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圣诞节前夕,于枫陪我从医院出来,拉开车门让我上了车。
这已经是在我连续咳嗽、低烧还有呕吐半个月以后,被他逼到医院来检查。替我们安排一切的依然是他的好朋友夏冬。本以为只要不是肺炎就没事,没想到夏冬拿着报告出来,拍着于枫的肩膀说:“哥们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小心的是我,我怀孕了。
“你什么都不要问。”我对于枫说,“我自己会处理好这一切。”
“你自己怎么处理?”他问。
“我不能吃药,我要生下他。”我说。
“大姐,那你也得有力气生。”他看着虚弱的我,没好气地说。
“不要告诉任何人,求你。”
“我知道。”他说。
他是那样好心的一个好人,真的跟谁都没有讲。好在那时候大嘴巴的孙瑶瑶,已经从我家搬走和罗有军同居,所以这一切她也不知情。我喝大量的水,补充VC,盖三层被子捂汗,硬是扛过了那场感冒。
我录完那一季的节目就辞了职,我换掉了我的电话号码,搬到了郊区于枫给我租的一个房子里面,暂时选择了与世隔绝。直到1998年春天,我终于答应于枫的求婚。
“你不后悔?”我问他。
“怎么会?”他把戒指套到我手上说,“我高兴都来不及。”
于教授也很高兴,他赞助于枫买了新房,我们在北京和四川举办了还算隆重的婚礼,我们的婚妙照,于教授也笑眯眯地把它寄给了远在台北的齐教授。我想他一定会看得到吧,那又怎么样呢,
情债情还,谁的痛也不能比谁的少一分。
我出嫁那天,孙瑶瑶又哭肿了眼睛。送我入洞房,她抱住我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幸福,你是我的榜样,你不幸福我这日子更看不到头。”那些日子我已经想得很明白,如果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那么嫁一个爱自己的也无妨。
比起来,这一点于枫似乎比我想得更明白。婚后,他努力操持着我们的小家,给我最好的照顾,无论刮风下雨,车接车送。嘘寒问暖,从不间断。对付我,他总能以无招胜有招,也不得不服,我的坏脾气遇见他就像拐了弯的子弹,没有任何的杀伤力。
我知这是我的福气,所以也加倍珍惜。
生下小念不久,我恢复了工作。除了继续接手原来的《人物》节目的主持,我还和孙瑶瑶一起成功策划了一档的新的旅游知识类节目《看天下》,我也因此获得“全国最受欢迎节目主持人”以及“金话筒”奖等多项奖项。与此同时,于枫也成为全国最有影响力的编辑之一,经他手出版或翻译的书本本大卖,他当上了总编辑,提成也拿到手软。于枫总是说小念是当之无愧的“福宝宝”,因为有了她,生活更有了崭新的样子。我们换了新车,换了新房,开始有存款,还懂得了理财。在忙碌和奔波之中,时间犹如白驹过
隙,不知不觉,小念都已经念到幼儿园。
晚上八点,我下班回到家,于枫正陪她在念童话书。她一边翻书一边就拿了茶几上的苹果啃,我命令她去洗手,她不肯,抱着于枫哇哇大哭。于枫把她举得高高,让她去触碰她房间屋顶上的大鱼汽球,终于哄她破涕为笑。
等她睡着,我埋怨他:“都被你惯坏了,以后无法无天。”
“女儿就是拿来宠的嘛。”于枫说,“我给你熬了燕窝,你喝一点。在镜头前美美的,我才有面子嘛。”
他端来燕窝,我在倒腾我的面膜腾不开手,于是就着他的手喝。
我敷上面膜,他开了电视,电视上是叶雨宸的新闻:“著名影星叶雨宸在台北办记者会宣布息影,大部份人猜测她此举和前不久她被拍到和富商童一源同游日本有关,据说童家除了不能接受她是二婚带个拖油瓶,同样也不能接受她的“戏子”身份……
于枫伸手按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他问我:“听说罗有军和瑶瑶又分手了?”
我说,“他们分分合合很多次了,见惯不怪了。”
“也是不累。”他不能理解。
“妈妈怎么样?”我说,“出院没?”
“夏冬说问题不算大。”于枫说,“还好有个朋友在医院里,不然真是不方便。老头子性格又倔,总是不相信医生的治疗方案。”
“罗有军有个哥哥在美国当医生,听说他那里有治心血管疾病的特效药。他让把妈妈的病历传过去看看。”
“行。”于枫说,“我明天就办。”
我的生活,是我以前没有想像过的琐碎,比起叶雨宸和孙瑶瑶,貌似少了很多跌宕起伏,但尚好,也没让我感觉到失望。清晨起来带小念洗脸,刷牙。她已经忘了昨夜洗手的仇恨,奶声奶气地问我:“妈妈,老师说你是明星,你是不是明星?”
“不是。”我说。
“老师让你给她签个名。”
我不仅给了签名,还附送了一大堆化妆品。没办法,谁让她动不动就在幼儿园又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呢,当她的老师,还真是不容易。
“是吴明明先揪我头发。”她从来都不会轻易认错,这一点倒是很像我。
“那也不能打人。”
“干妈为什么不来,她答应陪我画大鱼。”她鬼机灵,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转移话题。
她说的的干妈是孙瑶瑶。那阵子我们刚脱离罗有军出来自主创业,成立了我们自己的文化公司,由她担任总经理。我俩都忙得不亦乐乎,在我录节目的时候,于枫要是没空,多半是她去接小念放学,陪小念画画,讲故事给她听。
2003年的春天,北京开始有流行感冒,听说还有人死了,闹得人心惶惶,所以小念没有去上幼儿园。那天刚好于枫社里有个重要的会议,我就把小念带到了录影棚交给瑶瑶看管。从早上十点到晚上五点,我连着录了近七个小时的节目,从棚里走出来,就看见瑶瑶立在休息室的大门口,表情有些奇怪。
“什么坏消息都留到明天说。”我说,“今天累坏了。”
“我不能确定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说完,用手指了指休息室半开的大门,我望进去,就看见小念正在一个男人的腿上爬来爬去。那男人戴了一顶法式的鸭舌帽,低着头,正和她在嘻闹玩耍。
我真的被吓到,额头发麻,双腿发软。
孙瑶瑶压低声音说:“他自己找上门来的,我赶不走。”
我在门外深呼吸,过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走进去,该死的孙瑶瑶居然不跟进来,还在我身后替我关上了大门。随着关门的声响,小念扭过头来看我,她脸上红扑扑的,手上拿着一个大大的飞机模型,看样子和他玩得正开心。
“小念快下来,”我说,“你鞋子脏,别弄脏伯伯的衣服。”
他把小念放到地上,站起身来叫我:“小安。”
“噢。”我轻声应答。
我们四目相对,我竟先败下阵来看着自己的高跟鞋。奶奶的,为什么经过这么多年,见到他还是会心跳加快呼吸不畅,也是够了。
小念拿着飞机模型跑向我,“妈妈,伯伯要带我去坐大飞机。”
怕她乱跑摔跤,我弯腰把她抱到怀里。她一双脚乱蹬,我只好用力拍她腿想让她安静。齐啸走近,她竟然挣脱我展开双臂要齐啸抱。齐啸笑着把她接过去,问我说:“累了吧,我带你们去吃点好吃的。”
“我要吃杂酱面。”小念说,“爸爸爱吃杂酱面。”
“您是客人,该我请客。”我说。
“都一样。”他还是那样,温柔中自信凛凛,霸气里深情无限,一个表情就点中我的死穴。我则需要蓄积很久的能量,才能在他面前尽量表现得轻松自然。
所谓一物降一物,讲的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
带着孩子去吃日料是个费劲的工程,但他显然比我有耐心,竟然还跟服务员要来了纸笔陪她画画。趁着她画画,他给她喂海胆蒸鸡蛋拌的米饭,她吃得很乖,也没像平常一样乱吐。
他说:“带孩子没什么决窍,就是要有耐心,这个我比较有经验。”
“我是真没办法。”我说。
“我当然知道。”他又来了,一幅特了解我的模样。
“一天好吗?”我问。
“挺好的。”他说,“都快12岁了,懂事了,知道给我泡茶,拿拖鞋。”
“我也会拿拖鞋。”小念一边画画一边插嘴说,“爸爸的拖鞋是我们家最大的。”
吃完饭我开车送他回酒店,小念和他在后座讲美人鱼的故事,一点睡意都没有。到了酒店门口,他下车,让小念坐回前座,给她锁上安全带。
我说:“快跟伯伯说晚安。”
“伯伯晚安。”
“宝贝晚安。”他隔着车窗,伸出手抚摸小念的流海,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这个给你。”
我知他有千言万语如梗在喉,但当着孩子,说出来却只能有这万般无奈的四个字。
我回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小念已经睡着。于枫下来抱着她上楼,问我:“怎么这么晚?”
“约了朋友吃饭。”我说,“你先上楼,我去停车。”
他抱着小念离开,我开了车内的小灯,打开他给我的那个信封,映入我眼帘的竟然是:齐秦2003北京首体春分音乐会入场券。
时间是2003年3月21日,位置是2排2号。
还有三天。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齐啸的电话。他说:“小安,我现在在医院,和我从香港同班航班飞来北京的飞机上,有个乘客被确诊患
上了SARS。”
“你没事吧?”我问。
“肯定没事。”他说,“背时太久了,总得换我运气好一回。”
他被送进医院检查,被隔离了整整四十八小时,确定没被感染加上我托夏冬找了关系才终于被放出来。我开车去接他,他坐上我的车,我看见他胡茬长出来,两鬓有藏不住的斑白,竟有说不上来的心酸。
他说:“谢谢你。以前在北京好像认识很多人。现在就只剩下你。”
“应该谢谢你请我看偶像的演唱会才对,我现在忙得连偶像都不关心了。”
他说:“对了,我见过你偶像一次。”
“真的假的?”我兴奋。
“有次和朋友打高尔夫球,他正好在。我就跟他说,我以前有个很喜欢的女生他很喜欢你,我跟她是在你的演唱会上认识的,后来我还辗转托了好多朋友,请你帮她签过一套唱片。”
“你不是说拿枪逼他签的?”我笑。
“年轻的时候,谁没吹过牛逼。”他大言不惭。
“那我偶像怎么说?”
“他说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呗。我就跟他说,我已经把她弄丢了。他说那怕什么,可以去找回来。”
“所以说,你是听我偶像的话才来找我的咯?”
“那当然不是。”他说,“我离婚了。”
“全世界都知道。”我说。
“也是丢人。”他轻笑。
我送他到他酒店楼下,他问我:“今晚你有安排吗?”
“有的。”我说。
“推掉可以吗?”他问。
“有些事很难推掉。”我说。
“比如?”
“比如,为人妻,为人母。”
他笑:“以前你跟我说,事在人为。那时候总觉得你年轻,冲动,做事情考虑不周。但现在我才想明白,或许你是对的。我想了又想,怎么样都要为自己争取这一回。明晚我会在齐秦演唱会上等你,如果你不来,我想我就知道答案。”
他说完,不再纠缠,下车离开。
我回到家,于枫正在给小念喂饭,她又不乖了,吃得一桌子都是。
“要吃就吃,不吃就下桌去!”我呵斥她。
她不满地看我,于枫抱她下桌,让她去自己房间画画。过了一会儿,于枫关门出来,对我说:“饭菜凉了,我热一下你再吃。”
我吃饭的时候,于枫坐在我对面,他告诉我他想转行,做编辑已经做到尽头,正好有美国的大学邀请他去做中文教授,为了小念的将来,他希望我也考虑考虑。
我问:“你的意思是移民?”
“是。”他答。
“你爸让你出国的时候你不出国,现在他们年纪大了,你妈妈身体也不好,你又突然要出去。”
“他同意我。”于枫说,“我早和他聊过。”
我讨厌他安排好一切才与我商量,于是保持沉默。
“没关系。”他说,“还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我赌气般地说:“明晚你得陪一下小念,我要去看齐秦的演
唱会。”
“没问题。”他倒是很爽快。
第二天白天我忙碌了一天,晚上六点,我独自开车去首都体育馆。在路上的时候,于枫打来电话,告诉我小念突然发高烧,他有点担心,所以要送她去医院,让我看完演唱会再跟他联系。
“要不我不去了。”我说。
“去吧去吧。”他说,“我先带她去医院,就是最近要小心点,少让她跟外人接触比较好。”
我当然听得懂他言语里的责备。
我心神不宁地挂了电话,因为演唱会的缘故,路堵得水泄不通,车子好半天才可以挪动几米。我好不容易开到首体附近,远远地看见路的那边有个戴鸭舌帽的男子正在往我这边张望。
我知道,我只要一下车,就可以奔向另一个世界。那曾经我无比向往的一个世界,那里有足够燃烧的热情,可以让我凤凰涅槃,得以重生。但是,我却好像失去了我身体里以往最最重要的东西,连按一下喇叭让他发现我的勇气都没有。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小念。她在那边哑着嗓
子狂哭:“妈妈,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你快来带我回家!”
“妈妈这就来。”我说完,挂了电话,狠下心一踩油门,拐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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