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料,我没有拿回金佛。
毒药告诉我的原因是:它又丢了。有人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把他家里搜了底朝天,拿走了许多的东西,这其中就包括那个金佛。
我还没来得及不相信,他就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带我拐进堂屋隔壁的小屋子,扭亮灯,果然一片狼藉。一张矮脚的大床,床单的颜色在悬挂的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泡的照射下颜色显得暧昧不明。我赶紧跳开视线,又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看上去模样非常古老的黑白电视机。哦,它居然装有天线,且是折断的。整间屋子不知弥漫着何种气味,有些让我头晕发热。我忽然想起他偷偷放进我书包里的那包白色东西,天,他不会也……我这样想着,不由自主紧紧捂住自己的鼻子,好杜绝那股迷离的香气。我转身想走出去,他又来那一套,故意伸出长长的胳膊,拦住我的去向。可他没想到我一低头,逃出了他的臂弯。我的清醒和理智这才回来了,它清楚地告诉我:此地不宜久留。
我有些绝望地转身,走向大门,我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再做任何的要求。这都是我的错,一切的不快乐都是我自找的,我若真拥有救世佐罗的超能,怎么会变成一个孤儿,同时流落他乡?我应该乖乖地待在学校做我的数学试卷,顶多用英文写一篇长长的日记抒发我内心不快。
助的哪门子人?
如我所料,我刚走出毒药的家,就听到他从后面追过来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他,但我没有回头,而是下意识地加快了我的步子。可是他的手还是以超乎我想像的速度迅速地搭上了我的肩,像旋转陀螺一样把我旋了回来面对着他,他又迈近一步,伸出胳膊钳住我的脖子,把我原地转了九十度,正对着前方一条漆黑的小路。
他假装商量地对我说:“我们去吃碗面好不好?”
有这样架着别人征询的吗?
谢天谢地,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终于把他的臭爪子从我的肩上拿了开去。
一秒之内,我拔开腿跑。
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发出的笑声,那笑声古怪至极,像揭开高压锅前那一束白色的蒸汽,因为太急切而让衔紧的锅盖振动发出了突突的声音,却没有再听到他紧跟而来的步伐声。
如果他诚心要追我,一定是追得上的,可是他居然只是站在原地发笑。所以,他的脑子如果没有被门挤过被开水烫过被马踩过,那他一定就是在故意耍我。
这简直比答应他那无耻的邀请更让我蒙羞。
我停下了脚步,站在漆黑小路的一端,看着仍然站在原地的他。他已经靠在了旁边一根高耸的路灯下,停止了笑声,双手插着口袋,模糊中,似乎是在对我微笑。
笑的同时,他对我大声喊:“继续走,出了巷子,左拐五十米,108路直接到天中门口。”
说完,他离开了那根瘦削的路灯,往他家的方向走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而我的目光,居然可耻地在他的背影上流连了好几秒,这才转回身继续我的路。
夜幕降临,小巷的后半段路被大路上的几盏路灯眷顾,地面微微透着泛白的光。我听着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吠埋头冲出了小巷,顺利地找到了他所说的108路。公车很快就来了,我的手伸到口袋里掏零钱的时候忽然触到了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于安朵请我交给他的信,居然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信封上的香柚味犹存,我捏着它,思考着是该回去交还他,还是谎称没见到他,回去把信还给于安朵呢?最终,我选择了后者,失信于人也许真的不太好,可是,马卓若为了不失信于人就失身于贼,那马卓一定不是马卓。
所以,于安朵,真的很抱歉。
我把信重新塞回我的口袋,在108路公车就要开走的瞬间迅速地跳上了车。
上了车才发现,这里离天中并不算太远,不过六站路,而且已经过了下班高峰,车上很空。尽管如此,我还是仔细看过每一个人的脸,以确认他没有跟上来。
待确认之后我又发现我还真是搞笑,就刚才那点时间里,他就算抄近路,也不可能和我出现在同一辆车上。白白担心了一刻钟之后,车已经到站。回想这个黄昏我的所作所为,我怀着说不清遗憾还是后悔的心情走下了车,迈向斜前方的天中。
哦,此时的教学楼里,灯火通明的教室仿佛排列整齐的玻璃盒子,层层堆叠在黑暗里。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还有什么艺术品,可以美过此时的天中?很奇怪,一旦靠近学校,刚才那股盘踞心中的莫名其妙的灰暗就像被一张柔软的珊瑚绒布擦拭过了一般一扫而光。
我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可却再次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住肩膀。
这力道我清楚——他又出现了!
我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却抬头看着星空,用吟诗的口吻说:“你他妈陪我吃一碗面吧?看在我恭候多时的份上。”
“你很无聊,你知道吗?”
“知道啊。”他说。
“滚!”我终于发火。
他却很平静,只是快步横在我前面,用身体挡出一片黑暗,对我喋喋不休地解释:“夏花那人,总是把车开得像炮弹。我骂她,她就跟我说,追妞必须像是炮弹一样的速度,因为妞滚蛋的速度,总是让人想不到的快哦,你说这是什么理论?”
我不吭声,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摆脱他。
“你不必这么紧张,”他仿佛知道我的想法,继续自恋地说,“我只是想请你吃碗面而已。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在这里喊救命,再或者,换我喊救命来配合你也可以。我觉得会比在刚才那里喊要有趣很多,是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又盯着我,他怎么可以有这样一双眼睛?
我转开我的头,看了看离我不远处的学校大门,决定不再跟这种流氓硬拼下去,再说这里人来人往的,遇到个把他的粉丝,我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我选择了妥协,昂了昂下巴,清楚地说:“带路吧!”
胜利后的他咧开嘴笑了,转身走在我前面,也不回头看,一副压根也不怕我会溜掉的得意样儿。我跟着他没走几分钟,就到了一个不大的拉面馆。本来一路都伺机逃走,可真的到了这里,牛肉面的香味却让我感觉自己真的饿了。我低头跟着他走了进去,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拉着我的手,半请半威胁地把我拉到一个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我狠狠地抽开我的手,恨不得刚才在手掌里藏下一把刀,狠狠地剜他一下才叫我称心。可惜这一切只能是臆想,而且更要命的是就在我刚坐下来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肖哲,他也在这里吃面,就坐在和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的座位上。
他的眼镜滑在鼻梁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迅速地吸溜进一根停留在他的嘴边许久的面条,然后,夏泽坐在了我的对面,挡住了肖哲让我感到害怕的面部表情。
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站在黄河边上,想不跳进去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我觉得他请我吃面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是因为他知道肖哲在这里,故意引我来此的吗?但这也有点太悬了吧,搞得像劣质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凑巧。
他大声招呼老板要两碗面,然后他从筷笼里拿出一双一次性的筷子用力掰开,又拿了两个空空的小碟子,把它们倒扣在我面前,然后握着两根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那两只无辜的碟子一阵噼里啪啦猛敲,居然带着节奏,然后抬起他眯起的眼睛,不满地看着我说:“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的艺术细胞表示惊叹的人。”
“为了感谢你成为我的唯一,我决定再给你表演一个更高难度的……看好了马小卓……”
“我叫马卓。”我打断他极度膨胀的自我表现欲,正声纠正他。
“哦?”他把一双筷子夹在耳后,用他一贯的饶有兴趣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他妈就喜欢叫你马小卓,咋的了?”
“吃完面我就要走了,请你不要再跟着我。”我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桌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我一抬头,才发现肖哲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就直直地站在我们的桌子旁边。
“马卓。”他说,“再不快点,晚自习就要迟到了。”
“哦。”我答。
毒药抬起头,看着他,干脆地说:“现在是吃面时间。路人甲先请回。”说罢,他从耳后抽出筷子,胳膊伸长,筷子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弧线,直指门口。
可是肖哲站在那里压根也没动。
“我数一,二,三……”毒药说,“不走的话,我就要上演更好看的戏码,你信不信?”
肖哲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然后对着我伸出一只手说:“马卓,走。”
什么情况?
毒药已经站起身来,一拳头重重地打到了肖哲的头上。那一拳一定重极了,肖哲差点没站稳身子,眼看着就要往桌上倒去,他晃了晃,努力将自己站稳了。而此时,伙计正好把面端上来放到桌上,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激动的肖哲竟用双手捧起面条,像倒一桶泔水一样把那碗面直直地泼向了毒药!
毒药发出杀猪一般的一声“靠”,而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看着肖哲苍白的嘴唇说不出话来。
毒药慢慢地站起身来,肖哲下意识退了几步。
我深知,要斗狠,肖哲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此时站在我身后的肖哲已经在簌簌发抖,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在空气里传递给我的暗示。
“不要!”我上前一步,拦住了毒药。
毒药一身的面条,哗啦啦掉在地上桌上。他从桌上拿起刚才那只没摔坏的空碗,微笑着问我:“是他不要,还是我不要?”
我没答他,而是转身用力推了一把肖哲,吼他:“你走!”毒药把碗扔了出来,碗在肖哲和我站的那段距离的中央砸得粉碎,肖哲吓得在原地一抖,却仍然不肯走,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毒药的手伸进了他的裤子口袋,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冲着肖哲大喊:“我叫你走!”肖哲可能也觉出不妙,他喘着粗气,终于低头转身,带着仿佛哮喘一般沉重的呼吸夺门而去。
我转身再看毒药,他刚才还闪着可怕凶光的眼睛好似忽然收敛进去许多光芒,但仍然深不可测,像随时可能长出翅膀的鹰怪,要啄掉我的眼睛。我承认自己恐惧,所以在他对我招招手说“过来”的时候,我没有顺着肖哲的步伐逃走,反而乖乖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一片死寂的面馆里传来他一个人的吆喝:“老板,再来一碗面,多放点香菜。碎的碗我赔。”
“对不起。”我低声说。
“坐下,把面吃完。”他命令我。
我很快很快地吃完了另外一碗温吞的放了很多辣椒依然淡而无味的面。我忍了很久才把眼泪忍进去。一方面是不想在他面前流一滴泪,另一方面,我不知道我的哭会让他误解什么。总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我狠命压抑自己的眼泪和内心的害怕,直到吃光一碗面才敢抬起眼看他。
他当着我的面解开了他的衬衣,脱掉,露出整个上身。
我迅速低下头,仍然可用余光看到他腹部一块大碗般的红肿。我努力许久,终于问:“要不,我去替你买点药?”
他就着新端上来的面大口大口地吃,只听见他的咀嚼声,听不见对我的回应。
我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趁此赶快溜掉,他忽然发话:“这家面条真的很好吃,要不是你今天又救了我,我才舍不得请你来这里吃面呢。等我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我想说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但我不敢。至此我才发现我真的很怕他。是真的怕,或许,我必须承认,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就连小时候,小叔替我灌下那碗毒药时,我的恐惧也不胜此刻。
但我想不通我真正怕的是什么,就像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请我来吃这碗面,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吃碗面到底代表着什么。如果我现在像他这样被别人泼了一身的面汤,我肯定是在第一时间冲回家先把衣服换掉并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而他反而如此津津有味地在享受他的面条,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最后,我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他的精神,有很大很大的问题。而这个很怕他的我,似乎比他的问题,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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