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气氛凝重。孟彦弼在空地上来回兜着圈子,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握握拳,看看亲娘忧心忡忡的样子想要去安慰几句又不敢上前。赵浅予靠着魏氏和杜氏,努力回想着在陈婕妤宫里有哪些年纪很大的宫人。
陈太初和六娘、苏昕静静地凝视着画卷。苏昉却看着案头的钧窑三足笔洗和一边的定窑葫芦形笔觇出神。九娘的视线也落在这两件物事上头,这都是阿昉开蒙时,爹爹送的礼物,应该还有一件白玉子母螭镇纸和一件哥窑笔筒。她思索着怎么才能启发他们找到线头来梳理此事,转头一看,那镇纸正在赵栩手中被细细把玩着,画卷原先用镇纸压着的地方改压了一个翡翠笔船。
赵栩见九娘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镇纸上,随手就递给了她:“阿昉家的宝贝真多,你要看这个?”
苏昉看着九娘媲美白玉的手指在那子母螭上轮番点来点去,不自觉地伸出中指在书案上头敲了几下。笃,笃笃,笃,笃笃。九娘一怔,抬眼看向苏昉,心里酸酸的,阿昉这个敲书案的习惯和苏瞻一模一样。
苏昉忽地眼睛一亮:“有母才有子,有因才有果!既然猜测到阮玉郎想做什么,我们不如想想,如果他真的要想谋逆,最需要什么?最先要做什么?”
众人聚拢过来,互相看看后,异口同声道:“钱!”
苏昉点点头,又问:“阮玉郎既然是这几年才和程家搭上的,那么他以前通过谁弄钱?弄到的钱去哪里了?会用在什么地方?”
陈太初和赵栩对视一眼:“养私兵?!购兵器?!”
孟彦弼一拍腿:“养马!”
六娘轻声道:“还有养人也要钱。我家里那些给他传递消息的人,七八个,人人一个月可领一贯钱呢。”
赵栩点头:“不错,皇城司之所以能确保爹爹对汴京的外城内城皇城了如指掌,是因为有近三千名元客。全皇城里数皇城司开销最大。阮玉郎手下刺探消息和所用之人也不会少。他通过程家弄来的钱,除此之外,最多就会用在——”
他们四个指着“程”字异口同声道:“榷场!马市!”
赵栩点头:“他用程氏从海上赚来的钱,应该大部分用在榷场。兵器和战马只能从榷场进来!我们肯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众人一扫方才的疑虑和无措,振奋起来,想着要合力对抗这太后娘娘和梁老夫人都顾忌的人,更觉得热血澎湃。孟彦弼更是摩拳擦掌。魏氏和杜氏看着桃源社这八个孩子,年纪最长的孟彦弼也不过才十八岁,现在个个脸上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跃跃欲试的模样,真是后生可畏。
赵栩笑道:“阿昉你继续说,九娘,请你把我们说的都记在纸上!咱们回头再一条条梳理,看看怎么击破,现在他在明,我们桃源社在暗,肯定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九娘看到苏昉洞察力敏锐,条理清晰,很为他自豪。再看身边人个个毫无惧色,心里由衷地高兴,接过六娘和苏昕递过来的纸笔,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苏昕生性活泼大胆,又学了些花拳绣腿,能参与这样的大事,更是兴奋不已,索性在一边磨起墨来。
魏氏和杜氏见他们已经有了章法,就牵了赵浅予坐到边上的罗汉榻上。魏氏剥起了葡萄皮,才觉得手在抖,她朝赵浅予笑道:“别怕,天塌下来,有哥哥姐姐们顶着呢。”杜氏拍拍她的小手:“先有个子高的舅舅舅母顶着呢。”
苏昉点了点“程”和“蔡”字:“阮玉郎用程家,就能打着程家的幌子私下运送兵器,甚至通过蔡佑的势力,可以在榷场私购军马。所以蔡佑就是他选中的朝中人,方便他以权谋财。而且把蔡佑跟他牢牢捆在了一起,一旦他谋逆成功,朝中蔡佑怕是第一个会奉他为君的!这一招最是狠辣精准!”
赵栩笑道:“阿昉,我在福宁殿听过你爹爹说蔡佑是那虹桥上的‘五两’。不错。蔡佑此人毫无节操,贪财之极,阮玉郎必然处处迎合他,还会替他赚取许多银钱。”
九娘想起四娘隐晦的话中意思,便略微暗示道:“对了,四姐说起那夜见到蔡相父子和阮玉郎的模样,似乎那阮玉郎和蔡相的儿子有点怪怪的——”
赵栩陈太初苏昉都一呆。孟彦弼已经跳了起来:“这个阮玉郎一定还卖屁股了!这——得多大仇啊!那他就算谋逆成了,也是那——”还没说完已经被陈太初红着脸捂住了嘴:“二哥,你!有些事不用说,妹妹们都在呢。”孟彦弼那些军营里没边的荤话蹦出来,简直能污浊整条汴河。
杜氏气得满脸通红,葡萄都捏碎在手里,汁液直滴下来,恨不得撕了孟彦弼的嘴。
赵栩和苏昉都不免脸上一红。苏昕大大咧咧地挥手道:“不就是断袖分桃嘛,我们没见过真人,可也读过史,我知道汉哀帝和卫灵公!”
六娘羞红了脸转身去一旁的茶几上倒茶。九娘瞪大了美目看着眼前脸颊微红的三个美少年。心底偷笑起来,哈哈,原来他们三个竟然会因为这个害羞啊!
赵栩抬眼看见她芙蓉面上两颗黑水银般的瞳孔转来转去,唇角还露出一丝坏笑,脸上更热了,伸指就在她额头上一弹:“想什么呢你!不许想!”
九娘“嘶”了一声,瞪了赵栩一眼就转身去端茶,心里却嘀咕着自己怎么就忽然开始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了,这忽然被西风压倒的滋味不太好受,是不是太久没让赵栩吃瘪了?
六娘嗔道:“阿妧莫调皮!你还小呢,不许听二哥胡说!”
九娘赶紧点头不迭。
众人都喝了一盏茶,又精神抖擞地回到长案前面。
陈太初点了点画卷:“阿妧刚才说到程家这两年海上生意做得很大。你们还记得蔡佑罢相不就是因为泉州抵挡所案吗?泉州抵挡所案,正是因为造船以及海运生意引发的。会不会是四年前泉州的被抓了,阮玉郎才改找了程家呢?”
九娘轻声提醒:“他找程家会不会也有报复苏家的意思?毕竟泉州案是表舅负责的。”
苏昉略一思索,指着自家的苏字那根分枝,沉声说道:“六郎,太初,不瞒你们,我翁翁一直身体康健,六十岁还赤足在田间健步如飞,胃口也一向好得很。去世前半个月我们还收到他的平安信,他在信里说自己走了十二里山路去看他一个老朋友一点都不累。所以我爹爹和二叔当初一直怀疑翁翁的死因。爹爹派高似带着人在眉州查了三个月,还特地又去了成都、泉州等地,毫无线索。不知道会不会和这个阮玉郎有什么关系。”
他一语即出,石破天惊。众人齐齐看向苏昉。九娘更是大吃一惊。
赵栩皱起眉头:“如果真是阮玉郎所为,那真是一石三鸟。既报复了泉州一案,又害得你爹爹丁忧,更使得蔡佑顺利起复!此人心机手段,实在深沉毒辣之极!而且就我所知,泉州案涉及两亿贯,最后缴回国库的,不过一千多万贯……”
陈太初也皱起了眉头,露出些忧虑之色。
九娘看他们士气又低落下来,便朗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阮玉郎看来已经伺机而伏十数年,不惜卖身为优伶,勾结蔡佑,心机深沉,行事狠辣无度,就是泉州抵挡所一案,若不是表舅,谁能想到那小小抵挡所竟然能牵扯出亿万贯?可你们看,我们现在能从他逼嫁四姐到猜测他要谋逆,其实全因为我四姐不肯听他摆布。自古以来,人心最难谋算。他敢在表舅和表叔面前带四姐去见蔡相,可见他为人极其自大自傲,行事也爱大胆冒险。一步错就会步步错,阮玉郎肯定还会露出更多漏洞来。刚才六哥说的榷场是一个,程家也是一个,还有阮姨奶奶,也是一个漏洞!他利用的人越多,漏洞就越多!”
赵栩扬眉击掌道:“阿妧说得对!来!阿昉,接着说!”
苏昉沉声道:“阿妧说得不错,但阮玉郎如果是害死我翁翁之人,他就是一石四鸟,他还祸国殃民!”
众人一凛,看向苏昉。罗汉榻上的赵浅予更是星星眼闪烁。阿昉哥哥这汴京小苏郎名不虚传!
苏昉面容沉重,缓缓道来:“熙宁六年初,爹爹成为首相后,四个月内推行了十二项变革举措:整顿吏治;减轻赋税;盘查各州库银;废除差役法;废除青苗法;废除保甲法;全国重新清丈土地,按婺州的方法重造鱼鳞图册;设置各州贡院增设院试选拔贡生;增设大理西夏契丹的四处榷场;增设明州密州等地的四处市舶司;西北各路马场扩大;和女真、吐蕃开通马市。”
众人细细咀嚼着这十二项变革,当时皇榜一经颁布,尤其是科举上的变革,和精简庞冗的各衙门等项,引来士庶欢呼,深觉大赵中兴有望。
苏昉扼腕道:“可惜因为翁翁的去世,爹爹不得不丁忧,蔡佑起复后,这十二项推行了不到一年,就几乎被全盘推翻。随后蔡佑铸大钱,继续推行差役法保甲法青苗法,增赋税,关闭新开的榷场,倒行逆施,害得百姓流离失所者众,私铸大钱者众,逃避差役法者众、逃避强贷欠债者众!甚至举旗造反者众!”
赵栩露出赞赏之色:“阿昉,你真不该去做什么教书先生,实在大材小用了。你说得不错。还有,蔡佑起复后,新设的榷场和马市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和阮玉郎的势力插不进手,才索性强行关闭的。那次导致大赵和吐蕃契丹女真的关系十分紧张。阮玉郎既然是要谋逆,自然要先祸国!他想使我大赵越乱越好,最好民不聊生,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跳出来救万民于水火!幸亏当年有张子厚出使,大赵和吐蕃羌族结盟了。”
陈太初皱起眉:“对了,张子厚也是蔡相的人!他上书拥立六郎你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会不会和阮玉郎有什么关系?”
赵栩点头:“张子厚上书前找过我。如果有阴谋,也无非是要我和老五斗,最后阮玉郎好收渔翁之利。不过张子厚是个真小人,应该不至于如此。他说蔡佑这两年十分贪财,处处伸手,背离了杨相公的变法之道。所以他和旧党的一些人十分不满。还有,他很看不上老五。”
听出他语气中还带着些微孩子气的得意,六娘和九娘几个不禁偷笑了起来。
张子厚是真小人?难道赵栩心里还有谁是伪君子不成?九娘暗暗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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