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调侃,使得氛围不再尴尬。
父子俩聚少离多,心中互相惦念对方,却从不会开口言明,别扭中带有温存。
“险些忘了。”
李桃歌一拍脑门,从背后行囊掏出两样东西,一卷字画,一个酒袋,叠好后双手呈给父亲,“爹,离家半载,当儿子的不知如何孝敬,给您带了两份礼品。”
“礼品?”
李白垚诧异接过,一边打开字画,一边笑道:“爹这辈子遇到送礼的很多,唯独没收到过家人相赠礼品,你有心了。”
展开画轴,一幅千里江山图跃然纸上,大气磅礴,精美绝伦,旁边有行书题诗,笔力遒劲,雄浑壮硕,一看便出自大家之手。
李白垚凑近后,双眸逐渐瞪圆,惊愕道:“传说中杜章的画,张伦的字,此二人八百年前被誉为书圣画仙,偶得一人笔墨,已是极为难得,二人年纪相差一甲子有余,联手这幅千里江山图,说是孤品也不为过。”
听爹说完这张画的来历,李桃歌笑容灿烂道:“我也不懂,查抄郭熙家产的时候,周典说这幅画很好,于是带回来献给父亲。”
李白垚轻柔抚摸着历经八百年的宣纸,赞叹道:“万金难求已是低估了它,拿去换两座城都绰绰有余,难得,真是难得。”
李桃歌顿感不妙。
若是普通名贵字画,父亲或许会留在家中赏玩,既然是绝世孤品,以忧国忧民著称的老爹,会私吞郭熙赃物吗?会不会骂自己顺手牵羊?
李白垚将千里江山图细心卷好,放到左手边,远离李桃歌方位,拧开酒囊,闻了闻,浓烈酒气飘散出来,乐呵道:“我还以为是难的一见的美酒,原来是安西烧刀子,这酒我在十几岁就喝过了,又烈又醇,喝完后,外面滴水成冰,浑身犹如火炉,你从几千里外背回来,这份孝心值得嘉奖。”
嗯?
不提了?
看这架势,似乎是很乐意收下。
父亲不提,李桃歌当然不敢自讨没趣,赔笑道:“这酒由高粱搭配黍米酿造,五十文一袋,在军中最受欢迎,有名伍长说,喝它两斤,敢在潼河洗马,敢在无双城头撒尿骂娘。”
李白垚大笑道:“边军里多是粗人,这像是他们说出的话。听说……你认了镇魂大营一名伍长为干爹?”
李桃歌倏然一惊。
世家有世家的骄傲,自己作为李相唯一的儿子,贸然认了名武卒为干爹,传出去是桩笑话,别人会腹诽,堂堂中书令的儿子,有亲爹不敬,跑到外面认一名臭丘八当干爹。
李桃歌硬着头皮说道:“儿子确实认了干爹……”
没等解释完,李白垚轻松说道:“密报说,那孟书奇脾气古怪,是有名的刺头,唯独对你爱护有加,看来是真的疼你。对于李家而言,认干爹是件大事,不能藏头露尾,得光明正大告知天下,把他请到相府,摆席设宴,我亲自对他道谢斟酒。”
李桃歌颤声道:“爹!”
一个字,蕴含万千情绪。
“为父不是那种只说不做的假道义,已派人去请孟书奇了,无需你劳心。”
李白垚一口接一口喝着价格低廉的烧刀子,轻声道:“关于你在战场的功绩,为父全然知晓,你二度进安西,有何感悟?”
李桃歌收敛起伏不定的心情,回忆起种种经历,沉声道:“感悟良多,不知从哪开口。”
李白垚笑道:“那就一件事一件事讲,咱们爷俩聊到天亮也无妨。”
李桃歌正色道:“出征后,沿途遇到州府县衙官员,不仅热情款待,还送来大笔银子,最苦最穷的地方,也是几万几万的银票递来,儿子觉得,那银票上的纹路,印的都是百姓血汗,所以没收。”
李白垚含笑道:“你不敢收,但柴子义敢收,对不对?”
父亲如今代为掌管门下省,负责监察百官,该不会把柴子义给坑了吧?
李桃歌脑海里闪过不详念头,扭捏道:“柴大人本不想收,可那些官员用尽手段,把银票藏在食盒和书籍中,防不胜防,柴大人无奈收下。”
李白垚玩味一笑,说道:“你们西北巡查,是替圣人巡视地方,有便宜行事之权,就算砍了那些官员脑袋,也在职权范围之内。之所以令柴子义为监察使,为父是故意为之,这次西行,战事为重,其它的稍微放放,要有八面玲珑手段,来从中迂回婉转,若是换成刚正不阿的清官,这一路光顾着铲除贪官污吏,几日能走到安西?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没有柴子义,你们会步履维艰。”
途中不止有州府县衙官员,还有草原王,也就是柴子义,换做别人,光是下马酒就得闹出风波。
后来太子挂帅,又是柴子义在中间斡旋,轻了重了都不合适,只有他才能拿捏准火候。
顺利西征,那位天章阁大学士功不可没。
李桃歌恍然大悟道:“还是父亲考虑周密。”
李白垚说道:“官场浮沉几十年心得而已,其它的呢?”
李桃歌又说道:“儿子来回走这两次,发现各州府的军权政权,全都攥在刺史一人手中,本州将军形同虚设,刺史在本地只手遮天,想要脱离朝廷,易如反掌,长此以往下去,或许会养出第二个郭熙。”
李白垚幽幽叹了口气,“重文轻武,这是圣人登基留下来的弊病,当时皇权不稳,不可再把军权放出去,思来想去,只能由心腹去节制六大都护府,掌控地方军权,方能高枕无忧。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战事不断,迟迟无法入手,再等等吧。”
父子俩谈话之际,许妖妖不知何时来到门口,不说话,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在那一动不动,只是对着爷俩轻笑。
李桃歌余光瞥到人影,认出来人后,慌忙起身行礼,“见过夫人。”
许妖妖慢步走进院子,先是冲着李白垚一福,接着对少年笑道:“半年不见,长高了,也威风了许多,像极了你爹年轻时候的模样。”
李白垚不经意流露出厌烦神色,沉声道:“我和儿子说会话,你又来催。”
许妖妖拎起食盒,莞尔笑道:“你们父子俩许久不见,我哪敢来劝阻,只是怕你们渴了饿了,来送些酒菜。对了,怎么不进屋?外面风大,你父亲近日常常咳嗽,受不了些许风寒。”
“酒菜留给桃子吧。”
夫妻二十年,李白垚怎会不知对方用意,将画夹到腋下,对儿子说道:“一路辛苦,早些休息。”
许妖妖搀着丈夫,在前面带路。
李桃歌目送两位长辈离去,自言自语道:“贵为相国,也禁不住河东狮,娶媳妇,好像不见得是桩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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