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扎营于汴京城北的数万叛军,只出动了两三千骑兵不断骚扰城北的守城禁军。遵孟在之命,一万多守城禁军坚守营寨不出,神臂弩和各种石砲轻易地便能击溃来犯之敌,叛军连壕沟都接近不了,反而伤了一两百人马。再守几日,燕王殿下的大军便能攻下洛阳了。
苏瞻于三更时分才从皇城回到百家巷,进了门才想起来阿昉派人送过信,说孟家把他们全部接去翰林巷了,有禁军护卫更安全一些。二门的婆子见他回来了,赶紧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园子里黑漆漆的,身边随从提高了灯笼,树叶婆娑的黑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从一丛,苏瞻蓦然觉得有些失落。不远处正院各房的轮廓在黑夜中依稀如巨兽蹲立,沉默无语。曾几何时,后宅正院的立灯廊灯总是彻夜不熄,是阿玞定下的规矩,这样无论他几时归来,总是亮堂堂的,总有人等着他。即便后来她不再等他,也还是会留着灯。
苏瞻在园子里站了片刻,天上无月,高空中薄纱般的云慢腾腾地从城东往城西去了。
“十七娘她们呢?”虽然知道苏昉是绝不会带着王璎姐妹去翰林巷的,苏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二门的婆子怔了怔,才明白郎君在问自己,赶紧躬身答道:“禀郎君,娘子还住在佛堂里,还有青神的那位病了好些天了,有两个侍女在照料着。二娘子随着老夫人和大郎去了翰林巷孟家。”
苏瞻心中轻叹了一声,往西面小佛堂走去。
小佛堂里还亮着一豆灯火,小小的院子里并未杂草丛生,院门口的一从修竹也刚刚修剪过。苏瞻在廊下站了片刻才推开槅扇门。
佛龛上并无佛像,地上的蒲团被人抠得破破烂烂的,王璎抱着一个女童扑碟牡丹团花瓷枕正坐在罗汉榻上,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脸色因长年不见太阳苍白得近乎透明,发髻整齐,身上半旧不新的丁香色褙子在灯光下给她平添了几分幽怨秀美。
两个壮壮的仆妇守在一边,看到苏瞻来了,上前施礼问安。
苏瞻摒退仆妇,静静看了王璎许久,慢慢走过去,在罗汉榻另一侧坐了下来,看着那空荡荡的佛龛,忽地开口道:“有个小娘子,和你九姐极像。”
王璎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将怀中的瓷枕抱得更紧。
苏瞻这段日子千头万绪,心中乱糟糟的,说了这一句后,才惊觉自己心不定的一直是这一件事。宫中相处得多了,他经常疑心那个反驳自己说服群臣的孟妧,像是阿玞转世的。就算根据阿昉所述,札记所载,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模仿阿玞的神韵模仿得那般像?但她看自己的眼神——苏瞻伸手轻轻抚了抚额,他大概是魔怔了,只怕张子厚也这么觉得,才对她千依百顺吧,张子厚是早就入魔了。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灯火微微颤动,带着一地昏黄也不住晕开。
苏瞻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是二娘的生母,家里也无人亏待你,便这样吧。”他再痛恨她,可因为二娘,总要保她一个平安无恙。
王璎的视线落在苏瞻的背上。她当然是个疯子,早在当年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就疯了,无时无刻不想着他不念着他,做梦也都是他。
槅扇门轻轻开了,外头的灯笼被提了起来。
“其实是你害死她的。”王璎森冷的声音在苏瞻背后响了起来。
“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那声音带着幸灾乐祸,又说了一句。
苏瞻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将槅扇门陇上,她果真是疯了。
书房里极亮堂,甚至让人觉得有点热。小厨房的汤水也跟着送了进来,想来是母亲去孟府前特意叮嘱过的。捧起汤盅,苏瞻胸口的烦闷略散了一些。
廊下传来随从们呵斥的声音,还有兵器出鞘之声。苏瞻立刻放下手中汤盅,摘下墙上的长剑,还未及拔剑,门已经开了。
一个修长身影斜倚在门上,轻笑道:“苏郎风姿一如往日,玉郎嫉妒已久,终能一叙,此生无憾矣。”
阮玉郎?!
苏瞻的头皮发麻,整个人几乎不能动弹,他身为宰执之首,朝廷也派有两百多禁军前来守护,家中部曲也有一百多人,阮玉郎竟如入无人之境,要杀自己岂不易如反掌。
阮玉郎看了看廊下东倒西歪的部曲随从们,叹了口气:“我只是来和苏郎你说几句话,放心,我不杀人。”
苏瞻将剑轻轻搁下,一甩公服的宽袖,冷笑道:“我苏和重并不怕死。”
阮玉郎轻笑起来,桃花眼眯成一线,反手将门关了,闲庭信步般在书房中来回踱了一圈,见到那书架上的盒子,视线逗留了片刻,看向苏瞻道:“玉郎是来劝苏郎归顺赵棣的。”
不等苏瞻开口,阮玉郎已伸手取下那盒子:“也不能叫劝,要挟而已。用的是这汴京城十余万的性命来要挟你。苏瞻苏和重,你待如何取舍?”
双鱼玉坠,裂痕如旧,静静地躺在盒底,温润光泽未变,只是久不近人,失去了水光和灵气。
苏瞻沉声道:“先放下你手中之物再说。”
阮玉郎却将玉坠取了出来纳入怀中,笑盈盈地把盒子塞在了苏瞻手中:“这双鱼玉坠是我外祖母郭皇后的陪嫁之物,后来分别赐给了我两位表姑母。阿玞当年要嫁给你时,姑母让我将她手中的玉坠送去青神当做贺礼。阿玞既然不在了,理当完璧归赵,苏郎不会见怪吧。这盒子还是当年我挑的,留给你便是。”
苏瞻双目赤红,抱着那盒子,嘶声喝道:“胡言乱语,你害死我妻,还要抢夺她的遗物,无耻之极!”
阮玉郎扬了扬眉头,唇角更弯:“她不死,你又怎能另娶如花美眷生下雪玉可爱的女儿?你该谢我才是。这些儿女情长男女之事都是一场空,和重难道不在意这汴京城的十几万条性命了?”
苏瞻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回书案后,拿起一卷书:“你要杀我容易,要我降,万万不能。何况燕王河中府大胜,这汴京城如铁桶一般,满城百姓的性命,不劳你费心。”
阮玉郎懒懒地靠到罗汉榻上,两手枕在脑后,长腿搁在案几上头,感叹道:“万民如蝼蚁,水火皆可灭。”
苏瞻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京中为防止乱党纵火,各处望火楼倍加警惕。但听阮玉郎的口气……
阮玉郎侧过头,看着边上的漏刻,快四更了。
“四更了,先送赵栩一件大礼罢。”
苏瞻猛然一惊,听到自己的声音暗哑无力:“你疯了!”他几步奔至西窗,推开窗户。
地面似乎骤然震动了起来,轰然的巨响声,跟着是噼里啪啦的炸开。远处火光冲天,浓密的黑烟窜至半空,聚拢似一朵黑云。
兵部军械所的火药库。大赵军用霹雳砲的霹雳火、流火弹,还有宫中节庆所用的烟花炮竹,更有御前火药作秘藏的大量火药。明明有重兵把守,怎会竟毁于一旦。潜火锣鼓声急剧响遍全城。
苏瞻猛然回头,水火皆可灭。如果这就是阮玉郎所说的火,那么水呢?他的心猛然揪了起来。盛夏雨季,黄河之水滔滔!
阮玉郎微笑着退至门口:“和重这么聪明,不如带着群臣降了吧。眼下,我要去送给赵栩第二份大礼了。”
不等外面投鼠忌器的禁军有所动作,他已飘然远去。
“来人,备马入宫——”苏瞻嘶哑的声音高喊起来。黄河堤坝,汴京水门,阮玉郎究竟要从何处下手?还来不来得及?
这一刹那,苏瞻从未如此厌恶过孟妧,更气自己未能全力说服向太后和官家退守大名府,十万民众,三千朝臣,如今被置于阮玉郎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的刀刃之下,陷于水火交加的危险之中。
守住一座死去的京城有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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