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后备箱内,袁飞燕听着外面的动静,焦急而无奈地扭动着身子,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雷声渐渐止住了,天际却并未因此平静。随着一粒豆大的雨点砸落在黑色大地上,天空缓缓放开了闸门,密集而沉重的水珠自天穹坠落,将灯火通明的复州城掩映在白茫茫的雨幕下。
滂沱大雨中,吉普车飞驰而来,在剧院门前狠狠刹住。在最混乱的时刻,傅家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最终的战场。一名公安军官利落地迎了上来,撑开一柄巨大的黑伞:“李副政委,我是复州湾公安局局长闻旭。”
“你好闻旭同志。”李云光点了点头,“这边情况怎么样?”
“我们就差把剧场挖地三尺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进剧场看看吧。”傅家庄说。
一踏入剧场,流光溢彩的舞台跃入眼帘。舞台中央,只见喜儿和杨白劳正在欢快地唱着“贴门神”:“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门上守住家。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
高守平远远听着喜儿的声音,惊喜地大喊起来:“春妮?喜儿是春妮!”
傅家庄和李云光一愣。
火光扭曲着,溅起点点星火,向着溶洞穹顶飘洒。燃烧的火炬下,麻苏苏已然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浑身竭力挣扎着。高大霞颇为不快地看着虎头,冷声说道:“汪团长,你还留着这个共党干什么?等着坏咱们的大事啊?”
麻苏苏气得直跺脚,奈何无计可施。虎头看也没看高大霞,独自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这个夜晚发生的事已然超出了他简单的理解能力。
“老子现在眼花心糊涂,不想评判。”虎头仰头喝酒,“等把共产党的大桥一炸,让大姨给你们断官司吧!”
“都这时候了,你还信大姨?”高大霞着急起来。
虎头看向麻苏苏,后者正挤眉弄眼地朝着洞口努嘴。虎头抓了抓后脑勺,随口喊来了两名手下:“你俩去暗道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来送通用券了。”
手下应声跑去。麻苏苏激动地看着虎头,眼里渐渐盈了泪水。
高大霞不由紧张起来。
白色的雨幕隔绝了仓库以外的世界。万德福大汗淋漓地往洞口搬着通用券,忽然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仓库大门被撞开,狂风骤雨自那里席卷而入。满身潮意的方若愚立在门下,拍了拍衣摆下的水珠。黑暗中传来一阵沉重的呼吸声,方若愚猛然意识到仓库里不只有他一个人。他贴在墙壁,沿着吉普车缓步移动,猛然抽出了手枪。
“万,万科长?”方若愚忽然怔住了,握着枪的手也微微颤了颤。
“方先生。”万德福平静地说道,“不对,老姨夫,别冲动。”
“你叫我什么?”方若愚心下大骇。
万德福笑了:“老姨夫,别紧张,我是大姨。”
惊雷炸响,将仓库照亮。方若愚神色愕然,旋即又强压下来。两人默默对峙,各自揣测着对方的来意,谁也不肯先放松警惕。
“你们把我女儿怎么样了?”方若愚冷冷问道。
“我也刚到,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方万德福诚回答。
方若愚却全然不相信万德福的说辞。身为老姨的麻苏苏已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袁飞燕要挟自己,作为最大幕后黑手的大姨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方若愚不由火冒三丈,疾步上前狠狠拽着了万德福衣领:“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老姨夫,你冷静点!”万德福剧烈干咳起来,“你的女儿不见了,我的女儿我现在也没见到!”
“春妮现在在台上演喜儿,可飞燕没有了!”方若愚双眼布满了血丝,“你们把她怎么样啦!”眼里涌出泪水。
万德福忽地怔住了,目光下意识朝仓库外探去。黑色的雨夜下,文工团演出的歌声隐约飘来。
“放心吧,他们知道飞燕是你女儿,不会怎么样的,顶多是失踪一会儿。”万德福淡淡说道,“只要‘龙兵过’大获成功,你我就能带着我们各自的心肝宝贝远走高飞!”
方若愚半信半疑地瞪着他:“‘龙兵过’是什么东西?”
“你别留在这里了。”万德福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方若愚的询问,反身指了指身后乱草丛生的暗道,“顺着这个暗道,去找虎头和老姨。”
“麻苏苏也在这里?”方若愚一怔。
“她去见虎头了,你快去吧!”
“那飞燕也在那里?”方若愚兴奋起来。
“也许吧。”万德福耸了耸肩。
方若愚撇下了大姨,不假思索地朝着洞口跑去。在钻进暗道的前一刻,他又忽然回头大喊:“傅家庄和高守平他们也来啦!”
万德福脸色一变,眼底渐渐染上了一层阴翳。
后备箱里,反复挣扎无果的袁飞燕听着方若愚的脚步渐渐远去,绝望地落下了泪水。
掌声如雷,从四面八方涌来。大幕徐徐闭合,万春妮红着脸跑下舞台。邢团长第一时间上前为她加油鼓劲:“春妮,演得不错,唱得也不错,加油呀!”
“我都紧张死了。”万春妮心有余悸地喘气,“飞燕还没找到?”
邢团长绝望地摇头。
万春妮清了清发涩的嗓子:“团长,我怕后面的戏扛不下来。”
邢团长心底油然而生一阵强烈的无助:“没事的,你没事的。”
下一场即将开始,万春妮脸色一变,匆匆赶去补妆了。
“团长,春妮的嗓子有点劈呀!”大春小声嘀咕。
“废话,你当我没听出来?”邢团长狠狠瞪着大春,“劈也得上,现在除了她,谁还能唱喜儿?”
舞台下,趁着转场间隙,众人纷纷向着李云光汇聚过来。
“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爆炸物。”高守平汇报道。
李云光眉头紧锁:“这个龙兵过,到底是什么?”
“难道敌人的目标不是剧场?”傅家庄忽然说。
“那还会是什么?”李云光看着傅家庄,两人的神色渐渐阴沉下来。
一张剧场地形图在方桌上徐徐展开。众人围聚在地图旁,竭力思考着敌人可能发起袭击的方向和方式,提出了无数种可能,却仍无法合理解释“龙兵过”所代表的含义。
“看不出问题。”望着图纸上的错综复杂的线,傅家庄感到头痛欲裂。
李云光紧紧盯视着地图上的一处区域,忽然抬头看向闻旭:“闻旭同志,能找一张复州湾全貌的地图吧?”
“可以。”闻旭点点头,匆匆奔出了门去。
万春妮补好妆,从化妆间推门而出。所有人都汇聚在侧幕,化妆间四下空空荡荡,静得有些瘆人。近处忽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深一浅向着自己靠近,还带着滴答的水声,犹如鬼魅潜行。
万春妮心底一颤,慌忙闪身躲在门后,等着黑影逐渐逼近,挥起化妆瓶猛然朝着黑影砸去。
“爸?”她忽然怔住了,高举的双手愣在了半空,“你怎么来了?”
阴影下走来的男人正是万德福。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从雨夜中奔行而来。他四下环视一圈,一把拉住了万春妮,掌心冰凉:“走,赶紧跟爸走!”
万春妮茫然无措地顿住身子:“爸,我不能走,我还得演喜儿哪!”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万德福急促地说道。
“为什么?”
万德福背身对着万春妮,嘶声说道:“我也不瞒你了,我是党国的人。”
万春妮大骇,下意识要从万德福手里挣扎出来:“你是特务!”
“我更是你爸!”万德福一掌朝着万春妮的脖子后拍去,万春妮应声倒地。
“什么?”邢团长震惊地长大了嘴,心想这回文工团的事业大概要葬送在复州城了。
“春妮也没有了!”大春绝望地重复道,“这戏还怎么演?”
邢团长脸色铁青:“文工团这脸可算是丢到复州湾了!”
“怎么办呀团长?没有喜儿,这‘太阳出来了’还怎么演哪!”
“中场休息!”邢团长怒气冲冲地挥手。
“这都快演完了还能叫中场休息吗?”
邢团长气得眼前发黑:“不休息怎么办,我能唱喜儿吗?”
“休、休、休!”大春无奈地跑开,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休多长时间?”
“找到喜儿算!”邢团长咬着牙喊。
大雨如注,隔着厚厚的石壁也能隐约听见雨点的声音。溶洞内渐渐滴落下了雨点来,麻苏苏与高大霞同时向着洞口张望,脸上的神色却是截然相反。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只见两名土匪气喘吁吁地窜到了火光下,各自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麻苏苏一见,两眼射出精光,脸上的神色近乎喜极而泣。高大霞脸上现出一丝慌乱,连忙佯装干咳来掩饰。
“什么?”虎头目光炯炯地奔上前来,“是通用券?”
麻苏苏兴奋地点着头,眼底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一众土匪来了精神,纷纷聚拢上来。虎头顺手接过手下递过来的斧头,手起刀落劈开箱子,露出里面大沓的通用券,土匪们惊呼一声,涌上来哄抢起来。
“别抢,别抢,人人有份!”虎头仰头大笑,“通用券来了,印章也在我们手上,‘龙兵过’一成功,咱们就分钱!吃肉!喝酒!找女人!”
“分钱!吃肉!喝酒!找女人!”土匪们兴奋地回应。
麻苏苏看向高大霞,眼里充满着得意。溶洞内外立时变得忙碌起来。土匪们排成了长队,依次向外传递着成捆的炸药。炸药流水一般穿过溶洞,来到了另一侧出口出。出口外,漫天的大雨已然渐渐止息,一座横亘河流两岸的大桥接天连碧。土匪们齐力工作着,炸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满了大桥下的架子。
高大霞不由焦急起来。虎头满意地看着手下们的工作,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看高大霞,又看了看还在绑着的麻苏苏。后者焦急地冲着虎头点着头,虎头喊了一声:“松绑!”
“汪团长,干什么呀这是?”高大霞抗议起来。
虎头不为所动,示意手下继续松绑。土匪拿下了麻苏苏嘴里的抹布,又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麻苏苏终于得了解脱,活动着肩膀,冷笑着看向了高大霞:“高大霞,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高大霞提高嗓门顶了回去:“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就是老姨,她就是共产党!”
“高大霞,咱能不喊吗?”麻苏苏看出了高大霞的色厉内茬,“你说你是老姨,来,你给我说说,你这个老姨都干过什么跟共产党作对的事。”
“我,我做得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天上的星星你能数过来呀?”
“先别管天上的事,就说地下的,就说你,你要是能说出一件来,我这个真老姨,就把名号让给你。”麻苏苏朝着高大霞挥手示意,“这不算不讲理吧?”
“说一件?这还用说吗?汪团长手上的印章就是我拿来了,没有我的印章,这些通用券就是废纸!”
“这个不算,有本事你再说一件!”
“你看你,说个话都吐噜反仗,刚才还说我说一件就够了,屁大个工夫儿,又反卦啦。”高大霞拖延着时间。
“那就再说一件。”虎头忽然喝道。
“这是什么道理?我再说一件,她又让我说第三件,这还有完没完了?汪团长,你可别上她的当,她这是想跟你拖延时间,等着共产党来救她哪!”
“你说不出来就承认你是共产党,别在这血口喷人,让我瞧不起你高大霞!”麻苏苏冷眼看着她。
高大霞刚要反驳,虎头眼里忽然现出一丝杀意:“那你就说最后一件!”
“我……”高大霞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迟疑。
麻苏苏狞笑:“她说不出来!因为她就是共产党!”
虎头不紧不慢地掏出枪来,对准了高大霞。麻苏苏等着从高大霞眼里看出绝望的神色,可她却失望了,因为高大霞忽然低声笑了笑,方才的慌乱在这一刻从脸上一扫而空。
“我本来真是不愿在这摆我的功劳,现在看来,不摆都不行了。那行,我就不要个脸,夸夸我干过的小事。”
“你说的事别太小,帮共产党抓个蚊子拍个苍蝇的事,就不用说了。”麻苏苏揶揄道。
一众土匪哄笑起来。
高大霞也跟着一同微笑:“我这个小事,各位没准儿还真都知道。”
“什么事?”虎头来了兴趣。
高大霞忽然皱着眉大喊起来:“我的包哪去了?汪团长不会给我扔了吧?”
虎头朝手下示意了一下,一名土匪甩出了高大霞的绅包。高大霞伸手在包里探了探,忽地露出了一抹自信的笑。
“各位,共产党在大连印刷《共产党宣传》和《毛泽东选集》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吧?”高大霞大声问。
“知道,我们的人在仓库放了一把火,把共产党的书烧了不少,这事儿都上了报纸。”虎头点点头。
“对,这个事,就是我跟老姨夫干的!”高大霞大笑起来。
人群中有记性好的土匪拍了拍脑袋:“对对对,当时报纸上说是有个女的放的火,那就是你?”
“我还说上面有我哪!”另一名土匪不屑地撇嘴。
高大霞笑而不语,从包里抽出了一张报纸,向着众人展落开来:“看清楚了,这上面的人是谁。”
众人伸长了脖子看向报纸,虎头盯着照片疑惑道:“这是个男的,戴着大红花。”
“这,这还有!”高大霞指着后面自己露的小人头,“这是不是我?”
虎头和众土匪反复对比着照片,若有所思地点头。高大霞嘴角露出了笑意。
这是她与傅家庄共同商讨出来的自保对策,倘若面对敌人突如其来的怀疑,这桩在当时令高大霞极为难堪的往事,在此刻会成为一张最管用的保命符。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说我是码头放火案的纵火犯,我要不是老姨,我能去放火?”高大霞得意地望着众人。
在场众人唯有麻苏苏了解其中前因后果,眼见高大霞竟无耻至此不由怒从中来:“报纸上的话还能信?除了日期,全是假的!”
高大霞却全然不在意麻苏苏能喷火的目光,朗声向众人宣布道:“在大连给共产党拆台的好多事,都是我和老姨夫干的。”
“放屁,老姨夫是我的人!”麻苏苏怒不可遏地大喊。
“够了,都别吵了!”人群后的虎头忽然怒喝了一声,“还是用一个简洁明了的办法吧!”
下一刻,麻苏苏和高大霞居然在虎头的指挥下一块被五花大绑起来。大概这就是虎头所谓“简洁明了”的判断方式,想来虎头的脑回路真是笔直不带拐弯的了。
“虎头,你就是个混蛋!”两人异口同声地大骂起来。
“都闭嘴!”虎头提枪指着二人,“既然我分不清你们俩谁是李逵,谁是李鬼,那就都一块去见阎王吧!”
高大霞和麻苏苏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汪团长,你要冤枉死我啊!”高大霞委屈地嚷嚷起来。
“高大霞,你真能血口喷人呀!”麻苏苏听着气不打一处来,“汪团长,你冤枉的人是我呀!”
“你俩还是省点力气,去阎王那里争个明白吧。”虎头的枪口不紧不慢地对准高大霞,“你先来了一步,你就先上路吧!”
高大霞盯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高大霞!”近处传来一声断喝,一个熟悉的人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洞口,一脸的惊讶。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若愚居然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有如神兵天降。
“老姨夫!”麻苏苏眼睛一亮,近乎是脱口而出。
高大霞一下子呆愣住了,心底似有惊雷炸响,又忽然有种受到欺骗的愤怒——方若愚果然是中统特务,亏得自己还几度怀疑是不是冤枉了人。
虎头的枪口落下,斜眼看向了方若愚:“你是老姨夫?好眼熟呀!”
“当然眼熟了,你再看看报纸,他就是老姨夫,千真万确的老姨夫!”麻苏苏激动起来。
一名手下抓起报纸瞧了两眼,又急忙递给了虎头。虎头定睛一看,报纸上的人正是戴着大红花的方若愚。
“小方呀,你来的太好了,要不然,我真得叫高大霞给冤枉死了呀。”麻苏苏不禁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小方,快,快给我做个证,快告诉汪团长,谁是真老姨!”
“你这个老姨夫厉害呀,都戴上共产党的大红花了。”虎头方下了报纸,警惕地打量着方若愚。
“汪团长,通用券我都给你带来了,飞燕呢?飞燕在哪?”方若愚大声问道,看也没看麻苏苏。麻苏苏一怔,笑容渐渐凝在了脸上。
“飞什么燕?”虎头脸上现出几分困惑,“这洞里飞也是飞蝙蝠,哪能飞来燕子?”
“我是说你们有没有抓我的女儿,她叫袁飞燕!”方若愚不耐烦道。
虎头诧异地摆了摆手:“我们没抓人,要抓,也就抓来个老姨。”说着伸手一指五花大绑的二人,“她们俩都说自己是老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这个老姨夫最有发言权。”
方若愚一怔,目光落在了高大霞身上:“飞燕真不在?”
“不在。”高大霞摇头。
方若愚这才松了口气。
“小方,你怎么问她不问我呀?”麻苏苏着急起来。
方若愚满是厌恶地看了麻苏苏一眼:“你还有真话吗?”
“你,小方呀,咱们俩的误解太多了,你不能记恨我,这可都是为了党国大业呀!”
“行了,别罗嗦了!”虎头晃着手里的手枪,“老姨夫,你快说,她们到底谁是假老姨!”
方若愚抬头看向两人,抿着嘴一言不发。
“小方,你快说话呀!”麻苏苏不由催促。
方若愚的视线默默转向高大霞,虎头的枪口也随之对准了她。
“开枪呀汪团长,她是假老姨,小方都指认她了,你还犹豫什么!”麻苏苏大喊。
高大霞深深看了方若愚一眼,眼底透着无尽的失望:“挽霞子,你我楼上楼下住着,我算瞎了眼。”
虎头听来不由一愣:“啊?你们俩还楼上楼下住着?这么说,假老姨是你了?”枪口又移向了麻苏苏。
麻苏苏慌乱起来:“他俩就是住在一起,不对,不是住在一起。”
“是住在一起。”方若愚忽然抬起了头来。
这话犹如使麻苏苏迎了一记当头棒喝:“小方,你,你,你无耻!”
高大霞还没回过味来,只觉得受到了方若愚莫名的侮辱,忿忿喊道:“挽霞子,你住楼上,我住楼下,能叫一起吗?你再满嘴跑火车,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方若愚狠狠瞪着高大霞:“你闭嘴!”
麻苏苏的心情立时经历了从大落到大起,语气介乎兴奋与癫狂之间:“小方,你表现的很好,你再也不用受她的气了,你快说,她就是假老姨!快说呀我的小方,我都好急出猴儿疮来啦!”
虎头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方若愚,一面将枪口对准了高大霞。
空地上的方若愚忽然按住了自己的胸膛。这个时候按胸膛做什么,没人清楚,也没人了解此刻他内心所想。寂静像是持续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却又好像只是经历了短短一瞬。方若愚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高大霞,朗声说道:“这个,是真的。”
高大霞与麻苏苏同时惊住了。
虎头的枪口急转,对准麻苏苏:“老姨夫认下老姨了,说到天边,都不冤枉你吧?”
麻苏苏脸孔扭曲,眼里喷射着怒火:“方、若、愚!”她死死盯住方若愚,狰狞的面孔惭惭收起,却又急转直下,幻化成了慈祥的微笑,声音也柔和起来,“小方,下辈子,我还等着你哈。”
方若愚眼底有怒光闪过,过去林林总总的不平与愤怒在眼前浮现。方若愚一把夺过虎头的枪,对准麻苏苏,咬牙切齿道:“臭老娘们,你先把这辈子过完吧!”
一声枪响,一缕鲜血飞溅而出,洞里的蝙蝠纷纷扬扬地飞起。
麻苏苏,军统老牌特工,蓝衣社时期的元老人物,殒命于自己人的枪口之下。
朦胧的雨幕下,万德福一瘸一拐推着小推车,疾步走来。手电筒绑在车前柱子上,小推车里躺着昏迷的万春妮。他艰难地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前行,找到了溶洞的入口,推着小车,缓缓步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麻苏苏的尸体苍白地瘫倒在地,灰色的双眼倒映着跳跃的灯火。虎头豪爽地将手头的全部通用券盖上了印章,又尽数分发给了一众手下。完成了收买人心的工作后,虎头的目光又看向了方若愚:“老姨夫,剩下的通用券真在剧场仓库里?”
方若愚不假思索地点头。
虎头立时兴奋起来:“弟兄们,老姨夫的你们都听到了吧?大批通用券就在剧场仓库,只要我们炸完火车,立即分钱!”
溶洞内充斥着男人们的欢呼声。虎头抬手看了看表,指针正缓缓指向八点三十分。
虎头大手一挥:“弟兄们,干活!”
一名土匪伸手推开一座小山,洞壁居然自己动了起来。强劲的风灌了进来,雨后清澈的夜空显露出来。顺着山势,这条暗道居然直直连向了大桥的桥面。
土匪们吆喝着搬起了成堆的炸药,在月色下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洞口外。
高大霞心急如焚,正飞速思考着对策,方若愚悄然凑了上来,低声在她耳畔问道:“大霞,我也算对得起你了,飞燕,他们真的没抓飞燕吗?”
“真没抓。”高大霞心不在焉地回答。
方若愚感激地点了点头,正要走开,却被高大霞一把拽住了胳膊。方若愚茫然地回头,正对上了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你果然是老姨夫,我到底还是让你骗了!”
方若愚朝着虎头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地甩开了手:“我要不是老姨夫,今天死的就是你了!”
黑色帷幔的掩护下,大桥上的炸药累积得越来越多。
同一时刻,复州湾剧院内,复州湾的地形图横展在长桌上。李云光俯身查看着地图,目光落在距离剧场不远的铁路上,猛然一指:“这条铁路离剧场多远?”
闻旭目测着跨度:“直线距离不到60米。”
“敌人会不会在铁路线上做文章?”傅家庄渐渐反应过来。
“不可能。”闻旭脸颊微微发白,“按照大连市委的部署,为执行一号任务,这条铁路线已经完全封锁了。”
傅家庄仔细观察着地图,忽地指向一处区域:“这里有座桥,桥下也封锁了吗?”
“这座桥,桥下是条大河,没有必要吧。”
“这座桥和陆地有没有连接?”傅家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闻旭摇头。突然间,高守平风风火火闯进门来,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发现重大情况!”
仓库内,吉普车的后备箱敞开着,高守平搀扶着脸色苍白的袁飞燕,傅家庄轻轻按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小袁,出什么事了?”
袁飞燕低垂着眼帘,艰难地张了张嘴,虚弱地说道:“万德福,是,是大姨……”
这一记重磅炸弹,当即将在场众人砸了个七荤八素。没等他们完全消化这个信息,袁飞燕又颤抖着吐出了更为惊人的秘密:“他们要,要炸桥。”
四下忽然安静了片刻,莫名的寒意在众人后脊背上游走。
“我知道‘龙兵过’是什么了!”傅家庄大吼起来。
“他们的目标是开国大典的礼炮和焰火!”李云光紧接着反应过来。
“他们要破坏的是我们的一号任务!”高守平脸色煞白。
李云光连忙抬手看表,此刻已然是晚间八点四十五分了:“坏了,9点钟火车就要经过剧场大桥!”
“我马上安排人,找船只护住大桥!”闻旭立即大喊,旋即,他又绝望地算了算距离,“来不及了……”
袁飞燕颤颤巍巍地指着墙根前的杂草丛:“那里有暗道。”
众人连忙疾步跑去,七手八脚搬开杂物堆,露出了黑漆漆的洞口。
溶洞深处,万德福推着小车,停在了一片不易察觉的角落里,抬手擦了擦汗珠。小推车内,万春妮仍旧昏迷不醒。万德福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下来,放在一边,柔声在她耳边说道:“春妮,你在这等着我,等爸炸了大桥,回来接你。”
说完,他缓缓直起身,朝着暗道深处一瘸一拐走去,没有再回头。
虎头满意地审视着手下们的工作。土匪们已然尽数将炸药安放在了桥下,最后引出一条长长的导火索,被虎头牢牢控制在手里。
高大霞焦急地朝洞口眺望,寻找着通风报信的机会。一旁的方若愚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大霞,念你我还算有些交情,今天‘龙兵过’之后,我还是放你一条生路,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高大霞默默收回目光,轻声回到:“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你欠的是对人民一个交代,对你亲生女儿的一个交代。”
“咱们不争论这个事情了,我只想劝你一句,以后你也好自为之,为了你们的那个党,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不值当。”
“我这点委屈算什么?毛主席还受过委屈哪,他都从来没有放弃对党的信心,还是坚持真理。”
“毛泽东那是百年千年不遇的人物,你高大霞比得了?”方若愚不屑地撇嘴。
“就因为比不了,我才要听毛主席的话。”高大霞认真地说道,“毛主席让我们共产党既要像‘柳树’,也要像‘松树’。”
“这是什么意思?”方若愚一怔。
“柳树放到哪里都能活,但柳树容易顺风倒,所以还要学松树,挺直有劲。我高大霞就既要做党的柳树,又要做党的松树,当初我受了委屈,被放到文工团食堂,我不还继续和你这样的坏蛋做斗争嘛!”
方若愚默默仰头望天,沉默了良久。耳畔传来土匪们粗鲁的笑声,倘若不出意外,今夜的胜利必然是属于他们了。
“高大霞,你这个被理论武装了头脑的共产党太可怕了。”方若愚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方若愚生生叫你高大霞逼成了一个好人,听了你这席话,再想想今天这个结果,我认!”
“那你就再做一回好人吧。”高大霞郑重地注视着方若愚,“你跟虎头说,你去剧场仓库把通用券拉回来,好分给大家,赶紧让傅家庄他们赶过来。”
方若愚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9点,来不及了。”
高大霞淡淡笑了笑:“你帮我拖住虎头,我去护住大桥,只要火车一过,他们的‘龙兵过’就完蛋了。”
方若愚惊愕地看着她:“那你也活不成了,你这分明是找死!”
高大霞默默垂下眼帘,仍旧是笑,笑容格外平静,犹如没有风的湖面:“‘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她抓住方若愚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去吧,不能让这些坏蛋逃走。”
抓着方若愚的手忽然放开了。高大霞站起身,朝墙壁处的导火索走去。
方若愚注视着高大霞的背影,忽然发觉自己其实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了解她的意志,和她身后的信仰。很多年后,方若愚仍会记得那一抹白色的背影,那样笔挺,有如一支盛开在寒风中的荆棘玫瑰。
“活着回来。”方若愚在心底轻声说。
“汪团长,辛苦了。”方若愚高举起酒杯,“弟兄们,一会儿我就去剧院仓库把通用券全部取来,只要汪团长手里的印章一盖,大把的钞票就成了弟兄们的啦!”
众人欢呼起来,方若愚豪迈地斟酒:“来,喝!”
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里,高大霞捡起了一块石片,悄然踩住粗厚的导火索,不动声色地切割起来。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大厅里的众人同时朝洞口看去,只见墙壁上的火光挣扎了一下,黑暗中现出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男人缓步从阴影下走来,威严的目光扫向众人,每个人在他的目光直视下都会不自觉地感到畏惧。
高大霞忽然怔住了,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碎裂开来,消失在咆哮的风里,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旷。
阴影下站立的那个男人,竟然是万德福。
“大霞?”万德福脚下的步子忽然顿了顿,愕然地注视着她,眼神复杂。
高大霞默默起身,导火索已经切割的尽乎断了。她看看手表:八点五十五分。
虎头枪口对准了万德福:“今晚的不速之客真不少,你又是哪位?”
万德福站直了身子,目光如剑般锐利:“我是国民党东北行营辽宁先遣军第一军司令万德福,代号:大姨。”
在场众人同时愣住了。
黑暗中,密集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傅家庄率领着成群的公安战士穿过幽深的隧洞,向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大厅潜行。傅家庄回身悄声下令道:“传令下去,脚步放轻,安静行进,随时准备战斗!”
“老万,你怎么会是大姨?”高大霞颤抖着问。
“意外吗?”万德福淡淡一笑,“为瞒住你高大霞,我可遭了不少罪,甚至都瘸了一条腿。”
“不可能,这不可能。”高大霞不可置信地摇头,“老万,你忘了咱们把脑袋系在腰带上打鬼子的事了?那时候,咱俩出生入死,我可以把我的命交给你,你可以把你的命交给我,为的就是要了小鬼子的命!”
万德福的目光了现出了几分怜悯:“高大霞,你还是在梦里没醒呀。”
“对,我在梦里。”高大霞眼角泛着泪花,凄然一笑,“老万,我知道,梦都是反着来的。”
“可这回,梦是真的了。”万德福沉声说道,默默垂下了头。
当他再抬起头时,万德福眼里作为“万毛驴子”时的那份淳朴与和善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作为军统特务万德福的冷峻与森严。
“你真是大姨?”高大霞像是被刺了一下,周身颤了颤,“你什么时候是大姨了?老万,你可别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万德福从来就是大姨,打鬼子的时候,我万德福是大姨,打共产党的时候,我万德福还是大姨!”万德福缓缓说道,“既然你高大霞就要死了,看在咱俩浴血奋战打过鬼子,帮过我忙的份上,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我帮过你忙?”高大霞怔住了。
“对呀。”万德福微笑起来,仿佛又变为了当年放火团那个与高大霞并肩作战的万毛驴子,“当年,你借着做海麻线包子的机会,接近特高课的人,咱俩才配合默契,拿到了关东军的‘关特演’计划。这份情报你们交给了苏联人,帮了苏联人的大忙。我呢,则通过重庆转交给了美国,美国人据此做出决定,冻结日本在美国的资产,禁止向日本出口石油等战略物资,从而夯实了党国和美国的盟友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重庆才高看我一眼,让我成了大姨。”他顿了顿,“其实,早在抗战之前,军统还不叫军统,叫蓝衣社的时候,我就潜入了东北,那时候,我的任务是监视张学良的东北军,遗憾的是,第二年,小鬼子就突袭了北大营,不争气的张学良撒腿就跑,把东北军撤到了关内。”
高大霞一时有些反应不来,或是不愿反应:“老万,你可真能编故事,怎么还扯上东北军了。”
“这不是故事,这是事实,是我万德福效忠党国的事实。”万德福从怀里掏出了证件,里面夹着一张照片,“这是当年我来东北前,戴笠戴雨农为我践行时的合影。”
虎头接过照片,打量着照片上穿着中山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戴笠,一个是万德福。
“是,是你。”虎头啧啧称赞,“大姨,那时候你和戴局长可真年轻。”
“当然年轻,那时候,我和戴雨农都是三十多岁。”万德福幽幽叹气,“可世事弄人,戴雨农成了呼风唤雨的戴局长。而我呢?不争气的东北军跑了,可我万德福留了下来。当时,上峰给我的任务就是潜伏在大连港码头,利用在码头开小火车的身份做掩护,掌握小鬼子的军用物资进出情况。通过这些物资的进出,上峰就可以分析出日军的兵力配备和调动。”
“也就是这时候,我认识了你。”高大霞轻声说道,声音发颤,“时我们放火烧了鬼子的仓库无处藏身,是你用小火车把我们拉了出去。”
“就是这次偶然的帮忙,让我这个大姨和你们共产党有了这么些年的缘分。”万德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救了你们,我就成了放火团的一员,救了你们,我才被戴局长更为依重,因为谁都知道,撵跑了日本鬼子,国共必有一场死战。”
高大霞失望地看着万德福:“老万呀老万,你心机可够深的,看来,你打鬼子的目的,就是想混进我们放火团。”
万德福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愠色:“放屁!高大霞,你太小看我万德福了。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打鬼子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老万,打鬼子你连命都不要了,又何苦为蒋介石卖命呢?还是赶紧回头吧,党和人民一定会看在你打鬼子的份上,宽大你。”高大霞轻声劝道。
“宽大我?”万德福冷笑,“你们会宽大一个手上沾满共产党鲜血的人吗?即便你能宽大,死去的那些放火团的兄弟能宽大我吗?”
高大霞猛然脸色一变:“难道放火团的人是你出卖的?”
“不错。”万德福缓缓点头。
高大霞立时涨红了双眼,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万德福你个混蛋!”
虎头的枪口不紧不慢地对准了高大霞,冰冷的枪口让高大霞冷静下来。她用余光扫了一眼脚下,脚尖缓慢有力地狠劲搓捻着地上的导火索。
“一山不容二虎,当蒋委员长发现共产党的实力在抗战期间日益壮大的时候,就已经把抗战初期的‘政治限共’调整为‘军事限共’,直至反共。”万德福声音一点点变得冰冷,“也就是这期间,放火团烧了小鬼子的飞机,不幸的是,我在把这个消息用电报发给上峰的时候,被放火团的弟兄发现了,为了隐藏我的身份,不得不对他们灭口。”
“你混蛋!”高大霞喝骂。
“要不是你跑得快,你也死了。”万德福冷声说。蓦地,他注意到了高大霞脚下的动作,猛然上前撞开了她,“高大霞,都这时候了,你还敢耍花招!”
虎头一怔,低头看向地面,导火索已然断开了。
虎头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想万德福投去了复杂的目光:“大姨,她,她真不是老姨?”
“废话,她是死心眼子的共产党员高大霞!”万德福皱了皱眉。
虎头尴尬地看向角落里麻苏苏的尸体:“那她……”
万德福看向角落,一下惊住了:“啊?老姨死了?”
“司令,都怪我中了共产党的圈套。”虎头懊丧地垂下头。
万德福反手赏了虎头一记耳光:“愚蠢!”他不由不感到愤怒,在他看来正是因为党国像麻苏苏这样的人太少,像虎头这样的人太多,局面才会败坏得如此迅速。
虎头恶狠狠地指着方若愚:“都是他,他说这个老姨是假的!”
万德福反身盯着方若愚:“你,你让高大霞鬼迷了心窍!”举枪对准了方若愚。
千钧一发之际,高大霞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春妮!”
万德福双手一颤,目光看向洞口。
黑暗中突降神兵,无数全副武装的警察鱼跃而出,傅家庄、高守平与万春妮跟随在人群中,向着满堂的悍匪发出如钟声轰鸣般的怒吼:“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万德福咬了咬牙,抬手一枪打灭了松油灯。四下瞬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一众土匪迅速四下散开,奔向了最近的掩体。几乎是在灯光熄灭的瞬间,警察战士毫不犹豫地现在黑暗开火。枪声大作,火花四溅,高大霞匆匆匍匐在地,躲避着横飞的枪弹。
激烈的交火中,传来了傅家庄的纵声高呼:“大霞,保护好自己!”
傅家庄的声音令高大霞莫名的心安。她蜷缩着身子躲在掩体后,向着傅家庄大声回话:“我没事!”
“春妮!”万德福的喊声从黑暗中传来,“你快走!快走!”
虎头抱着脑袋窜了上来:“大姨,我们怎么办?”
万德福按住虎头,示意他安静聆听。密集的交火声中,火车的嘶鸣声划破了夜空。
“虎头,准备炸桥!”万德福大喊。
虎头应了一声,带着土匪去点导火索。高大霞钻出掩体大喊:“刺锅子,别让他们过去!”
傅家庄装填着弹匣,向着通往大桥的洞口连连开枪,密集的火力网覆盖下即使如这帮亡命之徒也无法轻易穿过。
“开洞壁!”虎头怒喝。手下们土一齐搬动着小山,洞壁缓缓开启,火车车头在远处射来了刺眼的光亮。
“点火,点火!”万德福吼得声嘶力竭。这是他们最后的战役,赌上的也是他们仅剩的尊严,不可说服,至死方休。
一名土匪点燃了导火索,高大霞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与土匪颤抖在一起。混乱中,万德福朝高大霞开枪,却连续放空了。角落里的方若愚忽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勇气,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推开了高大霞,与试图保护导火索的悍匪纠缠在一起。近处的子弹呼啸而来,在方若愚腿上撕开一道血口。
导火索已经点燃,火苗蹿了出去,高大霞要追逐火苗,万德福却朝着高大霞连连开枪,封住了她的去路。方若愚忧心高大霞上前送死,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袖。
“你放手,放手呀!”高大霞急切地推搡着方若愚。
火车呼啸着驶来,光亮照亮了溶洞大厅。火苗眼看着蹿到了桥上,傅家庄猛然站起身,瞄准,一枪打去,子弹飞跃了整个战场,精准地将火苗击灭了。
万德福大惊,朝虎头大吼:“上桥!点炸药!”
虎头应声冲去。高守平深吸了一口气,一个虎扑跃了上去。两人激烈地搏斗,奈何力量过于悬殊,高守平被虎头反手击倒。虎头摩擦着火柴,重新点燃了导火索。高守平猛然拔出匕首,朝前甩去,匕首旋转着落地,导火索被斩断了。虎头又要继续点火,高守平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猛然撞去,虎头踉跄之下站立不稳,翻滚着落入了桥下。
万德福抬头看去,只见被切断的导火索挂在大桥半空。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导火索奔去,傅家庄要开枪拦截,却发觉弹匣已然被打空了。
万德福刚要上桥墩,高守平拦腰抱住了他。这只短暂地拖延了他一小会,万德福一记肘击打退了高守平,几步跃上了桥墩,掏出火柴,导火索再度被点燃。
一声怒吼,傅家庄又扑了上来。两人在黑色的大桥上搏斗,远空的雷鸣滚滚而过。傅家庄敌不过万德福凌厉的攻势,被击倒在地,旋即又连滚带爬地咬住了导火索,拼死摩擦着绳索,要将它咬断。万德福愤怒至极,猛然挥拳打下,一拳紧似一拳,傅家庄牙缝间渗出了血沫,却仍旧紧咬着不松手。火车呼啸着驶来,灯光照亮了颤抖中的二人,鲜血顺着傅家庄的头顶流下,万德福不知疲倦地击打傅家庄,眼底的愤怒近乎疯狂。既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也是对一个旧时代逝去的悲痛。
“刺锅子,刺锅子,刺锅子!”夜幕下传来高大霞声嘶力竭地哭喊,眼泪滚滚而落。
万春妮被拦在远处,痛哭着大喊:“爸,你放手,放手!”
方若愚拖着鲜血横流的小腿摇摇晃晃地赶来,高大霞捡起了一把手枪,却笨拙地不知道怎么使用。方若愚急切地大喊:“开枪,开枪呀!”
高大霞深吸了一口气,胡乱地瞄向桥上的万德福,扣动了扳机,子弹却不知飞向何处了。
“你不是会开枪吗?”方若愚急得直跳脚。
高大霞哭着摇头:“我不会,我没开过!”
“那你成天吹牛!”
呼啸声越发响亮,火车越逼越近,火苗越蹿越快。
而万德福的拳头仍在疯狂捶打着傅家庄。
方若愚忍着剧痛站直了身子,一把抓住高大霞握枪的手,对准了前方。
于是,时间终于来到了此刻
敲响新时代大门的礼炮正飞速向着他们靠近,当它们在天际鸣响时,一个崭新的共和国将随之诞生。
一个没有压迫和奴役,真正属于人民的,全新的国家。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高大霞。傅家庄的目光,李云光的目光,高守平的目光。刘曼丽的目光,小丁的目光,甄精细的目光。不论是逝者还是生者,经历了一整个血与火的时代的人们,他们的目光,都在注视着这一枪。
方若愚握住高大霞的手,枪口瞄准,由抖动到平稳,扣动了扳机。
子弹呼啸而出,滞空飞行,精准地贯穿了万德福的太阳穴。红色的血喷洒而出,万德福身子一震,栽倒在桥墩之上,一双惊愕的眼睛倒映着黑色的夜空。在新时代降临的前夕,他的生命永久地停在了这一刻。
火苗眼看着蹿到了傅家庄嘴边,傅家庄奋起全部的力量,狠狠扯断了导火索。火车呼啸而过,飞速穿过了大桥。所有人都朝它行注目礼,看着它一点点驶向天边逐渐升起的朝阳。
这朝阳当中,似是传出了毛泽东主席庄严的声音:“同胞们!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缓缓响起。已是初秋的监狱走廊里,方若愚倚在门边,默默聆听着雄壮的歌曲,目光遥遥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伴随着庄严的旋律,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高大霞和傅家庄两手紧紧相握,眼眶中噙满激动的泪水,仰望前瞻国旗,跟唱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代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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