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已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一声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皇上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皇上来说,哪天又不是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地操劳,可是皇上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皇上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不,天又快亮了吧。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在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账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皇上,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进内地来,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端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皇上,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端。而要定住陆端……”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这从上到下的把戏。这条计谋好是好,可是总不能用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皇上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的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的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皇上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了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争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必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皇上,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就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皇上不是也考虑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皇上放心,只要有个百来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皇上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会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皇上。”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用的是红鸟,想是要事……”
萧暄一把抢过信来。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宋子敬,“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皇上,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权力中心,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皇上,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字斟句酌,劝慰道:“皇上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充实自己,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皇上,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皇上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皇上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
那堆满了卷宗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缥缈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
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皇上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皇上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和大臣们全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柔软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画着,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离国太子的病,治得如何了?”
“娘娘医术高超,太子已经病愈。”
“离帝是什么态度?”
“离帝很赏识娘娘和程大夫的医术,还特别请娘娘去医局讲课。这次的如意膏事件,便是娘娘发现的。”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继续说:“离帝似乎为此事大发雷霆,离国全国上下都在彻查如意膏,有贩卖着一律扣押进大牢。在离国的西秦商人也有不少被迫回国。”
“看来事态挺严重的。”萧暄沉思。
宋子敬旁听了一阵,此时开口道:“陛下,秦离两国素来不合,有此摩擦也不奇怪。只是若真如线报所说,那么大量的如意膏在这么段时间内流入离国,那这必然有国家在幕后指使了。”
“我也正想到此事。”萧暄道,“我们也切不可掉以轻心,也要在国内清查一番。”
“是。”宋子敬应下。
“还有,信使的事。”萧暄眼色一冷,“陆家如今手伸得越发常了,连我的私事都要打探几分,胆大到都敢截信了!”
宋子敬欠身,“臣已另选了一批信使,命他们换了路径,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插手此事。”
萧暄沉吟,“这么久没有取信,她不知道会不会胡思乱想……”
宋子敬道:“陛下,臣既然要出使离国,不妨允许臣去见一见她。”
“也好。”萧暄面容缓和,浅笑道,“她见了你,也一定很高兴。替我好生劝劝她。今非昔比。她可以回来了。”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本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随意抽出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的是非倒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低,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带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
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上发条就会跑的木制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还是有些可取之处。这些地区,法治森严,百姓生活井井有条。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西秦京都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地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
今天是你二十八岁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情感。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缥缈,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
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皇上,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遒劲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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