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还没进站,万德福就发现高大霞站在站台上,等她上了车,就把一卷钱塞给万德福,说是收音机的钱,万德福急了:“你这不是骂我吗?”说着便要把钱往回塞,高大霞摆了摆手朝车厢后走去,生怕万德福追过来,万德福无奈,想着等下一站到桃源街停车时,再到后面找高大霞,不想车到了桃源街站,刚一停车,高大霞却下车走了。
找到傅家庄说的连胜巷三十九号,天色已经擦黑了,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锁头,高大霞敲开旁边一户人家的房门,问这里住的人是不是叫王明起,在厨房里做饭的一个女人说是,不过三天前搬走了,高大霞又问王明起是哪里人,女人说是大连当地人,在日本人的一个什么商会干活,再问什么,女人都不知道,高大霞谢过女人,悻悻地走了。
傅家庄回来的时候,碰上来家里送钱的万德福,从他嘴里得知高大霞在桃源街下了电车,傅家庄立即猜出她这是去那个王明起家了,傅家庄隐隐有种不祥之感,骑着自行车要去找高大霞,万德福也要跟着去,说多个人总会踏实些,傅家庄便带上万德福去了。
傅家庄的担心应验了,方若愚在麻苏苏那里听说了王明起的事,也想着落实一下心里才踏实,便带着大令也来了。两个人刚走到连胜巷的路口,便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坡上下来,方若愚当即认出是冤家高大霞。黑暗中,方若愚低声冷笑:“她来找死,今晚就成全她。”
大令意会,抽出匕首便要上前,被方若愚一把拽住:“把她交给我,这次我要亲自动手。”他从大令手里接过匕首来,“你去找个平板车,把尸首拉到海边儿。”
“咱们就管杀,怎么还管埋了?”大令不解。
方若愚摩挲着匕首的刀锋:“她能找到这里,说明共产党已经起了疑心,尸首不能留在这里。”
大令敬佩地说:“还是先生想得周到。”
“所谓周到,就是要比别人多往前想几步而已,你快去吧。”方若愚督促。
大令转身跑开,方若愚扫视四下,看见一户人家的院墙上搭着麻布包,便上前扯下一个,又在旁边有户挂着“宝宅出让”牌子的门口捡起一截木棍,这才躲到一根电线杆子的阴影里。眼见着高大霞从坡上下来,从电线杆子前过去,方若愚快步上前,举起棍子,挥了下去。
借着月光,方若愚把高大霞扛进“宝宅出让”的一间房子里,重重扔在地上,碰倒了一个衣架,方若愚正准备拿下套在高大霞头上的麻布包,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断喝:“谁啊?”
方若愚吓得一哆嗦,刚才在外面捡木棍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院门没有关上,还以为是房子出让,主人不上心了,扛了高大霞进来时,他才发现院里还有个套院,想必这里原来住的是一个大户人家。
“里面的人出来,要不我喊警察啦!”窗外的人又大叫起来。
“喊什么喊,来了!”方若愚应着声,手忙脚乱地把高大霞拖到了杂物后面,这才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身后显然是夫妻的一男女,正在看对面的房子。高个子男人打量着走出来的方若愚,警惕地问:“你谁啊?谁让你进来的?”
“不是,我走到这,看见院门开着,门上又写着卖房,我就进来看看。”方若愚不紧不慢地说着,脑海里飞速编织着谎言,“这才刚看了一间房,你们就来了。怎么,兄弟,你是房主啊?”
“废话,我不是房主能领人来看房吗?”男人转头对身后的夫妻说,“先看这一间吧。”说着走来。
方若愚慌了,忙说:“先看那一间一样,省着他们还得过来。”说着,推着男人向对面走去,嘴里盛赞道,“这房子真不错,还有个套院,我就喜欢带套院的房子。”
房主推开方若愚,走到门前带上门,扣上了门鼻。方若愚松了口气,他刚才琢磨好了,如果房主多事真迈进屋里发现了高大霞,那房主和那对看房夫妻只能陪着高大霞一起找阎王了。
“这种带跨院的房子,全大连街也找不出几套。你们俩家盯上了,算是有眼光,在你们之前,还有好几个人盯着哪,我都不愿再领人来看了。”房主炫耀着,指指点点介绍起来。
傅家庄带着万德福找到了连胜巷三十九号,从邻居那里得知,天刚擦黑时,确实有个女人来打听过王明起,听描述,就知道来的人一定是高大霞。傅家庄心里一阵发慌,和万德福顺着来路分头去找高大霞。
方若愚离开不久,高大霞苏醒过来,微弱的光亮透过麻布包渗到眼前,高大霞意识到头上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她挣扎着坐起身子,试图挣脱绑在手上的麻绳,奈何麻绳捆得太过结识,几番挣扎未果,高大霞已然是气喘吁吁了。挣扎之中,高大霞兜里的手绢掉落在地,她浑然不觉。缓了缓,她贴着墙壁站起来,循着一线月光找到了窗户的位置,又伸脚一点点探着路,等脚下踩实了,才战战兢兢地向前迈出一小步。摸索了一阵,她的脚尖触到了拐角,她沮丧的发现,那不过是另一面墙。
套院里,房主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院子,方若愚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不时向外面张望。
“我爷爷在黑龙江开过木材厂,老宅子里用的木料,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你听听这动静。”房主伸手敲着柱子,“再瞧这上头,还有雕花,请的都是给盛京皇宫里干过活的师傅。”
方若愚凑上前来,他想尽快结束房主的介绍,把他们打发走:“可惜这是晚上,看不大清楚。二位,要不然,咱明天约个时间,一块再来看看?”
房主不满:“明天我还得跑趟奉天,谈个买卖。”
“要不然,等你忙完了,回来再看也行。”方若愚陪着笑。
“别磨叽了,来都来了,一块看了吧。”房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要哪,我哪有闲工夫老陪着你们?”
小个子男人干咳了两声:“那再看看别的屋子吧。”
一行人又朝屋外走去,方若愚只能随他们一起去了。
屋子里,高大霞看到前面有一丝光亮,像是从门外照进来的,她向着光线涌来的地方缓缓移步,终于移到了门前,推了一下,却发觉房门纹丝不动。高大霞试着用肩膀撞去,一下,二下,三下,四下……房门晃动着,始终没有敞开,但外面的门鼻却在撞击中一点点变得松动。高大霞卯足了力气,一下子撞了过去。这一下可是劲道十足,房门应声洞开,高大霞一下扑倒在门外,摔了个七荤八素。过了半晌,高大霞才缓过劲来,艰难地爬起身子,辨别了一下方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套院里,房主带着那对夫妇走向另一间房,方若愚悄悄躲开房主的视线,鬼头鬼脑地朝院外走去,走到了月亮门前。
“站住!”身后传来房主的一声断喝。
方若愚一怔,连忙顿住了脚步,与他一墙之隔的位置,高大霞浑身僵硬地呆在了原地。房主的喊声也吓住了高大霞,她紧紧贴墙而立,一动不敢动。
“你要再瞎胡乱走,别说我不客气!”房主瞪着方若愚。
高大霞竖起耳朵听着动静,待墙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她才慌乱地朝着反方向挪去,一不留神,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重重扑倒在地。
方若愚老实走回了队伍里,跟着房主进了屋里。
“你自己说的算了,瞎胡乱蹿。”房主阴沉着脸,数落道。
方若愚赔着笑:“我想看看外面的,哎呀,看哪不一样,这不都是你的房子嘛。”
“告诉你先看里面,再看外面,你就是不听,你到底要干什么?”房主盯着方若愚。
“我就是随便看看,好了,听你的,听你的!”方若愚语气谦恭。
傅家庄和万德福找了两条街道,还是不见高大霞的踪影,万德福自责地说:“我要是跟着大霞一块来就好了。”
万德福的话,让傅家庄心底的不安加重起来:“都怨我,跟她说老姨夫住在桃源街连胜巷的时候,就该想到她会到这里来核实。”
万德福看着傅家庄:“这回找到大霞,我想给你俩做个媒人。”
“现在哪有心思说这个。”傅家庄说。
“今天我跟她的事,你也看到了,彻底拉倒了。”万德福说。
傅家庄犹豫了一下,问:“你是觉得跟春妮不好交代吗?”
“也不光因为辈份的事。”万德福苦涩一笑,“我能看出来,大霞心里喜欢的人,是你。”
傅家庄拍了拍万德福的肩膀:“老万,你和大霞才是经过生死考验的战友。”
“没错,是经过生死考验的战友。可我还是太糊涂了,错把战友当成了媳妇。”万德福讪讪地摇了摇头。
“先不说这些了,咱俩分头找吧,在坡下面的胡同口汇合。”傅家庄指着高坡下的道口。
“好。”万德福朝一个胡同跑去。
傅家庄推着自行车焦急地四下张望,突然眼睛一亮,下坡处有一抹熟悉的剪影,傅家庄兴奋地喊了一声:“高大霞!”
傅家庄跨上自行车,车子如离弦之箭,朝着人影冲了过去。眼见这人影越来越近,傅家庄激动地高喊:“大霞!”
人影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庞。傅家庄愣住了,笑容凝在了脸上。
向院门口挪动着步子的高大霞,隐约听见傅家庄的呼喊,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却没有了下文。
庭院深处,房主带着方若愚和那对夫妇走出了房门。房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嘶哑地说:“里面差不多就这样了。”
“挺好挺好,外面我刚才看过了,比里面还好。”方若愚急促地说道。
“那就不用看了?”房主试探着问。
“不用看了,这房子我买了。”方若愚大手一挥,转头朝院外走去。房主欣喜,连忙跟上了方若愚的脚步。
身后的妇人上前拉住房主的胳膊:“我们还没看完哪。”
房主指了指方若愚,面露难色:“人家都要了。”
“那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小个子男人脸上挂着不快。
“对呀,我先来的。”方若愚回身,对夫妻俩说,“外面我看完了,里面也看了。这房子,我要了。”说着看向房主,“你从奉天回来咱就办个手续,怎么样?”
小个子男人不满:“那不行,房主是我约来的,你这算怎么回事?说好听点是自己进来的,说难听点,还不知道你进来是要干什么哪!”
方若愚心底一颤,拉着脸怒斥:“你怎么说话哪?我能干什么?不为看房子我大晚上进来干什么?”
小个子男人毫不示弱:“谁知道你干什么,看你鬼鬼祟祟满哪撒么,压根儿就不像买房子的人!”
庭院外的高大霞终于摸到了门口。院门闩着,高大霞的双手被牢牢捆住了,只得费事地用头顶着门栓。身后的小院里隐隐传来什么人的争吵声,高大霞心底紧张起来,手脚莫名发软,顶着的门闩升起又落下,高大霞的头顶着门上,绝望地抽泣起来。
傅家庄更大的喊声又传来了,高大霞这回听得真真切切,激动地浑身颤栗,张了张嘴,想向那个声音呼救,奈何嘴里被塞了一团麻布,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又继续用头顶着门栓。
胡同里的万德福听见了傅家庄的呐喊,也效仿起来。
两个人的呼喊声不时传来,给了高大霞更大的动力,不知失败了多少回,门闩终于顶开,高大霞用脚勾开院门,通往自由之门,终于洞开。
高大霞兴奋地迈过门槛,却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扑倒在地,身子翻滚了几下,撞到了对面墙上。她的手胡乱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堆鹅卵石,忍着刺痛爬起身,向着坡下仓惶奔去。
套院里,方若愚气冲冲外院走来,房主陪着笑脸跟在后头:“大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一搭眼,就知道他们买不起这房子。”
方若愚到了外院,忽地顿住了脚步,身后的房主险些撞在他身上。苍白的月光下,院门大开,关着高大霞的那间屋子也敞着门,方若愚脸色一沉,冲进屋去,房主一愣,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屋子里,不见了高大霞的踪影。方若愚眼前一黑,满腔的怒火近乎喷薄而出,他转身出屋朝院门跑去,身后传来房主的一声怒喝:“妈的,耍老子玩哪!”
高大霞绊绊磕磕地跑着,没跑多远就被脚下的坑洼和石子绊倒,面前的黑暗像是没有尽头,幸亏还有傅家庄和万德福的呼喊给了她希望。高大霞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声音的方位,循着声音摸索而去。
方若愚跑出院门,四下寻找着高大霞的踪迹,听到傅家庄和万德福的呼喊声,脚下一顿,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他摸了摸腰后的匕首,循着呼喊声的方向跑去。没跑出多远,便看到不远处闪动着一个人影,正是跌跌撞撞的高大霞。她跑得太猛,撞到栏杆上,大半个身子差点冲了出去。
方若愚冷笑一声,抽出匕首,奔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前方出现了一条岔道口,高大霞身形一闪,消失在岔口那头。方若愚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黑暗中,万德福沿着巷道穿行,忽然看见拐角的人影,疑惑地喊道:“是大霞吗?”
方若愚听到喊声,立时收住了脚步,几乎就在几步开外,万德福欣喜地奔向了不远处的高大霞。
正在方若愚失望之际,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大令推着的一辆平板车,借着地势从高处直冲而下,将万德福撞出栏杆外,万德福的身子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落在高台之下的地面上。
坡顶,大令居高临下审视着战果,眼里寒冷如霜。
坡下,傅家庄的身影出现,眼看着万德福的身子飞落,惊慌地大喊一声:“老万!”
大令冷着脸,掏出匕首准备拼个鱼死网破,被方若愚低声喝住:“走!”
大令心有不甘看了看不远处的高大霞,随着方若愚消失在浓厚的夜色中。
惊慌的高大霞才回过味来,试探地喊着:“老万,万德福,傅家庄,你在哪啊?”
傅家庄跑来,冲向血泊中的万德福,大喊着:“老万,老万!”
被麻布罩着的高大霞驻足,摸索着过来。
一阵碎步响起,一条长长的影子扑了过来,停在万德福身上。傅家庄抬起头,被麻布罩着的高大霞站到近前,傅家庄喊了声:“大霞!”起身迎了上去。
高大霞也奔了过来,傅家庄一把扶住高大霞,扯下她头上的麻布包:“大霞……”揪出了高大霞嘴里的抹布。
摔得鼻青脸肿的高大霞一把抱住傅家庄,失声痛哭起来。
傅家庄拍着高大霞的后背安抚着:“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高大霞哭着,看到了地上的万德福,慌忙推开傅家庄,奔了过去:“老万,老万你醒醒啊,老万……”高大霞哭喊着。
万德福突然动了动,虚弱地说:“痛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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