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的一喝,把孟建吓了一跳。程氏没想到苏瞻他们回来得这么快,原本存心要大闹一番,一见到苏瞻的清冷面容,寒光四射的眼睛,不知怎么就忽地泄了气,松开王璎讪讪地收了声。
十一郎瞪大了眼睛,他头一回见到让嫡母都害怕的人,这个宰相表舅,个子真高。九娘垂眸看着自己绣鞋上的彩蝶,姨娘的手还真巧,做的触须像真的一样,微微卷曲。程氏凭着胸口一个勇字,恐怕也只能闹到这里了。
苏瞻静静环视了一圈,正屋里悄无声息。他微微侧过头:“二弟,你带陈衙内他们几个小郎去外书房坐坐。如是礼部来了人,知会我一声。”
他又看向史氏:“还劳烦弟媳带孟家几位娘子和魏娘子去西花厅里喝茶。吕夫人,稍晚宫里的人来,恐怕要和我弟媳说上几句闲话,你进宫次数多,还请多提点提点。”他一拱手,面上带了少许笑意,姿态如仙。吕氏点点头,同情地看了看程氏,和杜氏、魏氏鱼贯而出。
一众服侍的人也赶紧退了出去,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耳朵,不曾听到那样可怕的话才是。
九娘牵着十一郎的手慢慢走到程氏身边,扶住了她,四只水盈盈大眼看向父亲孟建。
孟建入了门一看王環抱着十二郎含泪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程氏正拽着王璎骂,那一直悬着的铡刀终于陡然从空中落下,把他斩了个两段,只剩下魂灵头飘飘荡荡。等他清醒过来,看着九娘和十一郎的两张小脸,既羞又惭,手足无措。
苏瞻这才转向孟建:“进来,坐下,好好说话。”
他上前给母亲行过礼,径直在左下首坐了:“程氏,你仗着是我表妹,如此恣意当众辱骂从三品的郡夫人,目无法纪;污蔑兄嫂清名,目无尊长,可知按律该当如何?”
程氏翕了翕嘴唇,一肚子的话全没了头绪。
九娘斜斜跨出几步,朝苏瞻一福:“表舅教训的是,请恕九娘不敬之罪。我娘一向心直口快,理当受罚。”
“阿妧!”程氏气得不行,亏她还想着让九娘做记名嫡女,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从小就知道巴结苏家!
九娘带着微笑道:“表舅,我娘她目无法纪,理应报开封府才好,说一说郡夫人好心送堂妹给夫家的表妹夫做外室,竟然遭表妹辱骂,不知该按哪条律法如何处置?或者稍后宫中来人,禀告太后娘娘和圣人,荣国夫人、郡夫人所在的青神王氏,出了甘愿做姻亲外室的王氏女,被正室辱骂,要对正室做何种申斥处罚?还有,我娘她目无尊长,请问是要用苏家的家法处置,还是要送回孟家请孟家的家法处置?”
九娘依旧带着微笑,回过头看向孟建:“又或者父亲已然停妻再娶,是给母亲准备好了休书一封还是和离文书?梅姑,快派人请我程家舅舅来接我母亲大归罢。”
苏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就是阿昉几次说到的孟九娘?伶牙俐齿!
九娘不待苏瞻开口,又退到程氏身边:“娘,表舅说您污蔑他夫妻清名,这个你倒是能在婆婆面前申诉一番。是黑是白,一清二楚。若您错了,此刻就赶紧向表舅表舅母好生赔不是,自家亲戚,想来表舅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和您计较。”
王璎艰难地开口道:“算了,自家表亲,何必弄成这样难看?”
苏瞻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苏昉,冷眼看向程氏。他问心无愧,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倒是担心刚才那样污糟的话入了阿昉的耳被他上了心不好。想到最近由于阮玉郎一案,阿昉和自己刚刚亲近了不少,便道:“程氏,你把话说清楚,谁同谁在阿玞灵前怎么眉来眼去了?你要敢信口雌黄,无论是去开封府还是请圣人申斥,我都不怕麻烦,总要治治你这张嘴。”
程氏捏着九娘的手,深吸了几口气。苏老夫人知道苏瞻说一是一的性子,便哽咽着问:“阿程,事关你表哥清名,你可不能胡乱猜测污蔑他和十七娘。”她虽然不喜欢王璎,奈何程氏那几句话太过惊心。
孟建上前拉了拉程氏的袖子:“娘子向表哥赔个不是,随我回家去吧,我们的事回去再说。别误了礼部和宫中来宣诏的大事。”
程氏甩开他的手,她不愿!一个多月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心如死灰还是心如刀绞?夜夜看着孟建,才觉得什么都不对了。过去的十几年,她出钱出力出人,竟被枕边人辜负至此。她派人跟着他,四处打探,竟然是青神王氏,又是青神王氏!她不甘心。要有十七娘撑腰,这个外室她还怎么收拾!
程氏上前朝苏老夫人一拜,哭道:“姑母,阿程不敢。当年阿玞表嫂去了,表哥连丧贴都没给我一张。是我想着阿玞自来汴京就一直照应着我和家里的孩子们,硬是厚着脸皮跟着大嫂来拜祭。那会我也刚没了十二郎,心里也苦,在灵前哭晕了,被扶到帐幔后头歇着,亲眼所见另一边的帐幔后,十七娘凑上去给表哥递茶倒水,温言软语。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阿玞啊,你在天之灵肯定看到了吧?对,阿昉也看见了!阿昉是不是?”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静立着的苏昉。
帐幔下她见到的那双小脚,赤脚穿着麻鞋,虽然很快不见了,只可能是苏昉。
苏瞻怒不可遏:“你简直一派胡言不知所谓!当时阿玞的丧事是岳母和十七娘在打理,十七娘给我送一盏茶竟被你说得这般不堪,你该问问自己心里为何如此龌龊才是!”他冷冷看了一眼九娘,对孟建道:“你将她们都带回去。”他无比后悔当年一时心软,让程氏夫妇进了这个门。
“表姑没有说错,我是看见了。”
众人一惊,骤然都没了声音。
苏昉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霜,声音更冰冷。他慢慢走到堂中,缓缓地问王璎:“我是看见了。十七姨母,你关心我爹爹没什么,送茶水也没什么,我爹爹接了你送的茶水并没什么,可是姨母你为何会高兴呢?你的眼睛在笑。”苏昉一字一句地问道:“是因为你假托我娘的话,对我爹爹说我娘把爹爹和我托付给了你?还是因为苏王两家定下了你嫁给我爹爹?还是因为你能成为宰相夫人?又或者你高兴我娘终于逝世了?”
“阿昉!”苏瞻霍地站了起来。苏昉已一掀下摆,跪了下来:“儿子忤逆不孝,不敬长辈,目无尊长,甘领家法。但还请姨母替阿昉拔了这七年多的心头刺,好让阿昉心安。”
王璎这几年本就过得郁郁,不得夫君爱重,不得阿姑亲昵,连亲生女儿都有些怕她,听到苏昉这一连串问,句句敲在她心里最害怕的地方,说破了那些最见不得人的隐秘,一个急喘,已软软倒了下去。九娘几步上前,用力扶住了她,秋水潋滟的双眸似乎看尽她的心思:“表舅母,您还是别晕过去的好。”她笑着指了指头上的翡翠喜鹊登梅簪:“这个戳人中,疼得很,容易见血。”
程氏两眼放光,原先那一肚子的话又回来了。原来她冤枉阿妧了,好孩子!
苏瞻缓步走到苏昉面前,心中酸楚难当,却一个字也难说出口。阿玞去了,灵前却生出了阿昉的心头刺?他以为十七娘才是最合适照顾阿昉的人,四年前阿昉的言语似乎又在耳边回响。“我娘亲绝不会想看见您续娶十七姨……”
可他明明问过阿玞的。
“阿玞,让十七娘照顾阿昉,你放心吗?”他问过的。十七娘熟悉阿昉,性子温顺,二房和其他各房也没什么来往。是,他内心深处还有不能说出来的原因,十七娘有一些像早逝的苏五娘。可他并没有起过什么不当的心思,只是平时待十七娘更温和一些而已。
阿玞当时咳得厉害,半天才合上眼告诉他:“你放心就好。”
你放心就好。你放心就好。不是他想的这个意思吗?不是让他放心她的安排吗?
苏昉抬起雨后远上般的面容,静静和父亲对视:“父亲要如何处置儿子,儿子都甘领责罚。只是王氏五房因何缘故要将女儿送给表姑父,还请父亲留意查问。”
苏瞻伸手把苏昉扶了起来:“阿昉起来说话。你心里有事,说出来就好了。”他看了看王璎:“你十七姨心存怜惜,送茶水时流露一二,惹得你和你表姑误会了。但我们清清白白,从无苟且。这个爹爹也能对着你娘发誓。”
他转向九娘扶着的王璎:“十七娘,五房的这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变成孟建的外室,你可知道?”
王璎面如死灰,缓缓摇了摇头:“我也能发誓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十四娘上次来,和我说了,我才知道,也吓了一跳。我不敢告诉郎君,不敢告诉你们。我真的不知道!我哪丢得起这个脸!我又怎么会送二十四娘给表妹夫做外室?青神王氏怎么丢得起这个脸!”她掩面痛哭起来。
她爱慕苏瞻有什么错,他竟然一点都不维护她?她等了他三年孝期,难产生下女儿,做夫妻快五年了,可他呢?他心里只有九娘和苏昉。他要对着王玞发誓他清清白白?他对她笑如春风,那么温柔的眼神,难不成都是她的误会?
苏瞻看了看怀抱儿子哭得不行的王環,转向孟建:“你来说。”
孟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白一块,头大如斗,老老实实道:“表哥,四年前你让我青神办事,有一夜,王家的五叔就送了二十四娘来,说来服侍我——”
他抬眼看了看程氏,立刻摆手道:“我不敢!我没有。我立刻让燕大他们好好的把她送回去了。”
王環哭声渐响。
孟建垂头丧气地说:“后来我回了汴京,谁想到她爹爹那么狠心,派了两个婆子,把她扔在我衙门口,说有人见到二十四娘深夜从我房里出来,坏了她名声,王家留她不得,若是我不收留她,就让她撞死在我面前以证清白——”
他瞟到程氏勃然大怒的神情赶紧说:“我不敢!我没有——我可怜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才给她安顿了一处住所。我给她爹爹写了信,谁知道没几天那两个婆子都不见了人影——”他羞惭地低下头去。天下的男人,谁能一直柳下惠?
程氏跪倒苏老夫人跟前:“姑母,孟叔常要不是为了表哥,四年前怎么会跑去青神?又怎么会惹来王家五房这一身骚?十七娘既然早就知道这事,为何不同我们说一声?我不在这里说理,去那里说?您最知道我了,虽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却也不是什么拈酸吃醋的人,家里的姨娘最多,儿女也是最多。我可是个容不下人的?”
不等苏老夫人反应,程氏哽咽着道:“就是我苦命的十二郎没了,阿姑也答应把十一郎记到我名下。孟叔常现在和这小王氏明媒正娶还有婚书,为何不索性休了我或是逼我和离?她生的儿子竟然排在十二这个排行上,我的十二郎算什么?”
程氏转头问孟建:“你要纳就纳,要再娶就再娶,同我直说就是。你现在说清楚,休妻还是和离?姑母和表哥正好做个见证。不然等我哥哥来了,少不得往开封府告你一个停妻再娶!”
苏瞻皱着眉,高似当年说过,青神王氏有想送娘子给孟建,是为了长房的事,孟建明明拒绝了。这个小王氏入京,赖上了孟建,高似的人怎么会一无所察?因为阿玞的嫁妆是孟建打理,这几年他身边就没少过高似的人。
孟建不敢看一旁的二十四娘,唯唯诺诺地低声说道:“哪里有过别的婚书?五房上门来找我,写了一张纳妾文书办了一次酒席而已。我也是万不得已,怕出人命才——”
那边王環惊呼了一声,抱着儿子就要往地上倒去。梅姑赶紧一把扶住了。
这边程氏一挣袖子拂在孟建脸上:“万不得已你倒生出十二郎这条人命了!呸!”
孟建又抓了她袖子:“原就是想着生了抱回来给你养的才喊了十二郎——”
程氏冷笑道:“孟叔常,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三品大员还是朝中名将?五房要巴巴地使这等下流手段把女儿塞给你?还不是为了你手上长房的那些东西!”她看向苏瞻:“表哥,我知道男人三妻四妾养个外室不是什么大事,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孟叔常挪用阿玞的嫁妆贴补五房,对得起表哥你吗?对得起阿昉吗?对得起死去的阿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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