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都堂内的官员陆陆续续都散了。张子厚进来的时候见苏瞻还在和赵昪说话,便坐到一边喝茶。他每日早晚发两次信给燕王,每日也能收到一次回信,但并无九娘的消息。阮玉郎大名府行刺也未能讨到半点好处,想来有殿下悉心守护,她定然是无恙的。
赵昪临走时笑嘻嘻打趣张子厚:“没想到你与和重昔日同窗,今朝竟然也算是亲戚了。甚好甚好。”
张子厚拧眉瞥了赵昪一样,冷笑了一声。赵昪摸摸自己的胡子摇摇头走了。
苏瞻和颜悦色地道:“子厚,家母很感激你替家姐保住蕊珠的性命,你何时得空,还请来我家中一叙。”
张子厚知道他将张蕊珠接回了百家巷苏府,微微抬了抬眼皮:“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自甘去做吴王侍妾,张某早当没养这个女儿。苏相无需放在心上。只是大宗正司万万不能交到吴王手里。还请苏相别被外甥女的眼泪给哭得心软了。”
苏瞻放下手中的文书,叹了口气:“和重尚不至于糊涂至斯,蕊珠她所托非人偏偏一往情深。吴王守陵清苦,她若不为夫君求情,岂不令人心寒?明日定王殿下大殓,宗正寺和礼部已经上书请娘娘决策,眼下知大宗正司事一职,依照惯例,当由先帝同胞弟弟岐王担当,因太皇太后一事,娘娘恐难放心。另一位按辈分也当得此任,宗室中呼声颇高,乃先兆王的长子余杭郡王。”
张子厚皱起眉头:“是自请去西京,三辞亲王封号的那位?”
苏瞻点了点头:“不错,余杭郡王在西京素来刚直不阿,对宗室子弟管束甚严,这几年科举,西京宗室倒有五人入了二甲,虽不能出仕,也得到许多民众称赞。”
“知大宗正司事这个位子举足轻重,却非二府可推举任命。乃属娘娘和陛下的家事。”张子厚皱起眉头,燕王在即位登基前是最合适此位的,却已经行监国摄政事……
苏瞻也明白他的意思:“我看娘娘恐怕宁可选余杭郡王也不会选岐王。”
张子厚默然了片刻:“知道了,我自会派人去西京摸底。殿下有信来,你家大郎今晚就会抵达河间府。”
苏瞻微笑着吁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有劳子厚费心了。太初也日日有信给他母亲。我今早也知道了。”阿昉突然西去秦州,却一改执拗之心愿意辅佐燕王,许是阿玞和阿昕在天有灵,令他释怀了。如今自己重回相位,又有燕王支持,家中阿昉出仕无忧,三娘的遗孤又得以寻回,可谓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都堂内寂静下来,侍候的人见张理少还在里面,也无人敢入内打扰。张子厚手中的茶很快冷了。他这些日子不太愿意回府,似乎在宫里在衙里忙忙碌碌,就能不再想起。他亲手把她送到了殿下身边,前尘旧事理当了结。但偌大的府中,连分神的丝竹舞乐都没有了,冷清到处处都会想起。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宫墙深深,鸽群环绕。六娘跟着孙尚宫从隆佑殿寝殿出来,日光透过葳蕤树荫,碎碎落在院子里,廊下的几十只鸟笼里的珍稀灵鸟也被热得没了声音。
迎面张尚宫领着一位老妇人进来,六娘一呆,脱口而出:“钱婆婆?”
张尚宫笑道:“阿婵,这位虽在你孟家住了几十年,却一直都是司天监的司天台台事。如今奉娘娘旨意回宫来,日后也能参见了。”
钱婆婆的背依然佝偻着,闻言抬头对六娘笑了笑:“六娘子安好。”不卑不亢,不亲不疏。
六娘心中惊疑不定,赶紧福了一福:“钱台事安好。”太皇太后前些时略有好转,虽不能如常说话,也不能起身,却已能说上几个字。这位钱婆婆在定王殿下薨了以后突然入宫来,又是为了什么?
钱婆婆垂首跟着张尚宫进了隆佑殿,寝殿里依然还是素幔低垂,新换的冰盆上萦绕着丝丝白气,从外入内一阵凉意。屏风后的太皇太后刚擦洗过身子换过小衣,医女们正在为她按摩双腿。
“臣钱微叩见太皇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钱婆婆在脚踏前俯身跪倒,行了叩拜大礼。
太皇太后的手指略略抬了抬。张尚宫赶紧上前扶了钱婆婆起身,旁边宫女已搬了绣墩放在了脚踏前头。众医女宫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卜——卜卦。”太皇太后嘶哑的声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钱婆婆。贺敏的妻子温氏两次递折子要入宫来请安,都被五娘以她需要静养为由拒了,她才明白过来赵栩小儿骗了她,他那般阴险狠毒,自然是为了气死她,她怎么也不能让这等居心叵测的孽种得逞。
钱婆婆神态安详,躬身道:“臣先前在孟家和寿春郡王一战,失了一枚铜钱。请娘娘恕罪,臣无器可用。”
太皇太后胸口起伏了片刻:“六?”
钱婆婆默然了片刻后道:“臣最后一次看,她的命格未有变化。”
太皇太后呼出一口浊气,又喘息了片刻,抬了抬两根手指。张尚宫低声请示:“娘娘是要宣召岐王殿下入宫?”
那手指费力地点了点。
张尚宫行礼退了出去。钱婆婆的目光投在太皇太后的面容上,轻叹了一声:“臣身受光献太后大恩,理应为娘娘分忧。但臣屡观天象,紫薇北移,七杀、破军环绕。娘娘还请顺应天数。”
“天?”太皇太后的手指颤抖起来。
暮色渐渐四合,陈太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河间府。
元旭匹帛铺的后院偏厅里,席面早已备妥。九娘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听到外面章叔夜难掩激动的声音,立刻提裙往垂花门外跑去。廊下一直注视着她的赵栩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做阿妧放在心上挂念不已的表哥,还是她日后白首到老的夫君,根本不用选。当年三个表哥,终究是他这个隔的最远的捞到了月。
陈太初和苏昉笑吟吟地看着垂花门里乳燕一般轻盈飞出的少女,异口同声道:“阿妧——”
九娘站定了细细打量着他们四人,轻轻福了一福:“三位表哥看起来都好,阿妧就放心了。”
苏昉笑道:“阿妧为何瘦了?”
九娘见他人黑了不少,下颌一片青黑色胡茬,心疼不已:“我又长高了,看起来自然瘦了。”她目光投向陈太初身旁的穆辛夷:“太初表哥,这位定是穆姐姐了?”
陈太初笑着点了点头,阿妧的确又长高了一点,气色也佳,看起来六郎把她照顾得很好。
穆辛夷眉眼弯弯:“世上原来真的有这么好看的女子。我是穆辛夷,你唤我名字就好。”
众人和赵栩叙旧后,鱼贯入席,又各自说了些信上未曾写到的事,细枝末节纷杂琐碎,喝完茶后才齐聚赵栩屋内商议。得知定王殿下薨了,陈元初皱起眉:“会不会和阮玉郎有关?如今你不在京中,赵棣有无机会翻身?”
一时屋内静了下来。
赵栩将岐王和余杭郡王的事说了:“南京、西京和东京三处的宗室虽有七千人,多为庸庸碌碌之辈,只怕难以选出取代这二人的。”
陈太初在心中过了一遍宗室诸位亲王、郡王,也皱起了眉头:“可有人提起赵棣?”
“礼部有人提了,娘娘留中不发。”赵栩看了苏昉一眼:“张蕊珠是你姑姑的遗孤,已经被苏相从巩义接回了百家巷。礼部也有人因此弹劾你爹爹。”
苏昉和九娘都一怔。苏昉略一思忖:“我爹爹既然接了永嘉郡夫人回百家巷,就绝不会允许吴王回京。六郎毋需担忧。”
九娘柔声道:“娘娘和太皇太后两宫不和,定然偏向余杭郡王。如若定王殿下仙逝和阮玉郎有关,他定然和余杭郡王素有关联。六哥需请娘娘选岐王殿下才是。太皇太后为了先帝,从来不亲近另外两个儿子。岐王殿下未必会和太皇太后站在一起。”
陈元初抚掌道:“阿妧言之有理。”
赵栩唤成墨将舆图取了出来,和陈元初陈太初商议借兵后出征西夏的线路。九娘和苏昉先退了出来。惜兰已带人在院子中的大树下放置了三四张籐床,井里湃好的瓜果都摆在了案几上,熏蚊虫的药草冉冉飘香。
九娘走到树下,穆辛夷从籐床上翻身而起:“九娘?”
“多谢你送给我的黄胖。”九娘靠着她坐了,牵起她的手:“你几时过生日?我会一点针线,想自己做个香包送给你。”
穆辛夷侧头想了想:“我是九月初六生日,先谢谢你了。”
九娘一呆:“九月初六——。”她心里发酸,阿昕是正月里的生日,全然对不上了。这个阿辛只是穆辛夷。
苏昉剥了一些荔枝,将小碗放到九娘手里:“九月里小鱼应该回西夏了。我们也差不多要回京了。”
穆辛夷笑了起来:“等不打仗了,你们来西夏玩好不好?我带你们去骑骆驼。”
想到赵栩他们正在商议征伐西夏之事,九娘看着穆辛夷全无杂质的双眸,心中有一点难过,轻轻点了点头:“好。”
穆辛夷认真地道:“我知道燕王和太初想要攻打我们西夏。”
苏昉和九娘都一惊。
穆辛夷抬头看着夜空:“我阿姊和我都是在秦州长大的,阿姊不想和大赵为敌。九娘你说有什么法子能不打仗吗?”
“你姐姐兴平长公主若能取代梁太后,归还熙州,诚心和谈,自然就能令双方百姓免遭兵灾。”九娘道:“要知道大赵百年来从未主动侵犯过邻里,即便和契丹为了收复燕云而战,最终还是用钱帛消弭兵祸。这次和谈也是大赵发起的,六哥他身中剧毒不良于行,依然千里奔波,为的也是天下百姓少受苦。就算最终谈不拢真的要打,也是为了以战止战。”
穆辛夷低头喃喃道:“以战止战?”
九娘握住她的手:“不到万不得已,谁愿见生灵涂炭?我大赵子民是人,契丹和西夏的子民也是人。你既有恻隐之心,为何不劝说长公主取而代之?两国交好,百姓安宁,功在当代。”
“可是我阿姊眼下还打不过梁太后。”穆辛夷想起李穆桃和卫慕元焘的商议,摇了摇头无奈地道。
苏昉笑道:“若加上大赵和契丹都支持长公主,你阿姊可有胜算?”
穆辛夷眼睛一亮:“其实我也想过这个,可是怕元初大哥和燕王不肯。”
九娘奇道:“太初呢?”
穆辛夷突然笑了开来,大声喊道:“太初——”
章叔夜推着赵栩的轮椅,陈元初和陈太初在低声说着什么,往树下走来。
待三人坐定,苏昉将方才的话说了,看向赵栩。
赵栩面无表情地看向穆辛夷:“你姐姐的野心就比梁氏小么?她冒充元初,陷陈家于不义,何以取信于我?与其养一头狼,还不如扫平西域,一概并入我大赵版图,方是一劳永逸之计。你就算到了中京告诉李穆桃此事,又能如何?”
穆辛夷眨眨眼,摇了摇头,有点丧气:“不能如何。可我阿姊不是狼——”
“狼子野心你懂么?”赵栩冷笑道:“你的心机也不浅,和李穆桃一唱一和一软一硬,挟了送药的恩义,就想借刀杀人,这算盘倒也打得不错。”
穆辛夷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你想杀我对不对?”
赵栩唇角微勾:“我确有此意。”
“六郎——”
“六哥——”
陈太初皱起眉头和九娘同时出声。陈元初老神在在地继续剥着荔枝,苏昉却颇有兴味地看着毫无惧色的穆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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