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多,T3航站楼,我跑得快断气才赶在登机前五分钟跑到登机口。
四处张望,眼尖的我很快发现他就在不远处的咖啡店里买咖啡。我走到他身后,喘着气对服务员说:“来一杯跟这位先生一样的,谢谢。”
他转头看见我,像看见了鬼,我感觉他头发丝都快竖起来了。
“小念!你怎么……”
“九点的飞机,飞台北哦!”我笑着,朝他扬场我手中的登机牌。
“可是,你昨天都没有讲。”
“惊喜。”我说。
“你这哪里是惊喜,明明是惊吓好不好。”
“付钱啦。”我说,“快点快点,已经登机了!”
他乖乖地付了钱。我偷偷观察,觉得我的出现他还是蛮开心的所以我也蛮开心。反正缘份这种事,用点心就能从六十分加到八十分,一切事在人为。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一直试图教会我一个道理——只要你真正想做,没什么事是你做不到的。
咖啡太烫,他又乖乖地端着两杯,和我一起排队上了飞机。我的座位和他的隔了五排,他在我的左前方。等大家都坐定,我跑到他身边,温柔地对坐在他身边的大叔说道:“我和我男朋友分开了,可以跟你换个位置吗,我也靠过道,方便的。”
大叔怎么会忍心拒绝可爱的我呢,立马点点头站起身就去了后面我的位子。我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他看着我说:“你又骗人。”
我指着他:“你注意言辞,什么叫‘又’!”
“你昨天骗我了,没说今天飞台北。”
天地良心,我也是半夜三点才决定的的嘛,但是我肯定不会
告诉他真相啦,搞不好他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只是一直瞒着我呢。所以,在这个复杂的局里面,我早就已经想清楚,以守为攻,方为上上策。
飞机终于平飞,我打算放下心中所有疑问好好睡上一觉,毕竟昨晚差不多等于没合眼再加上刚才赶飞机一路狂奔,我现在整个人的电量只有百分之五随时都可能挂掉。临睡前我把两张餐巾纸递到他面前,他不解地问我:“干嘛?”
“我一会睡着了要是流口水,你帮我擦一下。”我说完,头靠着他的肩膀,愉快地闭上了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他从我手中很不情愿地抽掉了那两张餐巾纸,我很努力忍才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
我睡得太香了,早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等到飞机落地的时候我才醒过来,看了看四周,周围的人已经起身在拿行李。
“服了,”他揉着肩膀说,“头一次见人在飞机上也能睡这么沉。”
“说清楚,你是说我睡得沉,还是说我沉。”
“你,睡,得,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
“羡慕吧,”我得意洋洋地说,“我年轻。”
“你住哪里?”
“西华饭店。”我其实根本没来得及定饭店,我对台湾所知甚少,只是昨晚在访谈里听他妈和我妈说起台湾的时候聊到西华饭店来着,说那里房间很舒服,最重要是服务也好。所以就记住了。
“很老的饭店啊。”他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拿了行李我先送你去酒店入住,我再回家。”
“不用麻烦啦。我可以自己搞定。”
“我的地盘我做主。”还好他记性不错。
出关的时候,他看见我手里拿的是美国护照,有些吃惊,但是很礼貌地没有问我任何。当然也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老奸巨滑,我小奸巨滑,我俩各怀鬼胎,正好一拍即合。
这天衣无缝的缘份,也是没谁了。
他托运两个大黑箱子,又沉又重,据说里面都是摄影的器材。我则一个轻便的小箱,因为这决定下得太仓促,我也实在来不及准备什么行李,随手抓了几件衣服胡乱塞箱子里就出门了。
“你真是个特别的女生。”他看着我的箱子说。
“老古董了。”我觉得他一定在嫌弃我的箱子太旧,连忙解释道。
然而他却说:“这箱子可值钱。LV早就不生产这一款了,有一阵子炒成了天价,难道你不知道吗?”
是吗?看来不能再聊了,再聊下去,就要暴露我是一个土老冒的事实了。
我们推着一个行李车出去,我的“天价箱子”压在他的两个大黑箱上面,我手腕上挂着她的香奈儿大衣,背上的双肩包里背着她昨天塞给我的一万块美金,毫无疑问,这真是我这一生中有史以来最有钱的一天。然而这一切,都拜她所赐。看来等她老了,我真的要对她好一点点才行。
来接我们的,是齐一天的爸爸,齐啸。
我昨晚在大屏幕上刚见过的那位。比起当年的照片来,他老是老了一些,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帅,和胡一天完全不一样的那种帅。
并且,他俩长得其实并不太像。
齐一天介绍说:“这是我爸爸,这是……于教授的孙女,小念。”
“于伯伯好。”我赶紧热情地打招呼。
“小念?“他看着我,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过了好半天
才反应过来,有点不相信地问:“于教授的孙女,于枫的女儿?”
“对对对。”我觉得我有点吓着老人家了,赶紧点头。
“爸你没事吧?”齐一天也一定觉得有哪里不对。
“啊,没事。”他看上去的确有些恍神,转头对我说道:“于教授的事我听一天说了,没能送上他最后一程,很遗憾。”
“你跟我爷爷熟还是我爸爸熟啊?”我也有点懵。
“爷爷吧,”他想了一下说,“我还陪他下过好几盘棋。”
“我爸以前在北京开过公司的。”齐一天说,“反正北京他比我熟多了。”
“很久不去了。”他说,“听说变化很大。”
“我在北京,都是小念照顾我。还陪我到处逛。”齐一天很夸张。但我注意到,他压根没提手串的事。
“太谢谢了。”他们父子俩,对人都是那种一等一的客气。好在这两天我已经习惯了,安心享用。
齐一天说:“爸,我们先送小念去酒店吧,她住在西华饭店。”
“让妹妹住酒店,成何体统!”齐啸责备他,“小念,跟伯伯回家吧,家里虽然不在,但有客房,住起来会舒服一些。”
“会不会太打扰?”我心中暗喜,却不得不装出一幅不好意思的样子来。
“你来台北,不把你安排好,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的肩膀和我一起往外走去,齐一天也赶紧推了行李车跟上来。
他开一辆小车,车应该是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还算不错,车内也很干净。后备厢不大,他们父子俩费了老劲才把齐一天的两个大厢子塞进去。我只好和我的小厢子一起挤在后座。
“委屈一下。”齐伯伯说,“台北很小,很快就到了。”
齐一天坐上了驾驶座。
“还是我来开吧,”他说,“这里路况我比较熟。”
“你整天隐居深山老林,比我熟不到哪里去。”齐一天坚持坐上了驾驶座,把他赶到了副驾驶,他无奈地朝我耸耸肩,却明显看得出也为儿子的贴心感到幸福。
“台北的冬天真舒服呀!”我在后座伸伸懒腰。
“你是第一次来台北吧。”齐伯伯问我。
“是呀。”我说。
“一天,你也是的,也不先跟我打个招呼,害我一点儿准备
都没有。”齐伯伯埋怨齐一天。
“给你个惊喜不好吗。”好个齐一天,敬他是条汉子,居然没有出卖我。
“你爸妈都还好吧?”他转头问我。看来对我家的近况,他了解得不算太多。我还在想到底该怎么回答他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真的是失去联系好多年了,只知道你们移民去了美国。”
“我爸爸过世了。”我想我还是告诉他事实比较好。
“啊?”他拿眼睛瞪着我,“你说于枫吗?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癌症。”我说。
“天嫉英才。”他深深地叹气,然后良久不说话,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齐一天打开了车载音乐,是一张英文专辑,Dido,一个很冷门的英国创作女歌手,不过我很喜欢她的歌。我抱着我的小背包坐在后座听她唱《white  flag》,看着前面两父子的后脑勺,一个久远的故事其实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慢慢成形,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细节的真实性。
当然,在揭开往事的面纱之前,我知道我也不会轻易对任何人任何事亮起白旗。
听到我爸爸过世的消息,前座的齐伯伯好像很难过,又叹了一口气。
“齐伯伯你别难过了,”我安慰他,“生老病死由天定,我和妈妈也算扛过去了。”
“你们这是又回来定居北京了吗?”
“算吧。”我撒了谎。
“你来台北旅游怎么不带上妈妈?”
“我妈,特别特别忙。”没办法,我又撒了谎。
“我这次没见到你妈妈。”说话的人是齐一天。
“你不是见过她吗?”
“哪里?”齐一天想不起来。
“就在我家四合院啊。”我说,“你第一次来,离开的时候,门口端着咖啡那个,就是我妈。”
“我的天!”齐一天说,“你妈妈那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你同学!”
“你得罪我了。”我生气。
“你也很年轻。”齐一天说,“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的脑回路,还真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我本来以为齐伯伯会出来主持一下公道,可是他一直沉默,好像没听见我俩的对话似的。
车子开到了一个叫“阳明山”的地方,然后慢慢往山上爬。中午时分,台北的阳光热烈,有点洛杉矶的感觉。我觉得风景很美,就一直趴在窗口往外看,像个刚进城喜气洋洋的乡下小妞。
“这是在郊区,优点是安静。”齐伯伯说,“不过开车带你出去玩和吃还是很方便的,你喜欢吃什么可以先告诉我,我来预定。”
“她喜欢吃火锅。”齐一天答,”我还欠她一顿。”
“看来你们已经很熟悉了。”齐伯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安慰。
“爸,我家门口怎么那么多人?”齐一天突然放慢了车速,问齐伯伯。
“不知道啊。”齐伯伯看上去也很讷闷,“是不是出了交通事故?”
我们的车刚停下,就看见好多记者一样的人朝着我们涌来,长枪短炮,甚是夸张。其中一个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齐啸面前,举着话筒很大声地问他:“齐先生,叶雨宸高调宣布复出,请问你有何
感想,这件事你知道吗?”
“有人拍到她身边有一个15岁左右的孩子,据说是他和童一源的私生子,您知道吗?”
“听说她曾经被童家扫地出门,真有此事吗?”
“齐先生,她复出是不是和童家破产一事有关……”
“对不起,我们早就离婚了,她的事我都不清楚。”齐伯伯并不慌乱,看上去对付这些人很有经验的样子,他转身低声对齐一天说:“你们先进去,这里我来对付就好。”
齐一天也是一幅久经沙场的样子,一只手拎着我的行李,一只手拖着好奇的我飞快地进了屋。
大门刚关上,齐一天就把所有的窗帘拉了起来,然后伸手拧亮了客厅里的大灯。我四下环顾,那是一个很古旧的房子,不算大,比起我们洛杉矶的房子来就显得太寒碜了。而且也不算干净,客厅里堆了好多杂物,一看就是平日里只有两个男人居住的模样。
齐一天拉开窗帘的缝往外看去,齐伯伯正在微笑着遣散那帮人。
我识相地说:“要是不方便,我还是可以去住酒店的。”
“没什么不方便的。”齐一天说,“我带你去房间,你先休
息一下。”
“爷爷不在吗?”我问。
“他不和我们一起住。”齐一天说,“宁愿一个人住在他永康街的老房子里,我们半个月去看他一次他还嫌麻烦,叫一个月去一次。”
“那他一定很喜欢玩。”
“他中风,卧床很久了。”齐一天说,“过两天我带你去看看他,他看到你应该很高兴。”
房子只有一层,他领我到最边上的一间,推开门请我进去。他明显情绪不佳,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好弱弱地对着他笑了笑。
他替我带上门。
我扑到窗口,但我住的房间看不到大门口的状况,只能看到有车子在陆续离开。我坐到床边,发现屋内有个很小的老式电视机,台湾的电视台正在播报新闻:“叶雨宸宣布永久离开娱乐圈十五年之后,今天中午在西华饭店召开记者大会高调宣布复出。据称,她将出演台湾电影《伤逝》,在其中饰演一个过气的女明星,并称她有亲自参与剧本阶段,疑是个人生活的真实写照。整个记者
会只维持了十分钟,叶雨宸只回答了三个和电影有关的问题就匆匆离席。近五十岁的叶雨宸身形容貌都大不如前,被质疑打太多玻尿酸导质笑容僵硬,此番复出有人猜测是和童家破产有关,看来也是被生计所迫,后续请继续关注本台记者的独家报道。”
镜头对着的那个女人,剪着不合时宜的发型,感觉话都说不太利索,和我昨晚看的视频中的那个她,还真是有蛮大差异。
我打开刚刚学会玩的微博,发现“叶雨宸宣布复出”的新闻也在此时此刻稳稳占据了热搜榜第一。一大堆人都在下面留言,但都没什么好听的话话。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必当年如日中天的叶雨宸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吧。就在我内心感慨唏嘘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客厅里传来齐一天的一声大吼:“她为什么不去死!”随之而来的,是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再接下来,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也是醉了,如果我这大半夜的突发奇想,千赶万赶的来到台湾,就是为了赶上观看这样离奇的一出?我就真的不得不佩服所谓命运的颠沛流离和曲折离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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