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越来越深。
信息课的时候,我在天中的校园网上浏览一篇作文,作文的名字叫《天中的冬天》,它的开头是这样:“天中的冬天,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一切的一切。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是为了寻找梦想留在我心头的那一丝绿色。但,我还是那个有‘梦想’的女孩吗?在这个没有四季的城堡里,我看天使都是不愿意停留的吧?……”
这篇矫情的作文出自一位高一的女生之手,她有个很嗲的网名,叫“忧忧”。虽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但我毫不怀疑的是,她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根本就不明白真正的“忧愁”会是种什么样的撕心裂肺的味道。
但是,我羡慕她。
像我羡慕天中其他所有的女生们一样。
我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法和她们一样。我不会她们那样的争奇斗艳地打扮,不会用她们那样的语气说话或是撒娇,我也永远写不出像这样的“诗情画意”的作文,就像老爽盯着我的作文本摇摇头说:“马卓,你这样的文风是不能适应高考作文的,能不能改一改?”
他给我那篇作文一个中等的分数,不然,我依然可以是这次期末模拟考的第一名。
所以这次得第一名的,是肖哲。
尽管竭力掩饰,但他还是没法把他的得意洋洋完全地藏起来。那两天他仿佛走路都不会,头看着天动不动就歪歪倒倒,还安慰过我不下三次:“两分差距而已,你很容易赶上的。”我发誓,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两分,第二名,第一名,在我看来完全不重要。对于成绩,我有足够的自信所以一向想得开,如果让我为了分数像肖哲这样累死累活地活着,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信息课的教室很大。大家的屏幕都开在校园网的主页上。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小声地讨论,并且夹杂着笑声,又嘈杂又热烈。肖哲从后面好几排丢过来条子给我,上面写着他的QQ号,意思当然是让我加他。
我从不用QQ,所以我没有理会他。我关掉那篇无病呻吟的作文,进入了校园网的论坛。刚刚打开,就看到一个醒目的标题:校花于安朵“艳照门”专题。我的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信息课上的气氛会如此之诡异。可怜的美女于安朵,看来她始终逃不脱做新闻人物的命运。
我想都不想就打开了那个所谓的“专题”。我承认,自从她对我讲过那个我至今不愿相信是真的故事之后,我对她就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不过打开后才发现,所谓“专题”,实际上也就是于安朵的几张照片,而所谓“艳照”,也只是有一张是夏天照的,她穿了一条露肩的小裙子罢了。不过发帖者在下面威胁说:“请‘神经病’滚出天中!不然,会有‘更好’看的照片一一登出,希望识相!”
下面的跟帖者已经是一大堆,有表示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翘首等待的,有嗤之以鼻的,大家在论坛上穿着马甲,个个都文风自如,远不像写作文时词汇量那么窘迫。
“情敌太多了!”颜舒舒在我耳边叹息说,“那个毒药,名副其实,不能沾的,我看于安朵啊,是红颜薄命!迟早给他害死!”
我转头看窗外,发现窗外又下起了雪,这个冬天南方的雪,下得前所未有的放肆,就像我一颗安分多年的心,前所未有地不受自己控制。我没有问起毒药的情况,虽然也许颜舒舒会知道一些些。我好像已经有很久没听人提起过他,不知道他的病好了吗,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我不是不想问,我觉得我是不能问。这些天来,我习惯在教室里待着,除了睡觉,我很怕回到宿舍,我也跟他一样,犹如中邪,他来过的地方,好像总是弥漫着他独特的味道,让人晕眩,驱之不去。
我不知道我在躲什么。
仿佛是命中注定,那天信息课刚下,就在操场上和于安朵不期而遇。她穿着单薄,白毛衣,一条红色的裙子,远远地走过来,紧抿着嘴唇,表情似有天大的委屈。雪下了一阵,渐渐地小了,我们都没有打伞。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她一定是看见了我,但她没有停留,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独自走远了。
我在猜,她的包里会不会放着两把同样的伞?那把被我丢掉的伞,我还一直都没有赔给她,我还欠她一封信,一个永远都解释不清楚的误会。不过现在,他们应该和好如初了吧。当然,这是在他的病已经好了的前提下。
肖哲从我的后面跟上来,他在吹口哨,好像是周杰伦的《青花瓷》。他的技术一般,把一首好听的歌吹得断断续续毫无感情,我没有回头,直到他加快脚步,和我并肩,停了他的口哨问我说:“马卓,你这个周末回家吗?”
“不回。”我说。
“我想请你去我家做客。”肖哲结结巴巴地说,“当然,还有很多别的同学。因为,因为是我的生日!而且,就要期末考了,也给大家鼓鼓士气,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你说是不是?”
“生日快乐啊。”我说,“我看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呀?”他拖长了声音很白痴地反问我。
“对不起。”我说,“我家里有事。”
他反应倒快:“不是说不回家的吗?”
我迟疑了一秒:“我爸会上来看我。”
“那,要不,也邀请他。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和我们这些小朋友玩?”
十八岁还管自己叫小朋友的,这个世界上除了肖哲还会有别人吗?
“我爸是个好厨子。”肖哲继续游说我,“你一定要参加的。我都跟我爸吹牛了,这回我要请个女状元到我家做客。”
“现在你是第一了。”我提醒他。
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居然停下来不走了,涨红着脸,着急地说:“马卓,你一定要去的,不能不去的。马卓,你不会因为我是第一了,你就心里不好受吧?其实,你完全不必要担心的。反而是我,想起你这个第二名,我才难以入眠!”
刚刚说完最后一句,他就好像意识到不对,低下头脚底狠命地在雪白的地面上踩出了一个巨大的脚印。
我正好看到他露出的脖子。那个小金佛又回到了原本属于它的地方。因为懒得费心解释,所以我并没有亲手交给他,而是去了邮局用特快专递寄给他的。收到的那一天,他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买了汉堡和薯条请大家的客。失而复得也算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件事吧,我还是很为他高兴的,只是欠毒药一声谢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亲口说给他听。
今天的肖哲戴了一顶有些滑稽的帽子,整个脑袋被包在一个墨绿色的毛线头箍里,上面还有点点雪花,看起来还挺有趣。
“想什么呢?”肖哲终于抬起头来,又一次定定地看着我,用请求的口气说,“别想了,参加吧,好吗?”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亏颜舒舒解救了我,她从后面举着一把和青蛙皮一个颜色的小伞跑了过来,大声喊:“马卓,马卓,你的笔记本落在信息教室了!”
“哦。”我说,“我饿了,你陪我去小卖部买点吃的好吗?”
“我这里有奶黄包!”笨丫头颜舒舒用脖子夹着伞,拉开书包,赶紧给我献宝。
“我不想吃甜食。”说完,我拉着她就往小卖部的方向跑去。颜舒舒被我拉得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连声问我说:“他请你了么他请你了么?”
“什么?”
“肖哲生日啊。”她说,“他怕被你拒绝丢面子,求我几次让我跟你说,我鼓励他自己讲来着。”
“嗯。说了。”我停在小卖部门口,恳求颜舒舒说,“麻烦你跟他说我不去了,你也知道,我不太习惯那些场合。”
“这样很不好,马卓。”颜舒舒看着我,很认真很认真地批评我说,“你知道肖哲亲自来请你,他背后鼓了多少的勇气吗?可是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别别扭扭的呢,其实很多事情,你真的不必这么介意的。大家都只是朋友,不是吗?”
说完这一句,颜舒舒把那个奶黄包塞进我手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立在那里。
没有人跟我这样子说过话。马卓从来都不是讨人喜欢的人,马卓也从没妄想过做讨人喜欢的人。是的是的,我早就习惯这样,可为什么她的话却总是让我心像被一根又大又粗的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不,不止她,或许还有肖哲。老实说,他对我的喜欢,我是能感觉的吧,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喜欢不含杂质,跟那个叫做毒药的人对我莫名其妙的侵犯相比,这样的感情是更为纯洁和令人珍惜的吧,我为什么要拒绝呢?
我得不出答案。关于情感的问题,我好像没有遗传她的天赋和本事。
我回到教室,发现桌上放着的依然是那个圆头圆脑的热水袋,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颜舒舒微笑着对我说:“早上忘给你了,我刚才跑回宿舍拿的,累死我了。对了,电充完了,热着呢。”
我说谢谢,然后把热水袋塞进我的大衣里。温度隔着衣服慢慢传过来,我一直在想颜舒舒形容我的那个词“别别扭扭”。
老实说,这个词像面镜子,让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为人感觉些许的羞愧。或许,我真的应该改一改?
周末阿南来看我,他还是那样,拎着大包小包,还有奶奶替我织的一条很大的围巾,深蓝色的,可以包住我整个的上半身。他带我到学校的小食堂,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最喜欢的红烧肉外加我最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外面雨雪交加,但小食堂的灯光明亮,空调也很足。我把颜舒舒的热水袋给他,让他暖暖手。
“这东西挺好。”他说。
“同学借给我的。”
“同学对你挺好。”他说。
“女生。”我说。说完了立刻感觉自己画蛇添足得可笑,于是赶紧喝茶掩饰自己的窘态。
“呵呵呵。”他倒是没介意我心里可笑的小九九,忽然身子往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神秘的表情对我说,“我有个大计划。”
“什么?”我问他。
“我想在市里开个店。”他说,“地址我都看好了,离天中很近的,明年春天就实施,这样一来,你就不必住在学校里了。”
“真的?”
“真的。”他说。
“谢谢你。”我说。我知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要考试了吧?”他问我。
“是的,下周四,考完就放假了。”
“我来接你!”阿南说,“哦,对了,我还给你带了样东西。”他俯身,把他的随身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手机递到我手里说:“你看喜欢不喜欢?”
我责备他:“你又乱花钱,奶奶该讲你了。”
“奶奶让我给你买的。你在学校,老用公用电话多不方便啊,快看看,喜欢不喜欢,我挑了好久,售货员告诉我,这是女生最喜欢的一款。卡我放上了,钱也充好了,号码我也记下了,能开机的时候都开着,我找你方便。”
生活上,我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可是,他也从来都是这样宠我。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挣了很多很多的钱,我该给他买什么他最喜欢的呢?
可他又最喜欢什么呢?
我才发现,我从不知他的喜好,他不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又或者,他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什么都是好的,久而久之,变得没有特别的喜好了吧。
这样一想,我简直没有不感动的道理。
噢,或许他应该找个贤惠的妻子,照顾他的吃吃喝喝。他不能一辈子就记着个早已不在的林果果。
“你好像瘦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的胡思乱想,而是担心地看着我。
“没有。”我摸摸自己的脸颊说,“我同学今天早上还让我减肥来着。”
“不要减!”他着急地说,“别去学那些女孩子吃那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儿,对身体可不好!”
“知道啦。”我说,“放心吧。”
“嫌我啰嗦?”他故意不满地说,“听我的话没坏处。”
他并不是一个啰嗦的人,对我的要求也从不过分,只是我们有些日子不见,他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关心。我很受用地点点头。吃完饭他又替我把他给我带的一大堆东西送回宿舍,我则拿了伞,一直把他送到校门口。看到他的车停在那里,车顶上全是雪。
这是夏天的时候他才买的新车,蓝色的,不大,客货两用,他很爱惜,差不多每天都洗一次,也从不让人在车里面抽烟。
“爸。”我问他,“车被人浇了汽油,擦掉了,还要不要紧?”
“你问这个干吗?”他好像被我的问题吓了一大跳。
“我瞎问的,雪大,开慢点。”我叮嘱他。
“听闺女的。”他笑着说完上了车,我目送他的车消失在雪地里,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雪的颜色所刺激,居然想要流泪。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我该如何让他知道我真的很爱他?
我回到宿舍,研究我的新手机,颜舒舒一把抢过:“我看看,哇噻,是诺基亚5330,这个放音乐的效果特别好哦。噢,你爹对你真好,真让人羡慕啊。”
“难道你爸爸不是这样吗?”我问她。
“算了,我那个老爹,整天除了数落我什么也不会。手机都给他没收掉啦,说我短消息发得太多!”颜舒舒叹息说,“你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哦。对了,明天早上十点就去肖哲家给他过生日,你到底去不去?”
我沉思了一下说:“可是,我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好。”
“这还不简单!”颜舒舒用力拍我肩一下,“你报个价就好,送什么包在我身上,我保证给你选个好东西!”
“太贵的我可买不起,你别赚太狠了。”我正色说。
“那难说。”她嬉笑着答,“我做点小本生意容易嘛。”说完,她掏出一个小画册来,册子上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全是最时尚的。”颜舒舒说,“你随便挑,我成本价给你,保证不赚你一分。”
我在送礼这件事上高度白痴,除了上次给阿南买的那双鞋,我几乎没送过别人什么礼物,更别说是送一个男生礼物了。我挑来挑去,也不晓得挑什么好,颜舒舒一直鼓动我买一支兰蔻的男士洗面奶,一支小小的洗面奶要二百块,还是折扣价,我心理上没法接受。她又让我买一件白衬衫,说是什么牌什么牌的,超A货,跟专柜没什么两样。可是,送衬衫是不是太过暧昧了一点,我可不想冒这个险。最终我选的是一个万能手电筒,那个手电筒很有新意,可以当手电筒,拆开来里面是一套餐具,可以在野餐的时候用。
“也好。”颜舒舒同意了,“吃生日餐也用得着哦。”
那个手电筒的价格是一百二十八,我从口袋里掏钱给颜舒舒,她接过,找零给我,两元硬币我说不必了,她还是硬塞给我。然后,她收拾好她的包,把那个小册子小心地放回去,告诉我她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去拿货,到时候会把礼物包好替我带过去,我们中午十一点半在肖哲家小区门口碰头。
“有多少人去呢?”我还是有些忐忑。
“多少人去都抵不上一个你去呀。”颜舒舒嘻嘻哈哈,没正经话。我忍不住伸手打她,她背着包飞快地逃离宿舍。
吴丹他们早就回家了,宿舍里又只有我一个人。我去盥洗室洗了脸回来,推开门的一刹那,空气中那种味道又要命地袭击过来,我神经质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赶紧回到床上,用枕头蒙住自己的头,打算睡觉求得安稳。门却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我吓得尖叫一声当场坐起来,才发现是颜舒舒。
“回不去啦,回不去啦。”她喊着,“雪下得老大了,公车停了,也喊不到出租,听说出路上出了好多起车祸!”
我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才发现雪真的下得太大了。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它铺天盖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活活吞没,昏暗的路灯下,天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小城堡。
我忽然想起阿南,不知道他到家没有。我赶紧拿起新手机拨打他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如对方是江苏用户,请在挂机后拨打当地的12580……”
阿南业务繁忙,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都不关机。一股不祥的预感冲上我的心头,我立刻转拨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没人接,没人接。
怎么回事?难道奶奶也不在家吗?
我在宿舍里呆站了两分钟,又打了阿南的电话两次,还是不通。当下我就大脑短路不知所措。关机?没电?不可能的,在食堂的时候,我还见他接过一个电话。我又想起了送他走之前,那辆小车歪歪扭扭的在雪地里前进的情景。我转过身来,背上我的小包,套上我的球鞋,捏着手机,不顾颜舒舒在我背后的大声呼喊,一头冲出了女生宿舍,冲进了茫茫的大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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