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通海翻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本书给我看,那本小册子是繁体字竖排本,书页已经发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古物。我看了一眼,那上面写着“奇门遁甲”四个字,忙说:“我看不懂,你收起来吧。”
他说:“我知道你看不懂,有这样一个故事你听过没有?古时候,有一位婆婆拿来一条打了几百结死扣的绳子给新过门的媳妇,说,只要你能把它解开就让你当家。新媳妇自然想当家掌钱,就不分昼夜地对着绳结下起了工夫。可是直到婆婆临死的时候她都没解开绳结,她看婆婆要咽气了,不甘心地问婆婆,婆婆呀,你能解开这绳结吗?婆婆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剪刀。媳妇疑惑地拿着剪刀对着绳结,婆婆点点头示意她剪下去,一剪下去绳结四散而开,婆婆安然地咽气西归了,媳妇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当家做主成了新的掌门人。”
我说:“这个婆婆够狡猾的。”
“不是婆婆狡猾,是媳妇为‘当家’两个字所惑,又被‘解开’两个字所困,说到底还是人在贪欲鼓胀的时候容易迷失心智走火入魔的缘故。”
侯氏父女也是迷失心智了,为了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违背做人的原则,把自己变成了十恶不赦的魔鬼。
我说:“是的,人说无欲则刚,只要人没有欲望,就不会失去理智。”
钱通海说:“对呀,中国的传统绝学也是这样,都是精明的婆婆留给傻气的媳妇的难题,想解开它不要只在书上下工夫,‘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多去书外找解决的方法,再难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易经》也是这样,没有婆婆给你一把剪刀,没有名师指点,学到老也解不开其中的结,《奇门遁甲》是从《易经》演化出来的,想看懂它也得用学《易经》的方法。你对《易经》领悟得很透彻,学这个也不难,来,我把这把剪刀给你。”
他这是要把学习《奇门遁甲》的诀窍传给我,我学会了诀窍就等于掌握了《奇门遁甲》。我大为错愕,我非他的弟子,他为什么肯将这门绝学传授于我?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我坚辞不受。
他前几天还对梅花易数秘诀耿耿于怀,现在突然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所学秘术教给我。这个转变也太快了,他号称“奇门怪客”,我虽然不知他怪在何处,但总不至于是如此之怪吧。风水界的清规戒律比之佛道武林界尤甚,自古都是在家族中一脉相传,而且传男不传女,从不轻易授予外人,若家传无人,必须授徒时也是千挑万选,百般考验,才传一半留一半。《易经》之所以渐渐失传就是这个道理,但凡不是家传的,一代代传下来,然后都留一手,传到现在完全是面目皆非了。
“为什么不要?我在南京时每天找我拜师学艺的人如过江之鲫,我之所以游走江湖,其中有一个目的就是躲烦恼的,我白送给你,你竟然不学?这就怪了,我还偏要传给你!”
“这是你祖传的绝学,我不敢妄得。”我老实地说。
钱通海说:“天一,国学是国人的学问,人人都可以学习掌握,为什么要有门派之见呢?我自从学懂了《易经》后才知道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也才明白,如果人人都不能摒弃门派之见,人人都壁垒森严的话,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一些好东西总有一天要失传了。我四海为家遍寻高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还原《易经》的本来面目,消除世人对《易经》的误解,让《易经》和中国所有的文化一样不再神秘,为民所用,可惜我到处遇到的都是戒心,可见命中注定这项工作不该由我来完成。我悄悄地给你测了一卦,你的卦象很奇怪,不同常人,我想起以前我师父告诉我的,有一种异人不在尘世卦里,修行不够的人是测不出来的,你大概就是异人。所以我决定把奇门遁甲教给你,希望对你今后研究《易经》有所帮助,更希望你能为《易经》正名,把这项事业发扬光大。”
又一个说我是异人的,我异在何处?我怎么感觉自己命运多舛,前途渺茫呢?难道说异人就是要受与众不同的苦吗?
钱通海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强行与我进行了一次“学术交流”,其实是交而不流,他把秘而不宣的《奇门遁甲》传授给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我不想欠他的,可偏偏又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钱通海把一首长达二百三十二句的《烟波钓叟歌》写给我,说:“《奇门遁甲》所有的精义都在这首歌里,要背会它。在《奇门遁甲》里,八卦代表八个方位,九宫记载天地象数,八门暗含人事,九星八神就是环境方物。这个一定要记清了。奇门遁甲门派很多,各人演盘的方法也不一样,其中的误差也很大,我观察过不同的推盘演进方法,都不及我师父传我的这个‘二十字诀’精准。据师父说这是鬼谷子传下来的,这二十字诀是‘鬼兵斗者行,谷临天合通,子皆阵列前,诀少龙利风’。”
我们一夜未眠,一直促膝长谈到天光大亮。最后钱通海把那本发黄的《奇门遁甲》送给我,说:“学会了奇门遁甲你可以成为大都市风水界的佼佼者,但是要想成为一代周易大师你必须得会梅花易数。天一兄弟,坤卦六五爻讲‘黄裳元吉’,就是告诫我们,君子做事,放正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正位居体美在其中,美之至也’,以后不要在意一时得失,不要争人长短,必可成大事。”
我说:“你教会了我这么重要的学问,我可是无以为报。”
“你错了,易授君子,报以众生。我们学易的人要想着回报世人,有利社会,当初我们的先人制出《易经》不也是观天象雷雨,测四时寒暑,救万民水火的吗?不要因为你掌握了易经就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要让它为更多的人所用,服务社会,你能做到这点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钱通海说。
可我师父说过救人水火不是风水师该做的,一个是隐士,一个是怪人,各有各的人生道理,真令我无所适从了。
钱通海走了,他没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有时我会怀疑他是不是曾在我梦里出现过的那个程姓后人,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来一个醍醐灌顶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世间有很多事情都很怪异,你越是下了工夫追求的越到达不了,帮你实现愿望的往往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人。黑夜里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你记不住它的形状,但它却给你留下了片刻光明,恰恰是那片刻光明让你度过孤独恐慌等到了天亮。我想,钱通海才是真正的异人。
从此以后,我白天依然去天桥下面摆卦摊,每天挣够了我和阿娇的生活费就回家,专心研习《奇门遁甲》和背诵六十四卦的卦辞。我在等待阿娇毕业,然后去峨眉山寻找了空大师。
我不知道小雅是想帮我还是想炫耀有我这样一个会算卦的弟弟。总之她会经常带一些人来找我算卦,而且从不去天桥下面找我,都是到家里来,开着车,很有钱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用戴着硕大黄金戒指的手指抠着耳朵,有事偏要装作没事的样子说:“兄弟,给我算算。”
其中有一个叫孙发财的人,来得最勤,他以前在派出所干过联防队,因为打残过人,被清退了,现在做小包工头,每年有几十万块钱的收入,自以为了不起了,开了辆二手桑塔纳没事就去找小雅,让她陪着来找我算命。
他对小雅有意思,以前干联防队员时不敢追她,现在自以为是成功人士了,阳痿变成金枪不倒了,没事老往派出所跑,当然都是趁所长不在的时候。所长叫王伟,复员军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老婆是某局副局长的千金。王伟和小雅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孙发财也知道这点,所以从不敢当着王伟的面向小雅示好,王伟曾用枪顶过他脑门子。那家伙跋扈得很,与他一起喝酒的人都是先摸摸他带枪没有,不带枪才敢和他放开了喝。
孙发财大约也不是真想和小雅恋爱结婚,只为了一种虚荣心,或者是报复王伟当年没有庇护他。因为当年打人也是王伟下的令,下手最狠的也是王伟,结果他却成了替罪羊,还差点被判了刑,临时工一般都是替人受过的命,这是官场规则。
我常听到一些有俩糟钱的人牛气烘烘地说:“不就一女人吗,老子竖个竿就能爬上一群来,用脚踹都踹不下去。”孙发财就是这种心态,他现在有钱了,想让小雅上他的竿,然后再踹下去,以后就有了吹嘘的资本。但他的智商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暴发户的水平,小雅在他的竿上又挂了个钩,现在谁是钓鱼者谁又是被钓者已经分不清了。
他也未必真想来求卦,小人得志的时候老子最大,不信风水不信命秽僧拆庙,只有不顺的时候才会烧香拜佛。孙发财现在不信这个,也就是借个故接近小雅。
小雅私下对我说:“天一,你今后不要去天桥下面摆摊了,我给你往家里带客户,都是有钱人,接一单生意抵你在街上守一天的,这个孙发财一周我要他来一次,卦金还不能少要喽,一次收一百,反正他的钱也都是克扣建筑工人的。”
我在街上算一次卦才收二十块钱,一百块钱太多了,包工头都是铁打的公鸡披一身刺猬皮,吃喝嫖赌都讨价还价更不用说施舍香火钱了。我明白,孙发财肯掏这一百块是因为要讨小雅的欢心。我不想这样干,可一想到身负的使命,为了去峨眉山的盘缠,也就默认了。
孙发财也不是望刀不躲任人宰割的善主,他经常召集一些狐朋狗友来分担他的投入。我那时没有名气,一次一百块的卦金的确让那些人觉着冤得慌,但是为了朋友泡女人,那些人还是忍着肉疼装仗义。好在我算得极准,慢慢地这个价格便叫开了,而那些人为了不让别人笑话自己是冤大头,为了证明自己付的一百卦金是物有所值甚至是超值,都不约而同地替我吹嘘,说我如何如何神机妙算,如何如何消灾解难。一人言不可信,众人言铄成金,渐渐地我就有了一定的影响。
有一天孙发财摇了一个泽卦,兑为泽是六冲卦,而占卜那天的日期正好合卦为财空亡,是一个很凶的卦象。我告诉他三日内必有灾祸上门,他的下属会致他大破财,我要他检查一下工地的安全措施,加强管理。他根本不信,说:“我这段时间没有大工程,只有几幢三层别墅在建,能有什么灾祸?你指定没算准,再给我摇一卦试试。”
《易经》有三忌,不诚不占、不疑不占、不益不占。《易经》还说:“初筮告,再三渎。”我说:“一个人一天内只能测一卦,再测就没必要了。”
孙发财很横,又掷下一百块钱说:“不就是一卦一百块钱吗?怕我不给你卦金吗?给我测,我非摇出好卦来不可。”
我说:“好卦不是摇出来的,摇卦改变不了你的运势。”
“你小子不地道,我要不是看在小雅的面子上会每个星期往你这扔钱?让你多给我算一卦都不行,真不识抬举!”
我无语了,本来我还想告诉他为什么不能重复起卦的,看他那副德行,还有什么必要给他普及《易经》知识。
我劝他说:“你要相信《易经》,还是回去安排工人小心作业吧。”
小雅也不懂《易经》,她只想着能让我多赚一百块钱,说:“天一,你再给他算一次,如果两次都一样,他就没话说了。”
《易经》对世人真诚,世人却要怀疑它,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坚持自己的意见,不理会孙发财。这个世上总是有一些贪心不足的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穷困潦倒的时候感觉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一朝发迹就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如同月亮和地球都要围绕太阳转一样,他觉得自己就是太阳,能量无穷,能吸引和左右一切。凭什么你的卦只能好不能坏,只有吉不能凶。连占筮出来的卦象也要照你的意思来,你是神吗?一次不合心意,就来两次,两次不合再来一次,神灵也要休息的,你惹烦他了,会倒霉的。
《易经·蒙》卦辞说:亨。匪我求蒙童,蒙童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不是我要求你解惑,是你来求我解惑,占第一次已经告诉你了,再占就是对神灵不敬,不敬神灵我当然不能允许,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易经就是神灵,它不容世人无端地亵渎。
“好,你说三日内我必有灾祸,如果你算得不准,我砸了你的饭碗。”孙发财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小雅没有走,坐在我旁边翻着《易经》书说:“你呀,榆木脑袋,像孙发财这种人,跟他客气什么啊,送你钱你还不要,换成我非狠狠宰他一下不可。”
我笑笑。
“还笑,说实话,你这卦到底准不准?如果不准他会怀疑我和你合伙骗他,这王八蛋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小雅担心地问。
我心里也打着鼓呢,虽然以前的实践中没出过大问题,但偶尔失手的情况也是有的,这里的原因很多,如摇卦的时候心不静,或者天、地、人三者的磁场不对接,等等。
我说:“三天后看吧,不准的话我就离开大都回老家种地去。”
“不许你走。”小雅一摔书说,“天一,你不能走。”
“为什么?我不走会给你惹麻烦的。”
小雅眼圈一红说:“天一,我把你当成……亲人啦,几天见不到你我都会心烦意乱,如果你走了,我在大都连一个真心的朋友都没有了,答应我,别离开我。”
我说:“你的朋友很多呀,对你好的也有,王伟对你就挺……迁就的。”我斟酌了一下用了“迁就”两个字。
“天一,你看到的只是表象,有些事你不懂,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别提‘王伟’这两个字好吗?”
我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每天一想到坊间关于小雅与王伟的传闻就堵得慌,非常想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几次想问小雅都张不开口。
小雅也是极力回避着这个人的名字,有时一提到派出所眼里还有掩饰不住的忧伤。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其实很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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