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太皇太后昏昏沉沉,摇动枕边的金铃。他怎么会在自己寝殿里?人都去哪里了?模糊间看见赵栩身后人影绰绰,这几日的事情翻涌上来,太皇太后一震,心惊胆战。
“来人——”太皇太后奋力呼唤。
向太后走近床前见了礼,柔声道:“娘娘?”自从太皇太后在雪香阁旧疾发作,回隆佑殿静养后一直未曾下过床,究竟是毒还是病,御医院坚称是病,仍旧按上次的方子在治理。宫中几个太妃和公主们轮流侍疾,不过在外殿略坐一会就被尚宫们请回了。纵然孙尚宫说娘娘无需侍疾,她身为太后,却还是理应每日前来探视。
孙尚宫随即带人服侍太皇太后靠了起来,伺候了茶水,低声禀报道:“太后娘娘和殿下前来探望娘娘,带了方医官来。”
太皇太后胸口更是烦闷,摇了摇头:“无需,有院使他们就好。”
孙尚宫转头朝向太后行了一礼,默默退到一旁。
太皇太后侧目见赵栩还是那样悠闲地摇着手中宫扇,虽然在轮椅上坐着,依然容颜绝色姿态脱俗。她想起阮玉真年轻时的模样和赵瑜来,更是难受,闭起眼轻轻抬了抬手:“你退下吧。”
“娘娘。”向太后坐到床前绣墩上轻轻给她打扇,缓缓地道:“宫里朝中有几件事,需得请娘娘知晓。十五郎年幼,我又不通政务。昨日大起居,众臣和宗室商议了,定下由六郎监国摄政,裁定军国大事,仍兼开封府尹,加检校太傅。以后我便随大起居五日一垂帘,也好多些时候教导十五郎,陪伴娘娘。”
太皇太后忍着气血翻滚,低喝道:“胡来,有两宫垂帘,何用亲王监国?大赵立朝以来从未有过亲王监国,这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难压怒火:“陈氏呢?内廷宫妃私会外男,那完颜似都投案了,岂可如此不了了之?她有何面目去见大郎?”
赵栩手中的纨扇依旧风轻云淡一下一下扇着,目光却落在了太皇太后脸上。
向太后喟叹道:“娘娘,阿陈昨日已自请出家,往瑶华宫修道。礼部拟了玉净清悟法师的法号。娘娘请别再耿耿于怀了——”
太皇太后慢慢转向赵栩:“你还想要即位?陈氏这是舍弃自身给你铺路?你母子二人好心机——”连生母品行不端这个缺点都没有了赵栩,一旦腿伤痊愈,还有什么理由挡得住?她竭力撑着床沿,就要下地:“来人,传阁门舍人,召二府相公们入宫去福宁殿——”
赵栩注视着被向太后搀住的太皇太后:“娘娘,西夏兵临京兆府城下,相公们正在都堂集议京兆府战事。天波府穆太君昨日已挂帅出征。女真已攻下了契丹上京,不几日怕就要一统北国。娘娘还欲纠缠于一己之恩怨至何时?”
太皇太后一怔,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孙尚宫。孙尚宫屈膝道:“殿下所言,皇榜均已张贴,确有此事。”
向太后看着太皇太后呼哧呼哧喘着气,挥手摒退众人,泣道:“娘娘,那阮玉郎作恶多端,害死先帝,至今尚未归案,四郎五郎那般样子,皇叔翁又年事已高,若没有六郎接手撑着,大赵宗室仰仗何人?我和十五郎又能依靠谁去?”
提及先帝,太皇太后捂住心口,靠回了身后的隐枕上,竭力平复着自己。
“五郎呢?”贺敏应能保得住他才是。
向太后轻声道:“还在大理寺。”
赵栩长叹了一声:“娘娘放心,贺敏的妻子和五哥的生母都是娘娘的远亲,贺敏无论如何都会感念娘娘当年帮他离开儋州的恩德,给五哥一条生路的。”
太皇太后喉间发出格格的声音,头又晕眩起来,手紧紧攒住了身上的丝被,眼前的赵栩似乎变成两三重人影。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难以相信赵栩竟然知道了这个,更不敢相信贺敏竟然会投向赵栩。
赵栩语带怜悯:“贺季正虽有报恩之心,意欲法外容情,在国之大义上却也立身甚正,他特来同微臣坦诚相待。特来禀报娘娘,好让娘娘安心。”
向太后点头道:“如此甚好,娘娘便安心休养。”
“若不是国家蒙难,这许多臣子恐怕还放不下党派之争。”赵栩感叹道:“那谏官曹轲,同知太常礼院张师彦,礼部尚书徐铎之,吏部尚书李瑞明,吏部司封郎中费行,刑部郎中何辅,侍御史范重……朝中愈三十位各部各寺监官员皆上了劄子,一表忠君爱国之思,共度难关之意。可见知恩图报者,皆忠义之辈也。娘娘可要一观?”
太皇太后看着赵栩从袖中取出三份上殿劄子,只觉得浑身火里来冰里去的,几乎要打起摆子来,却强撑着接过那劄子,展了开来。
“圣体既安,燕王监国。太皇太后、皇太后皆当深自抑损,不可尽依明肃皇太后故事,以成谦顺之美。”落款是谏官曹轲。曹轲当年因谏阻杨相公变法被贬去川南,司马相公起复后,是她力主调回京城的,此时竟上疏劝自己谦顺?
“自太皇太后降手书,今二十日矣,惟御宝尚未致上前。今有燕王摄政监国,符宝之重,与神器相须,久而未还,益招群论,臣窃以为殿下惜此,宜戒职掌之吏,速归还御用之宝,不可缓也。”落款乃侍御史范重。太皇太后浑身发抖,他父亲范文正若不是自己一路护着,怎能从陕西入京拜相,又怎能在两次赵夏之战失利后仅被贬任知州,过世后还被谥为国公?范重这厮忘恩负义,竟上疏要她归还御宝——
太皇太后猛然地将三份劄子掷在赵栩身上,哗地散落在轮椅前头的地上:“岂有此理!大胆——”她死死瞪着赵栩,怒不可遏,眼前金星直冒。
赵栩俯低了身子,宫扇轻抄,将三份劄子抄了上来,慢慢整理妥当。
向太后默然了片刻:“娘娘息怒,众臣齐心和六郎、皇叔翁一起辅佐十五郎,也是好事,我等后宫原本就不该干政。相公们都已请奏,有朝一日六郎腿伤痊愈,还是要承先帝遗愿,还政于六郎的。”
太皇太后嘴唇翕了翕,忽地笑了起来:“你的腿,好不了。孙安春说了,好不了。”
赵栩抬起眼,寒声道:“娘娘您乃大赵至尊至贵之人,若能全心全意维护大赵宗室,为爹爹守好这深宫内廷,也是国家之幸。奈何娘娘既贪图好名声,不愿为人诟病,却又忍不住效仿明肃皇太后的专权。”
他看着太皇太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清越之音不断:“娘娘实有妒心,被贤后之名强压嫉恨之情,积压了几十年,却只拿微臣和生母出气,真是可怜。娘娘实有私心,宁可不见亲子和高氏族人,却忍不住将娘家侄儿放在观察使之位上,以通内外,可谓掩耳盗铃?这贤良二字,实在和娘娘毫无关系。”
太皇太后牙缝里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胆敢污蔑尊长,赵栩——”
赵栩摇头道:“娘娘如今已无可用之人,无可信之人,外朝内廷,亦无敬重娘娘之人,娘娘一生好不容易得来的英名,最终依然毁在阮氏手中,悲哉。”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微臣失去了爹爹,生母又已出家修行,了无牵挂。上天有好生之德,微臣这腿必定能好,届时奉天命,承赵室之德,也会多谢娘娘的逼迫。”
赵栩顿了顿,从怀中取出张子厚给他的那份太皇太后立后手书:“微臣还要多谢娘娘特意赐婚孟氏女为微臣之妻。孟家有文臣有武将,乃汴京世家大族,族学名扬天下,士子多推崇,既是清流又有勋贵之封号。娘娘用心良苦,微臣感念不尽。”
太皇太后伸出颤抖的手,耳中嗡嗡响,却止不住口涎直流,全身一麻,终歪倒在床沿边,一双老眼死死看着向太后,似在喊她制止赵栩。
向太后含泪摇响金铃:“来人,传医官。娘娘的病又犯了。”
一阵忙乱后,御医院的医官们颓然退了出来,对向太后和赵栩跪了下去:“娘娘性命无碍,只怕再不能言语也不能行动了,臣等死罪。”
隆佑殿通往福宁殿的夹道并不长,两侧宫墙因日头略斜,一明一暗。赵栩的轮椅在青砖地上发出规律的响声。向太后的辇车旁,尚书省的尚宫垂目抱着一个盒子,里头是官家的御用之宝。
赵栩看着越来越近的福宁殿,轻轻吁出一口气。
太皇太后的病情很快送到了都堂,二府三省六部的臣子们面朝隆佑殿方向跪拜下去,不少人大哭起来。其中便有谏官曹轲,侍御史范重等人。
张子厚随众拜了三拜,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多亏了九娘所给的信息,能被殿下所用。他想起殿下临摹曹轲范重等人的笔迹,恐怕他们本人也分辨不出来,营造出众叛亲离之像,再加上赐婚手书和殿下之言,太皇太后竟然还未被气死,果然命硬得很。
不过须臾之后,都堂内又如常响起了议论前线事务和先帝大祥之礼的声音。
两日后的傍晚,陈太初一行人已临近会州的会宁县,自离了静塞军司属地,他们就进了赵夏边境。
这里的烽烟已消退了几十天,但几个村落,依旧是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众人在马上都默然不语。战争席卷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士,厮杀时他们不顾存亡,策马一路来却都不免念之断肠。
陈太初和种麟见天色渐暗,前方一条河流横穿过这片山林,便下令就地歇息,待稍作休整后再往会宁县去,看看能否寻几家大赵农户投宿。
穆辛夷乖巧地帮着陈太初换马具。接过干粮时她忽地轻声道:“对不起。”
陈太初淡然递给她水囊:“两国交战,和你并没有关系。”
穆辛夷掰碎了饼分给陈太初:“太初,你恨我阿姊吗?”
陈太初顺了顺马鬃,看了她一眼:“你阿姊用我爹爹教的枪法箭法冒充我大哥,害我大哥背上叛国投敌的罪名,我不是圣人,没法子原谅她。”
穆辛夷塞了一口饼在口中,轻声问:“那么,你要杀我阿姊吗?”
陈太初接回水囊,看着穆辛夷满是忧愁的大眼,轻声道:“对不起。”他不会骗她,早晚都是敌人,无需矫饰。
穆辛夷泫然欲泣,大眼转了两转,忍回了泪水,咽下口中的饼,顾不得唇边还留着碎屑,郑重其事地说:“陈太初,你别杀我阿姊,实在恨的话你就杀我吧。你要是杀了我阿姊,我就没法子不恨你,可要我恨你,还不如杀了我。这样你也报了仇,我阿姊也能活下去。你悄悄地杀了我,别给我阿姊知道,她就不会找你报仇。不然你们报仇来报仇去,永远也结束不了。”
她看着吃惊的陈太初,点了点头:“我是认真的,反正我原先就是个傻子,什么也不会,又找到了你,已经很好了,好得不得了。你是不是不舍得杀死我?”她眼睛一亮:“那如果我自己不小心死了,或是被人杀死了,你能不能就不要再去杀我阿姊?”
旋即穆辛夷又蹙起眉:“我阿姊是个好人,她对我最好了。可她生下来就是西夏的公主,又不是她自己想要做公主的。她为了我才去冒充你哥哥去打仗,也不是她自己想要去冒充的。她一直带我住在兰州,离兴庆府远远的。可她也没得选,现在就成了太初心里的坏人、仇人。”
穆辛夷仰起脸:“我阿姊不想和你们打仗,不想和大赵打仗,陈太初你相信吗?我阿姊不喜欢梁太后,党项人也不喜欢梁太后,不只是你们的百姓苦,我们西夏的百姓也很苦。你记得前天鸣沙的那些农人吗,他们也吃不饱,粮食都被征用了,还给了我们这许多饼,也不肯收钱——”
“我相信,我知道。”陈太初转开眼,走到小河边。他刚要蹲下净面,就听见河流上游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远处,两三百骑者飞驰而来,远远地也看见了他们,大声吆喝起来。几句吆喝后,已有流矢飞来,风中传来女子的哭喊声。陈太初不假思索,立刻下令全部上马迎战。他所率领者,是精兵中的精兵,以一当十,皆毫无惧色。
兵器出鞘声中,陈太初伸手就要将马边上站着的穆辛夷拉上马:“小鱼——上来!”
穆辛夷却喊了声:“我上去只会给你添麻烦。陈太初,你千万要小心——”说话间她已经奔向旁边密林中,选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手脚并用地迅速爬了上去,还转头朝离自己近的种麟喊道:“小鱼就躲在这里,种大哥你们打赢了记得回来接我,千万别丢下我——”
陈太初转头看着昏暗天色浓绿树叶中那小小的身影,咬了咬牙,举起手中剑厉声喝道:“大赵境内,犯我百姓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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