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亲手将温七葬在其中,如今的棺木之中却已空空如也,只有一套旧衣。
六安几乎不敢去看沈端砚的脸色,低头跪在地上道:“大人放心,小的这就让人去追查到底是谁动了手脚。”他虽然这么说,但口中发苦。能胆大包天掉换这里头的人能有几个,只怕回去之后大人和夫人又要闹起来了。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其中还有别的可能。
沈端砚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动了动嘴:“不用了。”
他的声音干枯生涩,仿佛已经许多年未能开口说话的人一般。
沈端砚突然回想起,当年了悟大师离京,他替他在京郊的长亭古道上饯别。
了悟大师的神情复杂,似乎是有话想和他说,但最终又什么都没有提到,只是送了他一个锦囊,让他好自为之。若是日后他有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可以打开锦囊一看究竟。
了悟大师是天下闻名的高僧,不知有多少人想求他指点个一言半语都始终不得门路,对沈端砚更是有半师之谊。他留下的锦囊,自然被沈端砚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
这些年,他身居朝堂之上,虽然几经风波,但这个锦囊却始终没有打开。
因为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他都自信自己可以度过。
但在这一刻,他整个人神思混乱得完全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海中突然想起了这个锦囊,犹如即将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端砚从怀中取出那个已经有些陈旧的锦囊,心跳陡然加快。
到底当年了悟大师有什么想要和他说的,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最后只能放在锦囊之中,等着他有朝一日能发现真相。
他拆开锦囊,里面有一张折好的纸条,边缘已有些发黄,但仍能看出里面透出的隐隐墨迹。将纸条彻底展开,风吹得笺纸边缘哗啦啦作响,只见那上面写着的是一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宴歌席莫辞频。”
沈端砚看下去,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
“眼前人。”
……
“轰隆——”
外面传来滚滚的雷声,年清沅整个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
卧房的一角传来甘草的询问声:“姑娘,您可是害怕打雷?”
沈端砚不在的晚上,大丫鬟们和从前在家里时一样,在年清沅的房中角落里支一张小榻,方便半夜时随时伺候。
年清沅哑然失笑,甘草怎么拿她当小孩子,她怎么会为这种事而不得入睡:“没事,我不害怕这个,只是有点睡不着罢了。”
她只是,只是有一点后悔偏偏今天就莽撞地点醒了沈端砚这一切。
今晚下着这么大的雨,万一沈端砚真跑去开棺,这一路雨湿路滑的,说不定来回一趟就受了风寒。即便没有,这样的天气,再得知了这样的事情,只怕他的心情也不会好。
而且今晚,怕是他不会回来了。
甘草想了想到:“既然姑娘睡不着,不如我起来掌了灯,姑娘先看会书再睡下?”
年清沅笑道:“罢了,我一会就睡了,不用这么麻烦。都已经梳洗了,再起来还要麻烦你折腾来折腾去的。”
听她拒绝,甘草这才不再坚持:“那这样我陪姑娘说说话吧,说不定说着说着姑娘就睡着了。”
年清沅侧卧在榻上,笑吟吟道:“你怎么还叫我姑娘,如今应该改成叫夫人了。”
甘草这才惊觉她刚才不知不觉已经叫错了很多句了,只能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主仆二人才聊了几句,年清沅便渐渐地生出几分困意,眼看就要睡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杂乱的脚步声,也有丫鬟们的惊呼声。
“大人,您稍微等一等,夫人已经睡下了!”
“大人,您慢点走,让小的给您打着伞!”
“快去叫夫人起来!”
听声音似乎是沈端砚闯进院子了,年清沅赶紧从床榻上下来。
角落里的甘草也开始手忙脚乱地起床收拾 ,才刚套上衣服,门就被外面的人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口处站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因为屋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但不用说,两人都知道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院子里其余的人这时候也跟到了门口,灯笼在黑暗中摇晃着,照亮了沈端砚的身影。
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淋湿,整个人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哒哒地往下滴着水。
沈端砚从其中一人手里拿过灯笼,声音有些压抑道:“你们都下去。”
光线晦暗,他的面容隐没其中,让年清沅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众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纷纷都退下了,就连原本在屋里的甘草也敛声屏气地裹着被子从旁边溜走了。
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
沈端砚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向床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年清沅心里有些怂了,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看到她往被子里躲,沈端砚僵了一下,转身将灯笼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而后拉了圆凳坐在离床榻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尽可能让声音平稳道:“清沅。”
这一声轻唤,似是叹息。
年清沅轻轻地应了一声,正打算问他一句,有什么话要不要先换了衣服再说,却又听到沈端砚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说,我应当叫你一声阿七?”
她也僵住了,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叫什么都好。”
温七也好,年清沅也好,她们本来都是同一个人。
沈端砚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再次向年清沅走去。
他原本想在床边坐下,却突然想起自己身上湿淋淋的,只好顿住脚步。
室内唯一的灯火黯淡,又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让两人都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沈端砚的声音有些苦涩:“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反而让你因我而受尽委屈。”
明明心上人就近在咫尺,他却一再让两个人之间横亘着误会,直到今日,若不是清沅自己主动说出来,他还没能想到这一层上。
明明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出两人神态举止惊人的相似,明明又那么多次他都可以接近真相,结果他还是一再错过。若非清沅一再肯给他机会,只怕他们两人现在早已不是这样的结局了。
然而从前和现在,他今生今世唯一放在心上过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只能问道:“我负你良多,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吗?”
年清沅愣了一下。
她想到沈端砚会喜出望外,想到他或许会质问她为何不早早告诉他,她就是温七。却独独没有想到他一见面,反倒会心疼她曾经受到的苦与误会。
但其实,她运气一直还不错,也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一路更是有亲人、友人呵护,虽然吃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苦头,但是众生皆苦,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人生永远是甜的呢。更何况,沈端砚并没有辜负她。
可即便是这样,她的心里还是慢慢涌上一股酸涩之感,眼圈也开始泛红。
为她自己,为沈端砚,也为他们中间错过的许多年。
年清沅仰着头认真地看他:“那如今的我不知是人是鬼,你也愿意和我白头偕老吗?”
温七是注定无法堂而皇之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孤魂野鬼,年清沅却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很多夜里,她自己都会为如今的身份而感到错乱。温家,年家,过去,现在,种种交错混杂在一起,让她茫然不知所措。
而对面的这个人,轻轻抓住她一只手,在上面落下一吻,带着无尽的温柔与珍重,无声地回答了她一切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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