,在惊变后,他们对世民进行了逆袭。

就在世民出现意外时,秦王府首席大将尉迟敬德率一队精锐士兵出现,随即追射元吉,后者仓皇落马,但并未中箭。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的。元吉确有气力,奔至世民坠马处。世民起了两次,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到,为保万全,他披了最重的铠甲。否则以世民之英武,断不会如此笨拙。但没想到,这重甲差点要了他的命。因为元吉夺了世民的弓,用弦将其猛然勒住。

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惊心动魄。

就在世民命悬一线时,尉迟敬德飞马赶到,大喝中,元吉吓得松手。元吉是独怕尉迟的。此前,元吉自恃骁勇,曾主动与敬德比试,但最后被三次夺枪。格斗时,夺对方的兵器,是尉迟敬德的拿手好戏。

在这里,看一个插曲。

高祖武德三年(公元620年),世民率军再攻洛阳王世充。

在这场战役中,尉迟敬德与王世充的大将单雄信,展开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场马上较量。《酉阳杂俎》从单雄信的角度作了记载:“单雄信幼时,学堂前植一枣树。至年十八,伐为枪,长丈七尺,拱围不合,刃重七十斤,号为‘寒骨白’。尝与秦王卒相遇,秦王以‘大白羽’射中刃,火出。因为尉迟敬德拉折。”

在这一战,尉迟敬德与单雄信对决前,后者先与世民遭遇,单雄信曾有机会夺世民之命,当时他挺枪直取世民,善射的世民抽出“大白羽”射中单雄信的枪刃,火星四溅。在这里,说到了单雄信使用的兵器:小时候,他在学堂门前种了一棵枣树,十多年后雄信成人,伐树为枪,有多粗呢?两只手合在一起都握不过来。锋刃重七十斤,号为“寒骨白”。在世民危难时,又是尉迟敬德赶到,与单雄信大战,不仅将单雄信的枣木大枪夺下,还将其折断。可见后来作为门神之一的尉迟敬德之蛮力。

那元吉又如何是尉迟的对手?

直到这时候,世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首先,他确认自己没被勒死,还活着;其次,他知道自己胜利了。

元吉这个时候还想跑。但这一回再也跑不了了,没几步就被尉迟敬德一箭穿心。

“玄武门之变”爆发前,战功赫赫的秦王李世民和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的矛盾已经完全没办法调和了。正如前面所说,互相在李渊那里诋毁对方。谁也不是好鸟。你不要以为世民像史上记载的那样宽厚、老实。在这个问题上,可能么?!六月初四这天早上,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本是被召进宫的,因为在此之前世民告其兄弟淫乱后宫并欲加害于他。

关于“玄武门之变”,后人议论纷纷。否定者认为,世民亲手射杀了哥哥,叫人追杀了弟弟,最后胁迫了父皇,非法取得帝位,还是比较可耻的。但这已经不太重要。因为当世民成功开创“贞观之治”,使开放盛大的唐帝国成为世界中心时,关于哥哥建成的一切以及谁是谁非都已经是浮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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