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被阮玉郎送回二楼,一进门,走了没两步,觉得浑身发抖双腿无力,她死死扒住屏风的一条边,小脸贴着屏风架子,就滑了下去,坐到地上才哭了出来。
一直等在门口的女使莺素关上门上前来搀她:“小娘子这是何苦?舅老爷又不会害你。”
四娘用尽力气要挣开莺素的手,越想越怕:“你,你到底是谁?你是哪里的?”
莺素力气却很大,又搀住四娘的胳膊,微笑道:“小娘子糊涂了,奴是您的女使莺素啊,奴自然是孟府的。”
四娘惊惧交加,连连摇头:“不是,我问你原来是哪里的?牙行举荐你来的时候明明是我亲自选了你的。你看起来最本分,又得体,你怎么变成这样?”
莺素两手插到四娘肋下,轻轻一提就扶起了她:“小娘子明白就好,那几个人不是胖就是瘦,不是木讷就是蠢钝,和奴放在一起,小娘子又怎么会不选奴呢?”
四娘一颤,想起两年前她原先的女使跟了她十年,家里人将她领回去嫁人。吕氏让相熟的牙行把人送来木樨院,给她自己选。那七八个人都在官宦人家做过三四年的女使,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要么心不在焉,要么不够机灵。只有莺素五官端正,带着一脸温和谦卑的笑容,答话也得体知趣。如今日常服侍了她两年,平时也很本分体贴,谁想到竟然是有目的而来。听莺素的话,那些人怕也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有府里相熟的牙行会不会也——
四娘遍体生寒,想起刚才下巴快被捏碎的感觉,明明还是七月暑天,自己却堕入了冰窖一般。
莺素不顾四娘挣扎,把她扶到桌边坐下,替她倒了杯热茶:“小娘子莫怕,奴是一直服侍舅老爷的,过去几年都在泉州,回汴京也才四年。你放心听舅老爷的安排不会错的。就是蔡相公,小蔡大人,也少不了舅老爷呢。”
四娘嫌恶地看了茶盏一眼,闭上眼。想到方才那房间里那人看上去风情万种,却心思阴险下手狠辣,自己的下巴还隐隐作痛,不由得脸色更惨白。这汴京城里玩弄戏子伶人的富贵人从来不少,她虽在闺中,可却也听闻过一二,那小报上还登过因此出了人命官司的肮脏事。那样的人!她打了个激灵,却强作镇定:“莺素,我两个弟弟去了程家的房间。你去替我找九郎和十郎回来可好,我头疼得厉害,想先回家去。”
莺素却笑着说:“小娘子还是在这里等着吧。舅老爷不发话,那程大郎是不会让九郎十郎回来的。”
四娘的心砰的几乎跳出腔子:“你——你说什么?!”
莺素福了一福:“小娘子别怕,这汴京城里,谁敢拿舅老爷当个伶人?他只是喜欢这个,聊当消遣而已。便是开封府的府尹,上门请了三回,舅老爷也不曾去演过一回。那程家的大郎,能被舅老爷选中,结识舅老爷,是他的造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呢。”
四娘眼前一黑,程之才那无赖,明明是程氏的侄子,这阮玉郎将他拿捏在手里要做什么。
莺素笑了笑,又屈膝行了一礼:“小娘子果然提出来想回去,那奴只好按舅老爷的吩咐,替他问一问小娘子:您是愿意嫁给程大郎做妻子,还是愿意嫁给吴王。大富还是大贵,任由您选。这也是舅老爷头一回见外甥女,送您的见面礼。”
四娘听见自己的上下牙不受控制打颤发出的咯咯咯声音:“什——什么?”她惊惧太过,看着眼前依然微笑着的莺素半天,才几乎是呻吟着开了口:“不要,我不要嫁给他们!我没有这样的舅舅!我不是他的外甥女,我不要什么见面礼。”说到末一句终于崩溃,捂脸哭了出来。
莺素却摇头道:“小娘子您是阮姨娘生的,三郎君是阮姨奶奶生的,这孟府上下,九郎十郎和您是舅老爷嫡亲的外甥、外甥女。多少人想求富贵也求不到。舅老爷心疼您,都给您准备得妥当极了,您这样岂不是让舅老爷寒心?”
四娘捂着脸哭道:“我姓孟!我母亲是眉州程氏!我亲舅舅姓程,表舅舅姓苏!我没有姓阮的亲戚!你不懂你不会懂的!你放我走,我母亲就在楼上!我要去找她!”
莺素就幽幽叹息了一声:“这人,要是忘了本,就不好办了。小娘子执意如此,奴就按舅老爷的吩咐,说得再清楚一些。您若是嫁了吴王,至少也是位太子孺人,甚至良娣。待太子登了基,小娘子至少是一个三品婕妤,若能母凭子贵,那妃位也是囊中之物,若是再有造化一些,日后太妃也能做得。您若是嫁去程家,以后便是豪富之家的当家主母,花不完的钱财,穿不完的锦绣,那巴蜀一地,便是一州的太守夫人,也要看您的脸色,仰您的鼻息。”
四娘用手捂住嘴,一边摇头,一边泪如雨下:“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些。”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些人,这些她完全不认得或者避之不及的人?若是那个人,为妾,为奴为婢她都心甘情愿。她为何要听阮玉郎的摆布!她姓孟可不姓阮,她要回去告诉婆婆,婆婆不会任由他们糟践自己的。只要禀明了嫡母和婆婆,赶走莺素,她和姐妹们同进同出,就不会任人操纵。姨娘和姨奶奶只不过用来生养的侍妾,枉费她从小就亲近她们,那么信赖她们。她们竟敢伙同外人,妄图操纵她的亲事耽误她的终身,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不信孟家奈何不了一个以色侍人的戏子!
莺素上前替她拭泪:“小娘子还真是天真可爱,舅老爷还说了,小娘子回来,恐怕会先想要告诉你嫡母或是你家老夫人,想要赶走奴,甚至想连庶母也不认,连阮家也不认。若是小娘子不肯选,就让奴问一问小娘子心里头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
眼前平时温和端庄的女使,此刻却像露出尖牙的毒蛇。四娘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似乎都被那所谓的舅舅料中了。看着她脸上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四娘不禁缩了一缩,定了定神,摇头辩白道:“我没有——没有这样想。我做不了主,我哪里能选呢?我是孟家的四娘,亲事是家里人做主,我婆婆我爹娘都不会答应的。”
莺素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小娘子还不信舅老爷的能耐呢。往日泉州府,今日汴京城,奴还没有见过有舅老爷办不成的事。若是小娘子不是自己不肯,自然是好事。那些自以为很聪明不听舅老爷话的小娘子们,今夜恐怕能收到些冥钱吃食,倒也不至于沦落在饿鬼道中。”她顿了顿低下头靠近四娘的耳边说:“就算变成了鬼,舅老爷高兴的时候,还扮成青提夫人下去探望探望她们呢。”
四娘发着抖,拼命掐着自己的手心:“我——我没有不信。他能把你安排在我身边,自然是神通广大。我是真的头很疼,你去跟九郎十郎说,让他们安排牛车先送我回去吧。我难受,难受得很。”
莺素屈了屈膝,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小娘子要奴去,那奴就替小娘子去寻九郎十郎了。”
四娘一愣,看着她行了一礼竟真的出去了,跟着她到门口张了张,看她果然是往西边二楼程府的包厢而去。她跨出门槛,东张西望,想就去三楼找嫡母和七娘九娘。
一位女执事看着她一个人,笑着迎了上来:“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奴好为您引路。”
四娘低声说:“我母亲在三楼看戏,我想上去找她。劳烦姐姐带我去。”
女执事心中疑惑,脸上却不显露,屈膝福了一福:“小娘子,我们这二楼和三楼的人和物都不互通。只有一楼才有专供贵人进出的门。要不,奴带您过去,让那里的执事先通报一下?或者小娘子先回房里歇一歇,奴去传了话,若是三楼的贵客知道了,那执事娘子自然会来接您。”
四娘一愣,她刚才随着阮玉郎东绕西绕,太过紧张,都没注意这个。这时东长廊上专供女眷使用的净房里,走出两个人来,四娘定睛一看,竟是苏昕和她的女使,她心中一动,赶紧对女执事说:“劳烦姐姐替我去通传一声,找陈太尉家房间里作客的程娘子,就说孟家的四娘子头疼得厉害。多谢姐姐。”
她看着女执事去了,赶紧回房里,用帕子沾了茶水,将脸上泪痕擦了,再回到门口,听着苏昕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才打开房门,跨了出去。
“苏姐姐!”四娘一脸惊喜地喊道。
苏昕陪着婆婆和娘亲还有王璎前来看戏,苏昉又不在,本就觉得无聊,已经来回外间的净房好几次,只当散步。女使劝了她好几次,求她不要去那奴婢们更衣的浅窄简陋之地,她也不肯听。史氏见她实在没劲,才由着她去了。
看到四娘,苏昕也一喜,就朝房里看:“竟这么巧!九娘她们呢?”
人人都只想着九娘!四娘心中一刺痛,福了福笑着说:“都在三楼陪长辈们看戏呢。今日我陈家表叔母请我们来看戏。”
苏昕一愣:“是太尉家请你们来看戏的?你怎么倒一个人在这里?”
四娘点点头:“这是我翁翁带着两个弟弟看戏的地方,刚才我下来探望一下他们。现在正要上去找她们,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可巧刚才还看见你哥哥也在三楼呢。燕王殿下、陈表哥还有淑慧公主,都和九娘在一起说话,热闹得很。”
苏昕眼睛一亮,笑着说:“好啊!怪不得大哥今日开宝寺回来都没来二楼陪我,原来九娘在上头呢。”
四娘挽了她的手,两人说笑着就往东面长廊尽头的出口而去,沿路的几位女执事笑着同她们行礼。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喊:“四妹妹——四妹妹你要去哪里?”
苏昕一愣,四娘听那声音,哪敢回头,匆匆抓紧了苏昕的手:“别理会,瓦子多有这种泼皮无赖借机调戏女子的。”
苏昕自己虽然没有遇到过,却也听了四娘的,两人带着女使加快了步子。
刚至东长廊的尽头,已经有人挤了过来,推开苏昕的女使,挡在她们前面,笑眯眯行了一礼,柔声道:“多日不见表妹,怎么连表哥也不认识了?表妹可安好?”
眼前不是旁人,正是程之才。他身穿翠绿宽袖道袍,头上簪着一朵木芙蓉,脸上还有七夕那夜赵栩一拳留下些微乌青,正神魂颠倒地盯着四娘。
四娘猛然回头,身后却是程之才的三四个伴当和随从,正推搡开瓦子里二楼的几位女执事:“我们大郎见自己家的表妹,要你们多事!”一见她回头,纷纷吹起口哨来,喊着:“大郎你家表妹着实是个美人儿!”那旁边房间里出来两个侍女,一看这势头,也不敢斥责这几个泼皮,只责问女执事为何如此喧嚣。一位女执事赶紧匆匆下楼寻人去了。
四娘一眼却看见莺素正等在那房间的门口,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谦卑的笑容。她浑身颤抖起来,却只能抱着苏昕的手摇着头说:“苏姐姐,我不认得他。”
苏昕大怒:“你这无赖!敢瞎攀官家亲戚!我家的妹妹,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泼皮亲戚!”
她这一骂,程之才方转头看了眼苏昕,当下心花怒放,这四表妹娇怯怯扶风弱柳西子捧心一般的人物。可现在说话的小娘子却也不遑多让,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纵然在发火,一双含情目虽怒仍似笑,嗔视也带情。
这个月果然是他桃花最旺的一个月,短短几日,连续见到了这许多美人儿。程之才伸出手又去拉苏昕:“你既然是四妹妹的姐姐,那就也是我的表妹了。不如一起跟哥哥去听戏玩耍可好?”
话还没说完,他膝头已被苏昕蹬了一脚,痛得直跳了起来,眼中又不知被什么细细的东西戳了个正着,又惊又怕,痛楚难当,跟着不知是拳头还是什么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程之才抱头弯腰大喊:“救命——救命——又打人了又打人了!”这汴京城里,长得好的人怎么都喜欢一言不合就动手?还动脚?动家伙!
后面那三四个伴当随从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两个女执事已经带了七八个大汉上来,将他们挟持住,几个人不免都吃了一顿老拳。瓦子最恨有人借机闹事,影响了名声不说,万一得罪了达官贵人,才是大祸。对这群惨绿少年下手并不留情。谁让他们得罪的是苏府的小娘子,听说宰相夫人今夜还来了呢!
女执事过来劝了几句,苏昕这才收了手中的竹柄宫扇和一双粉拳,怒瞪着程之才骂道:“没戳瞎了你的狗眼算你走运!你是只什么鬼!我苏府的亲戚你也敢瞎攀诬!待我大伯送你去开封府尹走一遭,让你知道冒认官亲要吃什么苦头!”苏昕幼时也跟着苏昉练过一年骑射,又多在民风彪悍之地生活,看着水一样的人儿,却是火一样的性子。苏昕的女使一看苏昕又动手打人了,赶紧挤出人群回去报信了。
那女执事就笑着说程之才:“这位小郎君,宰相府的亲戚你可不能乱认,咱们这也不是大街上,还请回去你自己的房里去看戏吧。要是得罪了苏相,恐怕真要去开封府的牢狱里一游了。”
程之才一呆,又高兴起来,嚷道:“苏相公府?苏相公府上可不正是我家的亲戚!我嫡亲的姑婆婆——啊呀啊呀救命!怎么还打啊你!”
女执事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将两位小娘子护到一边。这时西长廊的女执事带着两个小郎君匆匆而来,却是九郎和十郎。
九郎十郎扶起程之才就对四娘怒目而向:“四姐姐你这是怎么回事?大表哥怜惜你一个人在房里看戏,好心好意来带你过去我们那边。你怎么倒让外人欺负他?”又问苏昕:“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凶恶?这是我孟家的舅表哥,你竟敢当众行凶!”
“阿昕——阿昕——!”长廊上又出来几个人。
苏昕一回头就牵着四娘跑了过去:“娘!婆婆——!”
程之才一愣,探头探脑地看了片刻,想了一想,忽地大喜过望,甩开九郎十郎的手,也跟了过去,嘴里喊道:“姑婆婆!姑婆婆!我是大郎啊,我是程家的大郎,程之才啊——”
长廊上混乱一片,那些被闹腾得看不成戏的客人,有不少也跑了出来大声呵斥责骂,那女执事们又上前劝慰,将长廊上几十号人终于又都劝回了各自的房间。
苏家的房间里,史氏一脸无奈地搂着苏昕。房内众人看着跪在苏老夫人膝下放声大哭的程之才。苏昕撇撇嘴,这是什么无赖,哭成这样一滴眼泪都没有!
一个侍女推门进来屈膝禀告:“瓦子里的人不让奴上三楼,有位娘子说会替奴去三楼找程娘子,稍后她再来回禀。”
坐在苏老夫人下首的王璎粉脸铁青,手中一把宫扇啪地拍在桌上:“岂有此理!你说了自己是相府里的人没有?”
那侍女赶紧跪了:“禀告夫人,奴说了。那上楼的地方还有好几个汉子,说是燕王殿下和淑慧公主殿下都在三楼,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奴实在无法这才——。”
苏老夫人叹了口气:“好了,算了吧,这又不是她的错。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阿程今日同太尉家的魏娘子一同看戏,去叫她作甚?大郎和她们两个,确确实实是嫡亲的表兄妹,一场误会闹得人尽皆知,也是丢自家的脸面。只是大郎啊,你怎么来汴京读书这么些年,竟也不来探望姑婆婆?”
王璎被老夫人一句话撅了回去,更是气得厉害。平时在百家巷,是史氏当家,她要给早产的女儿吃金丝燕窝,史氏当面不说,买了送过来。可转头阿姑就给她送来苏氏家训一本,让她抄上三十遍,还派女使来问她可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现在出了门在外面,阿姑当着这么多人,竟然也这么让她没脸。
三楼上,九娘拦住要往外去的赵栩。外面又是轰隆隆雷声滚过,哗啦啦的雨声,仿佛从天上倾盆泼下一般。
陈太初也一把拉住了他:“六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等贼子,总有罢相受惩的时候!”
赵栩吸了口气,平复下来,也知道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只是胸腔里一股郁燥之气挥之不去。
门外忽地传来玉簪急切的呼唤声:“小娘子小娘子,楼下四娘子和苏娘子出事了!”
苏昉和九娘一惊,赶紧打开门。却看见程氏正带着七娘和女使们往楼梯口而去。
程氏看见九娘,没想到苏昉同她竟然在一起,不由得吃了一惊。看见赵浅予也出来了,才定了心。
赵浅予不等众人行礼一惊挥手说:“免礼了,你们快去看看苏家姐姐怎么了。”她看着苏昉急切,立刻想到六哥也是这么爱护自己的,特地跟出来看看。
九娘想起先前矢服里隐约传来的女子哭泣声和吵闹声,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阿昕!怎么会和四娘在一起?四娘明明是随着老太爷而来的。她转身朝赵栩他们匆匆行了礼,接过玉簪手里的帷帽戴上,赶紧跟着程氏下楼。苏昉也随同而去。
赵栩陈太初对视一眼,都靠到长廊上朝下看去。这三楼的长廊之下正是二楼的长廊,虽有轻纱垂坠,却依稀能看见二楼的西边长廊上人影绰绰,有些混乱。那些瓦子里的女执事们带着一些汉子正在抚慰其他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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