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仲长长叹了一声,睁开眼,远方青山峦峦,然而天顶却漆黑,像一块彩色的琉璃画被砸出大洞般,露出洞天外凡间的峥嵘。
十几个战鬼无声无息地接近,他们明显与上次遇到的那些年轻战鬼不同,每一个都是红眼重瞳,杀意冲天——皆为渡过二十五岁大劫的成熟战鬼,他们也不会像那些年轻战鬼一般上来便喊打喊杀,而是谨慎地停在小楼外数丈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源仲笑了笑,忽然开口:“郦朝央如何了?”
为首的战鬼微微点头,声音中敌意并不浓厚:“倒要谢谢你给的方子,夫人已从冰块中脱身,只是身体虚弱,尚需时间恢复。”
源仲失笑:“是我将她封在冰中的,何必言谢。你们破开生门闯入洞天,应当不是为了她的事吧?”
“不错。”为首的战鬼神情一肃,“你窃取天神宝物,为天不容,倘若你肯束手就擒,我们可以暂且放下两族宿仇,不伤你性命。”
“窃取宝物?”源仲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忽然想起在兖都那两个年轻的战鬼,临死时也破口大骂他是“窃取天神之物的蝼蚁”,而且,还用神水晶封住了他的左手。
左手……他们的目标又是他的左手?
他又荒谬,又好笑:“此手我生下来便有了,何为窃取?你们想的借口未免太拙劣。”
“冥顽不灵。”为首的战鬼摇头,退后一步,而他身后的十几个战鬼反而缓缓向前聚拢,抽出腰间长鞭,小楼周围虽然有结界笼罩,但十几个战鬼要打破结界,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
源仲摊开左手,掌心红光吞吐,苦笑:“此仇越结越深……”
他奉命将郦朝央冰封,战鬼们自然要报复,便杀了子非,他再杀了来报复的战鬼,这样杀来杀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眼见众战鬼要打破结界,他左手立时便要插入地面,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胸口像被一柄大锤狠狠捶了一下,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感将他从头到脚包裹住,他猛然张开嘴,一团猩红的鲜血喷了出来。
“源仲。”为首的战鬼低声说着,“我们已知晓你的姓名与八字,也有了你的头发,咒杀你不过盏茶工夫,你贵为有狐的大僧侣,杀了你,两族宿仇再也不能消,夫人也不欲如此,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姓名、八字、头发……源仲擦去嘴角血迹,心中怒火犹如滔天巨浪——是棠华泄露出去的!
他目光如炬,一眼便望见湖对岸的紫色人影,棠华!他果然没走!他取了他的头发和八字,正在咒杀他!
他一言不发,忽然化作一道金光闪身进入小楼,身后众战鬼长鞭甩在结界上,发出金属碰撞般的巨大脆响。
咒杀的威力他很清楚,以被咒之人的身体发肤做媒介,只要知晓姓名八字,随便请个厉害仙人就可以在盏茶时间令他生不如死。昔日他在丁戌的命令下得罪的人太多,故而他的姓名八字都是绝顶的机密,身边更无侍女服侍,想不到今日竟是被自己的族人背叛。
源仲刚上到三楼,只觉一道烈焰自脚底而起,衣衫下摆都被尽数点燃,浑身被这咒术之火焚烤得痛不欲生。
他皮肤上泛出一层迷离的金光,将咒术之火隔离开,然后猛地推开门,屋里的源小仲吓得跳起来,一见进来的人是他,立即花容失色地尖叫:“你身上着火了!”
源仲一眼便望见盘腿坐在床上的谭音,他顾不得说话,冲上前将她一把抱起,谭音冷不防被他衣服上的火烫得一抖,下一刻他又将她丢给了源小仲。
“走!”源仲化作金光一道,眨眼便下到了一楼,战鬼们还在全力破坏结界,只怕支撑不了多久。源小仲又叫又嚷地跟下来,急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去哪里?”
源仲强忍咒术的肆虐,盘腿坐下,低声道:“抱住她,别松手,我唤出死门,你带她走。”
“那你呢?”源小仲花容失色,“你要英雄救美?这可不是戏折子啊,大仲!”
源仲不理他,咒术之火缓缓向上蔓延,将他从头到脚吞噬,咒法不会真正将他烧成灰烬,甚至一点伤疤都不会留下,可咒杀的痛苦却比寻常烈火焚身痛苦百倍,也正由于咒杀这种方法太过阴毒,一般仙人都不会愿意做,可是棠华,棠华他……
他不愿再想,强忍剧痛调动仙力,试图唤出死门。他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牵挂,至少要让谭音安然无恙地离开。
可笑的是,他居然在这种时候想起在兖都,她挡在他面前,说要保护他的样子。
这个傻孩子,哪里有女人保护男人的道理呢?
漆黑的死门渐渐被唤出,与生门不同,这是洞天的另一道出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出门后会到哪里,每个洞天都会留有这样一个死门,遭遇灭顶之灾时可以让人逃出生天。死门后或许是万丈悬崖,或许是深深的海底,更可能是刀山火海,但,无论如何,也比留在这里要好。
还差一点点,再给他数息时间,谭音就可以出去了,只差一点点。
身后突然“咔嚓”一声脆响,小楼的结界终于被打破了。
数道粗长的鞭子无声无息袭来,源仲只来得及替谭音架起一道结界,两根长鞭扑在他背上,他后背的衣衫骤然碎裂,鲜血四溅,浓郁的香气霎时弥漫开。
这时又有数个战鬼冲进小楼,忽见对面有两个源仲,一个神色萎靡,另一个抱着一个女人瑟瑟发抖,都愣了一下,紧跟着便毫不犹豫先朝源小仲冲去。
源小仲乍见这么多红眼睛的人朝自己奔来,吓得连连摇手:“等一下,等一下!有话好说!”
没人理它,细微而锐利的风声呼啸而过,源小仲聒噪的声音忽然停了,他神色滑稽地看着自己断开的左臂,还甩了甩,喃喃道:“连机关人都打……”
“这个是假的。”战鬼们立即转移目标,长鞭换成了短刀。
他们得到的上命并非取源仲的性命,而是砍下他的左手,然而战鬼与有狐两族宿怨难消,此人害得郦朝央数年不能恢复巅峰,又杀害无数战鬼,他们岂有不恨的,短刀如电光,劈向源仲的脑袋。
“扑扑”数声钝响,短刀纷纷劈入一个突然出现的木头人身上,这个木头人竟不知是怎样出来的,它挡在源仲身上,而木头人身下还有个人紧紧抱住源仲,将他护在怀里,正是姬谭音。
谭音一直在竭尽全力让被神水晶封住的神力释放出来,虽然只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神水晶,但被她毫无防备地吞进腹中,比全身被神水晶包裹还要严重。
能想出这么精巧杀招的人,自然不会是战鬼或有狐族人,事实上,她心里很清楚这是谁做的,她不得不再次承认自己不懂人心的复杂。
印象里的韩女始终是个温柔的姐姐一般的人物。泰和陷入沉睡,会每日以泪洗面的人是她,而现在,放出神格蛊惑战鬼与有狐族追杀源仲的人也是她,更甚者,能想出将细微的神水晶放入茶水里令自己饮下的人,还是她。
或许,那个姐姐般的韩女从来都不是她的真实面目,真实的韩女究竟是何等性格,她一点也不清楚。
此时此地并不适合想这些,小楼结界被破,死门还差一些才能彻底唤出,想必是来不及了。
谭音一言不发地缩在源小仲怀中,集中精神凝聚神力,耳中却听见长鞭甩在源仲身上的声音,带着浓郁香气的鲜血溅在她脸上——被灼伤一般的感觉。
他会死。
她不敢动,她必须集中精神凝聚神力,不然他就真的要死了。可是她要怎么集中精神?源小仲被错认,被砍下了左臂,她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源仲了。
不要急,不要慌,必须将神力凝聚起来。
刀光已然闪烁,谭音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横的气力,自乾坤袋中取出最后一根金丝楠木,切割出一个机关人。她扑过去,将全身被咒术之火焚烧的源仲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神力还没有恢复,她放不出神识,只有紧紧抱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战鬼。他身上的火将她烧得剧痛无比,她低下头端详他,他已经晕死过去,唇角残留一绺血迹,呼吸微弱。
她此生都没有过这么执着的念头,她一定不能让他死掉,不是为了泰和,也不是为了那只左手。姬谭音不会让源仲死掉,她说不出为什么,也没有想为什么,这突如其来却又隐藏已久的执念,比她的生魂在凡间徘徊不得解脱还要热烈,她甚至感到因为这种执念,神识发出被燃烧般的痛楚——也可能是他身上的咒术之火引发的痛,她已经分辨不了。
那只被切割出的木头人并不完整,她的神力没有恢复,它做不了任何动作,不过一瞬间就被战鬼们挑开,数道长鞭毫不留情向她砸来,她清楚地听见身体里的骨骼再次粉碎的声音,她用没有断开的双手紧紧抱住他,不松。
鲜血铺开满地,源小仲惊恐的声音变得很小,小到她再也听不见,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一阵一阵,绵长深邃。
有一只手,带着焚烧的烈火摸上她的脸颊,谭音睁开眼,对上源仲漂亮的眼睛。他醒了,而且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漆黑的眼珠子,圆溜溜的,她在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血流满面,成了个血人。
他好像在说话,嘴唇在动,身体也在动,要推开她。
不可以出去。
她固执地紧抱着不放手,出去了他会死,她不会让他死,谁也不能带走他。
身体突然一重,她感觉这具身体再也无法与神识契合,正在崩坏碎裂,被吞下去的神水晶也渐渐失去束缚的作用。
就是现在!
谭音双眼清光大盛,神识挣扎着脱离崩坏身体的束缚,自头顶一跃而出。
没有人能看见她,天神的神识是与凡间格格不入的存在,如同鬼魂,若想让凡间的仙妖们看见自己真正的形体,要么便真身下界,要么放出神格。当然,最次的方法便是夺舍凡人躯体,想来韩女正是用最后一个法子来与战鬼、棠华他们沟通的。
她回过头,看见那具凡人的尸体血肉模糊地瘫软下去,源小仲在大叫,聒噪得很,被战鬼们鞭子一抽就散架了,紧跟着长鞭再度毫不留情地挥向源仲。很明显,今日战鬼们势在必得,一定要杀了他。
谭音心中微微动怒,长袖忽然一挥,掌心涌出一团清光,被她轻轻挥洒出去,顿时化作十几道细小的火焰般的光团,一一打入战鬼与婉秋、兰萱的眉间,紧跟着他们一个个被清光打退出门,瞬间消失在洞天内,只留下满地鲜血狼藉诉说着方才的险恶。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飘然出小楼,只见湖对岸有个紫色人影,正是棠华,他面前放着一只青木案,上面有一尊火鼎,并一尊水鼎,他手中捏着一撮被黑丝扎好的乌发,正放在火鼎之中,想必正是咒杀的媒介了。
谭音将清光弹入棠华眉间,他也被打退出洞天,她又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撮乌发连带着青木案与其上的所有东西,都霎时化作灰烬。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是她的疏忽,让韩女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谭音回头望向小楼,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悲戚。
今日之事,以源仲的聪明,想必很快就能想通其中缘由。他终究会明白,她的接近、跟随与保护,不过是为了那只左手。
而战鬼们一再挑衅,甚至连有狐族人都参与进来,大约与她的跟随也有关系。
谭音虽然在人情世故上并不甚通,却也不是白痴,她曾经以为韩女对泰和一往情深,所以急着想要找回他的左手,但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让她对韩女产生了怀疑。
她似乎只想让自己不愉快,让自己痛苦,她蛊惑战鬼与棠华,令这里血流成河,根本不是为了泰和。
谭音突然有些胆怯,不敢回去,不敢看源仲的表情,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底会对他感到愧疚和心虚。她想起他偷偷摸摸在房里做机关人,还想起他装模作样地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还有那些在一起默默度过的短暂时光。
是否她又做错一件事?
或许她借凡人的身体,大张旗鼓地接近他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如果一开始只降下神识在后面默默保护他一生,他所受的所有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上的,都不会有。
小客厅满地狼藉,鲜血乱洒,源小仲被战鬼的长鞭拆成了好几截,眼睛还滑稽地眨着,只是不能说话了。
方才喧嚣的一切都沉淀下来,安静,很安静,源仲没有动,他伸手抱住她的身体,正用袖子替她轻轻擦拭脸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擦得非常仔细,仿佛完全没发现洞天里那一瞬间发生的变故。
终于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他又将她满是血污的头发慢慢拨开,露出惨白却安详的脸。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鼻前,像是发觉那具身体没有了呼吸。他没有放弃,又将脑袋埋在她破碎的胸膛上,没有心跳。
他停了很久很久,最终茫然失措地抬起头,露出迷路孩童一样的眼神,四处张望,喃喃唤了一声:“谭音?”
她的身体在这里,在他面前,她的魂却又消失了。
源仲双眼渐渐恢复清明,他惊愕地四处张望,战鬼不见了,晕倒在地的婉秋、兰萱不见了,湖对岸的棠华也不见了,远方青山中的生门裂隙却仍在,老鼋从湖水里探出雪白的脑袋,逃出生天般地叹息。
除了满地狼藉,洞天的一切都与以前没什么区别,不该在的都不在了。可是,谭音也不见了,只留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像上次在皇陵一样,她只留下一具尸体给他,除此之外,别无只字片语。
源仲猛然起身,急急追出门,大声叫她的名字:“姬谭音!”
没有任何回答,他复又惊觉什么似的,转身回到小楼,抱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轻声呼唤:“谭音?”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他沉默了。
忽然,一阵柔和的风拂过,香鼎里的香灰无缘无故被吹散,洒落在他胸前。源仲低头怔怔看着血迹缭乱又沾染香灰的胸口,很快,又有大把香灰被调皮的风吹起,洒在他的后背。
她在?不在?是她?
源仲张开嘴,像是想笑两声,可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一行鲜血从他唇角汩汩流下,他翻身晕倒在地,一动不动。
源仲仿佛回到了三个甲子前的癸煊台上,在他那懵懂的少年时期,怀着对天神至诚的信仰,等待着天神的到来。
高台之上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出神地望着台上出现的神女。
他心里一阵迷惘,又一阵清醒,白衣乌发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可渐渐地,那清冷秀丽的容颜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雪白的脸,嫣红的嘴唇,总是露出死蠢死蠢的表情,时而斯文时而呆。
他眼睁睁地看着神女变成一个普通凡人女子模样,腰间挂着乾坤袋,一步步朝他走来,向他伸出手。
源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的手掌纤细修长,还是小孩子的手,终于与她握在一起。她朝他温柔一笑,将他细瘦的手握紧在掌心。
“你……有没有怪我?”她低声问。
他心中忽然像被沸水淋湿一样,一瞬间,无数画面从眼前流逝而过,癸煊台像是琉璃画一般碎裂开,他的手一动,反手将她柔软却略粗糙的手掌紧握在掌心。
“怪你什么?”源仲笑了笑,“怪你是为我的左手而来吗?”
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他曾经问过这样愚蠢的话吗?她心里有多少次在暗暗嘲笑他的慌张与忐忑不安,又有多少次在蔑视他的小心翼翼与自作聪明的试探?
他抬头,稚嫩的少年双眼定定望着她清冷的眼睛,声音很轻:“你要我的左手,我会立即砍下给你。”
她摇了摇头:“不许这样做。”
少年的双眼变得灼热:“那就说你喜欢我。”
让她嘲笑吧,也让他愚蠢下去,他人生的沙漏因为她而停止,又因为她而开始流逝,他甘愿送上自己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
少年双眸渐渐狂热:“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愿说。”
他不会忘记她最终变得血肉模糊的身体,浑身的骨头都变作粉末,还要用没断开的双手紧紧抱着他。如果这还不是喜欢,他三个甲子的岁月又算什么?
“留下来,别走,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恨不能揉进自己的掌心,“不要走。”
她似乎笑了,张嘴说了一句什么,他再也听不见,迷离的梦境旋涡般褪去,源仲猛然睁开眼,他还躺在满地狼藉的小客厅,门开着一道缝,外面雨雪霏霏,已然是深夜。
他慢慢坐起来,茫然地发觉自己之前受的伤尽数痊愈了,全身上下一片清爽,更甚从前。
源小仲碎裂的身体还摆在小客厅,满地血迹犹在,而她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却不见踪影。
“谭音?”他唤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只有冷冷的风卷着细碎的雪花钻进小客厅。
雪越下越大,湖边积雪上凌乱的脚印很快就被抚平。
谭音远远飘在小楼外,看着源仲醒来,看着他起身寻她,又看着他颓然垂下双肩。最终,楼中所有灯光湮灭,四下里一片漆黑,风声如泣。
她没有回到他身边,像以前说的那样,永远陪着他,一步也不离开。
她现在无法面对他,无论是彼时他在梦里那双炽热的眼,要她承认喜欢他的执着,还是此刻他紧锁的眉头,失去神采的双眼。
她在人际交往上实在没有天赋,不懂他人的心,也不懂自己的心,如果所有事情都像制作机关人那样按部就班,只要一环环镶嵌扣紧,就再无错误的可能,那该多简单。
谭音下界寻找源仲,目的是泰和的左手。是的,她的目的就像制作那些工具一样明确,守着泰和的左手,无论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那也只是一段不需要在意的短暂时光,最终的结果是完美地取回左手,让泰和苏醒。
事情也确实这样发展着,然而她又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她不懂,也或许懂了,却不愿仔细去想。
人的心并不是那些冷硬的没有灵性的铆钉青铜工具,当她用身体替源仲抵挡战鬼暴虐的攻击时,那个瞬间,她心底想的究竟是泰和,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那具凡人身体已然破碎支离,神水晶蔓延到四肢百骸,再也不能用了。放出神识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与源仲的联系不再那么单纯。
她不能说喜欢他,不会说,也不配说。
相对千年,至死方离,多么简单的八个字,她曾经也以为很简单,如今却忽然感觉到时光的漫长、深邃还有善变。
这绵长细密的时光令她感到恐慌,还有愧疚,对泰和的,对源仲的。
她犯下大错,无法弥补。
谭音一个人静静飘浮很久,最终回头望了一眼远方青山生门处巨大的裂隙,挥舞长袖,只瞬间便将那裂隙填补完整。
这里是源仲的家,生门被破,他心中必然难过。她也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中的一员,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小事。
现在,她该回去找韩女了,与上次急切而冲动的状态截然不同,现在她觉得心里非常安静,那是一种决然冷漠的安静。她不知道再见韩女会与她说什么,又会不会做什么,她已经没有任何盘算,也不愿想这些了。
她从没有了解过韩女,不,她不了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认识的每个人似乎外表与内心都有着巨大分歧,有的人明明脸上对她生气,心里却对她那么好;有的人表面上对她一派和气,心里却藏着毒针。
韩女,韩女……
他们这些被赋予神格的神君神女们,在做凡人的时候都是执念至诚乃至逆天之辈,如她,是个至诚的工匠,还有为武而狂的侠客,执笔风华绝代的文人。
韩女也有她的执念,她的绣工冠绝天下,哪怕要被凡人当作魔女烧死,她也不能够丢下针线。
那时候韩女与她感情很好,她成神两百年,韩女刚刚成神,对凡间犹有怀念,两人时常谈起凡间的种种趣事,她不善言辞,可往往是她笨拙地说上许多,韩女只含笑倾听。
韩女对于自己做凡人期间的事,几乎从不主动提及,她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譬如韩女醉心刺绣,绣一朵牡丹,第二天自家窗台就会开一朵牡丹,次数多了,愚昧的凡人以为她是什么魔女,要将她烧死,后来虽然没真将她烧死,但也烧得她半死不活,痛苦地拖了很久才过世。
现在想来,韩女是哪里人,家里都有谁,是否嫁过人,谁也不知道。
她好像也从未失过态,或说错过什么话,永远温柔含笑,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风。在一众不善与人交往的神君神女中,她显得那么不同。
所以韩女如今的所作所为,才更令人发指,叫人无所适从。
再一次回到天牙台,天河依旧璀璨,泰和也依旧在那块巨大的神水晶中沉睡。
不知为何,谭音不愿看他的脸,心虚又胆怯地匆匆绕过去,唤了一声:“韩女。”
没有人回答她。
谭音直直朝殿东角飘去,韩女的身体还放在老地方,她的神识却不知在哪里。
谭音走近那块一人高的神水晶,由于封入神水晶,韩女的身体已经停止消散,可奇怪的是,神水晶并没有补充神力的作用,她分明记得当日下界时,韩女的手足与左边小半的身体都变成了半透明的,而这次再看,居然全部恢复了原状。
这是什么缘故?谭音百思不得其解,可假如她消散的身体可以恢复原状,是不是证明泰和也不用继续沉睡?神界的其他神君也不用再担心陨落的问题?
谭音下意识地要化开这尊神水晶,忽见被封在神水晶中的韩女睁开眼睛,冲她笑了一下。这一惊非同小可,谭音倒退数步,骇然看着韩女的神识从神水晶后面款款现身。
“我知道你会来。”韩女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帮了你一把,要怎么感谢我?”
“帮?”谭音被她装模作样的笑激怒了,“蛊惑战鬼甚至有狐的族人一起来杀源仲,就是帮?喂我喝下神水晶,是帮?”
韩女叹道:“你这个傻丫头,人家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我不过推波助澜一下,不然你要冒充凡人到他死吗?”
谭音静静看着她,摇了摇头:“韩女,你根本不是为了泰和,你并不在意他是不是能苏醒过来,但凡你要有一丝在意,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韩女抬眼望着泰和被封在神水晶里的身体,声音柔和:“不错,我从来没爱过他,你终于聪明了一次,虽然有些晚。”
“我没得罪过你,为什么总是做这些让我痛苦的事?”谭音紧咬不放。
韩女哈哈笑了起来:“你痛苦吗?真的痛苦了?我抢走泰和的时候,你好像也没怎样,我要杀那个僧侣,你才跟我跳脚。我还以为你这个傻丫头一过来就要把我从神水晶里扯出来碎尸万段呢!”
谭音终于从她话里体会出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你在等着我上来找你?你等着我气急败坏地发疯?”
韩女笑得更欢:“是啊,傻孩子,才发现吗?我在帮你渡劫呢!”
话未说完,她只觉眼前金光大盛,谭音掌心一枚金光璀璨的符印毫不留情拍过来,韩女尖叫一声,神识被捆在密密麻麻的巨大金色荆棘中,无法动弹,荆棘上的倒刺令她的神识痛苦无比,只要稍微有一点动作,便痛彻心扉,是魂飞魄散的那种痛苦。
谭音脸色苍白,死死盯着她,森然道:“那我先让你渡个劫。”
她长袖一挥,袖里大片大片的黑雾弥漫出来,将韩女身上的神水晶包裹住,那块一人多高的神水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她原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法处理这些珍贵的神水晶,可那要花上几天工夫。此时她被激怒,再也管不了许多,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韩女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原本恢复原状的左边身体与手足忽然泛出血红的光芒,紧跟着,像泡沫一样迅速消散开。
韩女的大半个身体都已经变成了空白的。
谭音心中一惊,回头望向韩女被困在金色荆棘中的神识:“怎么回事?”
韩女停止了挣扎,安静地蜷缩在荆棘内,面上不再挂着温柔的笑,声音淡漠:“就是这么回事。”
谭音心底有无数疑问,可是想到韩女残酷的手段,她心中又泛起极度的厌恶,索性拂袖而去:“我说过你再出手就让你自生自灭,你好自为之!”
韩女冷笑起来:“无双,你真要我死?”
谭音没有回答。
“我死了,你不怕泰和出事?他爱的人是我。”
谭音摇了摇头,淡声道:“泰和不会爱上你这样的女人,即使他真的喜欢你,也会为自己看错人感到羞愧。”
身后骤然安静了,只剩韩女沉重的呼吸声,一阵阵,越来越响。谭音不愿回头看她,径自往殿外走去,陡然之间,忽觉整个泰和殿的地面都在缓缓震颤,身后神力暴涨颠沛,极其不稳。她惊骇之下立即转身,却见韩女如同被困在渔网中的鱼,在金色荆棘中疯狂地挣扎,她的神识被荆棘刺深深贯穿,撕扯得残缺不平,她却丝毫不顾,仿佛那魂飞魄散的痛楚并不存在一般。
谭音震撼于她的疯狂,张口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韩女一面狂肆地放出神力挣扎,一面忽然抬头死死盯着她看,那目光简直像是实质的,仿佛可以穿透她的身体。谭音从没见过这种眼神,她觉得韩女看的人好像是自己,好像又不是自己,这种目光竟让她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无双,你还是要这样对我!”她声音沙哑,目光奇异而明亮,里面像是藏了一团正在燃烧的星。良久,那一团星从她的眼眶里倾泻而出,泪光在她面上微弱地闪烁。
谭音惊呆了,泰和陷入沉睡后,韩女哭过无数次,可从没有哪次像这样疯狂,这样奇异的目光与泪水,她好像只见过一次,那还是韩女刚成神的时候。
“你还是要这样对我!”韩女残缺的双手死死攀住荆棘刺,她竭力要把脑袋从缝隙中钻出来,状若疯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谭音猛然合上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道:“你……咎由自取。”
韩女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我不甘!我不甘啊!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你!你们害死我,为什么我没有杀了你!我不该成神!不该成神!无双!我不甘!”
谭音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韩女忽然安静下来,身体蜷缩在荆棘内,过了很久,她慢慢擦去脸上的泪水,神色古怪地抬头望着谭音。
“我不甘。”
她双眼忽然变得赤红,婉约轻盈的身体忽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蜷缩在一处,渐渐地,变成了半透明的雾气状,肆虐波动的神力也霎时消失。谭音骇然地望着这团人形的半透明雾气,心头仿佛被大锤狠狠击中——她似乎在何处见过!
泰和殿陷入一种奇异的死寂中。
谭音眼睁睁看着韩女的神识变成一团半透明的人形雾气,而她跌落在地的那具躯体上忽然泛出一层血红的光芒,莹莹絮絮,那些红光被韩女的神识吸引过去,将她残缺狼狈的神识包裹住。
随着红光飘浮,她的身体消失得越来越快,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韩女半透明的神识渐渐变得更加清晰,隐约可以望见五官轮廓了。
谭音突然如梦初醒一般,倒退好几步。这个行为她并不陌生,魔物依靠吞噬魂魄强大,而被赋予神格的神君神女们的身体则是更强大的存在,当年神魔大战之初神界伤亡惨重,正是因为许多神君神女都被魔物们硬生生将身躯吞吃了的缘故。
“你……”谭音目瞪口呆,这荒谬绝伦的一幕就发生在她眼前,是噩梦吗?韩女的神识变成了魔物,在吞吃自己的神之躯!
惊骇的同时,还有另外一种诡谲的熟悉,她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个魔物,那天,在挽澜山皇陵……谭音扶住额头,她的头好晕,为什么……想不起?
“我再也不会放过你!”
韩女的声音变得极其妖异,如泣如号,她那半透明的神识在金色荆棘中没命地挣扎,荆棘渐渐支撑不住,片刻后便迸裂开,爆出无数金色碎屑。
谭音被气浪吹得站立不稳,翻身栽倒下去,恍惚中只觉一团人影朝自己扑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紧跟着只觉右臂一阵剧痛,像是被数把钢刀狠狠扎进骨头中一般。她疼得浑身一颤,抬头望去,便见韩女五指如刀,刺入她的右臂中。
韩女双目血红,森然盯着她,像是恨极的模样。
谭音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你、你……魔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心中的惊骇太大,舌头更像打结了一样。
韩女陡然笑起来:“魔物?”
韩女讥诮而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我不该成神,当初不该成神,我至今仍然活在痛苦与悔恨的煎熬中!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我恨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能够忍心杀掉你!”
谭音茫然:“什么?”
“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忍心杀你!”韩女疯狂地抽回手指,将她一把从地上提起来,她锐利的指甲划伤了谭音的脖子,淡淡的金色神光从伤口中蔓延而出。
“韩女。”谭音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害过你,从前我甚至很喜欢你!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只有用疯子才能形容!你有什么惊天的冤屈,你没有说过,我不知道,但如今你堕落成魔,天也不容你!”
韩女忽地一笑:“喜欢我?她也说过这样的话,你们的喜欢不过都是践踏在我的灵魂上而已!天不容我?天从来也没有容过我!无双,你不是要杀我吗?我先把你杀了!”
韩女突然狠狠掐住谭音的脖子,锐利的指甲刺进她的脖子里,面容狰狞,恨不能将她掐死在自己手上。
谭音费尽所有的气力想要挣扎脱开她的桎梏,可她的手抓得死紧,她身上魔物特有的那种诡谲的波动令谭音感到浑身毛骨悚然。她突然抬手,狠狠抽了韩女一巴掌。
“放开我!”
韩女骤然松开手,轻抚被打的左脸,神色古怪。
“你恨的人,是我?”谭音直指重点。
韩女奇异而狂热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神情也慢慢平静下来,良久,她缓缓退了数步,低声道:“不错!我恨你!我恨每一个人!”
她忽然飘到自己消失大半的身躯前,伏在其上,只一瞬间,那些消散的躯体部分全部复原。她睁开眼,缓缓起身,神色诡异地看着谭音。
“无双,我抢走泰和,你恨不恨我?我要杀了那个僧侣,你恨不恨我?你心里恨我入骨,面上还要装作大度,你好可怕,好可怕……”
韩女面上浮现一丝怪异的笑容:“无双,你一定也有一颗恐怖的心,这世间每个人的心都可怕无比……我挖空所有心思,费尽我的能力,想把最好的都给她,最后,我成神了,我下界去找她,怕她过得不好被人欺负。可是,我见到了最可怕最丑陋的人心!”
她的眼睛里又出现那团燃烧的星,浓烈却又寒冷:“我为什么要成神?我不该成神!我没有忍心杀她!杀了她我的神格会陨落!可是我的恨怎么办?无双!我的恨怎么办?”
她忽然从袖中抛出一幅巨大的刺绣,其上影影幢幢密密麻麻,竟看不清绣的是什么花纹,浓烟的黑与鲜血的红相互交织。
“来,到我这里度过你的残生。”她的声音变得妖异婉转,“我的人劫,在我这里永远地睡下去。”
谭音只觉眼前景致瞬间变得扭曲,一股古怪的力量像是要将她牵引入刺绣图。即使知道韩女是因冠绝天下的绣工而成神,她却从未见过韩女出手,此时韩女抛出那幅诡异而巨大的绣图,里面鬼影重重,号哭连连,竟渐渐像是变成了真实的景象,她甚至可以闻见一股血腥的硝烟气息。
她心中震惊,双眼清光大盛,竭力抗拒,忽然挥舞长袖,袖中数道清光射出,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韩女声音袅袅,凄清低沉:“我已成魔,我早该成魔。她早已死去,轮回不知多少世,此恨难消,我不甘,我不甘心啊……”
这不可理喻的女人!谭音眸光转狠,袖中神光射出,竟变成一把巨大剪子的形状,对着那幅怪异的刺绣剪去。韩女猝不及防,想不到她会出这种怪招,绣图被剪刀一下铰成两截,那股古怪的吸引的力量瞬间消失。
谭音掌心中金光闪烁,又是一枚符印,她毫不犹豫,一把拍在韩女肩头,巨大的金色荆棘平地而起,再度将她锁在其中。
“这些话,你留着说给其他神君听吧。”
谭音将一枚符纸抛向半空,符纸眨眼化作无数蓝色小鸟,无声无息地飞出泰和殿。
韩女忽然大笑起来,泰和殿一阵剧烈震动,谭音震惊地看着她的身体如青烟般渐渐消散开,金色的荆棘牢也套不住她了?
“无双,你真可怕……”她的声音也渐渐消散开,渐渐微不可闻,“我早已不惧怕任何恐怖的人心,我会亲眼看着你怎么魂飞魄散!”
最终,她的声音与身体彻底消失。过了很久,收到讯号的其他神君们才急匆匆赶来,急道:“什么事,用紧急召集令?”
谭音疲惫地垂下双肩,轻声道:“韩女……堕落成魔。”
不去管那些惊异万分的神君们,她缓缓走到殿中神水晶前,抬头看着沉睡其中的泰和。假如泰和醒来,知道韩女成魔了,会怎样地难受?会不会像当年他对付魔物那样,也能面不改色地将韩女毁在手下?
而她自己……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她是个后方支援的工匠,追查韩女下落的事轮不到她,那些神君早已有了安排,倒是有人知道她下界替泰和寻找左手的事,过来催促她快些将左手与魂灯都取回,让泰和复苏,有了他的战斗力,加上魂灯,下一次的神魔大战勉强还能够进行。
谭音什么也没再说,她默然离开空旷的神界,先去了一趟沅城,将那具她借来用了短短数月的凡人尸体修补完整,安葬在她父母坟旁。
能借到这具身体,也是天缘巧合,须得寻找八字与她相近,年纪相仿,又要是沅城人士。她身为神女,不能夺舍凡人躯体,所以最好还得是新死的,诸多苛刻条件下,还是让她找到了这个病死的姑娘。
可当日她为了压制神水晶的效力,饮下大量的水,将神水晶逼向四肢百骸,这具五脏六腑都渗透了神水晶的身体,自然不能再用了。
谭音长袖一挥,尸体腰间的乾坤袋被一阵清风拂起,悬浮在她面前,袋口缓缓松开,一枚莹白小巧的玲珑屋从乾坤袋中盈然而出,见风即长,瞬间化作一座简陋木屋。
谭音的神识缓缓飘进木屋,但见床上躺着一具仿若沉睡般的神女躯体,正是她的真身。
她正要附身其上,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木然盯着身体露在外面的手——她的两只手,指尖变成了半透明的,是神力开始消散,即将陨落的迹象。
她记得两个月前,她上次来探视自己的躯体,一切都还很完整。
谭音死死盯着自己的躯体,盯着那些半透明的指尖,只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
终于,轮到她了,轮到她开始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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