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亲自走了下来,接过苏瞻手中的乌纱帽,拿在手中端详起来。他唇角带笑,面容柔和,一双桃花眼却淬了毒一般,自乌纱帽上转向两侧的官员们。
殿上官员们立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垂首缩肩,成了赵梣口中的鹌鹑。毕竟这位风华绝代的燕王殿下翻脸快过翻书,杀死亲兄长鲁王赵檀时眼睛也不眨一下。死在他手上,也就只能白死。
“和重真是世间少有的君子。”赵栩长叹了一声,面露可惜之意,举了举手中的乌纱帽:“这款官帽,透气清爽,比双脚幞头好看许多,听闻还是由和重所创,风靡官场。”
苏瞻不禁一怔,赵栩这弦歌的雅意,他听不出。
赵栩笑了笑,亲手将乌纱帽替苏瞻戴好:“和重三次拜相,心胸宽广,世人多有不及。这弃城弃民之罪,你愿一力承担,为百官替罪,本王实在钦佩,也十分不舍。”
苏瞻胸口一酸,他因赵栩才再次拜相,诸多利国利民之策,只待战事平息后方能一展宏图,他微微躬身道:“和重有负殿下所托,实在无颜以见殿下。”
赵栩将他扶了起来,朗声道:“大赵百官,若人人都能似苏相这般敢说敢做敢承担,何愁官场不清明?何愁大赵不兴?今日和重虽因弃外城之决策替百官顶罪而罢相,却令天下人见识到朝廷绝不退让的决心。”
殿上众人都一呆,燕王不是在挽留苏相么?罢相?他方才是说了罢相两个字么?不少人面面相觑,再看向上首的苏瞻。
“唯有君子心,显豁知幽抱。”赵栩叹道:“还请和重仍在资政殿担任大资,每日入宫来给授课。诸多大事,陛下和娘娘依然有赖和重出谋划策。今日和重你替百官顶罪,百官亦愿与你共进退,身为人臣,这等荣耀亦极其难得。”
苏瞻看着赵栩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苦涩难当,结党营私以百官要挟两宫,他怎会是这种奸佞之人?弃外城之策并没有错,但情势转变后,没有错也有错,他来担当便是。赵栩话里给他留足了余地,不远离朝政,便有再次拜相的契机。
苏瞻转身拱手道:“诸位臣工,叛党方退,百废待兴,还请诸位全心全意效力朝廷,坚守其职。若因和重而弃朝廷与万民不顾,岂不陷和重于滔天大罪之中?万万不可!”
赵栩的眸子落在苏瞻的背上。确实可惜了。
百官一阵嗡嗡声后,纷纷躬身向苏瞻行礼,允诺会为朝廷和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瞻缓缓转过身来,向御座上的赵梣和向太后跪拜下去:“臣奉先帝遗命,蒙娘娘陛下信赖,承燕王殿下之器重,身为宰执之首,三个月来兢兢业业,不敢有须臾疏忽,今日罢相前,臣还有最后一奏。”
向太后感慨万千,柔声道:“苏卿奏来。”
苏瞻高举玉笏,朗声道:“二府与两宫先前有约,有朝一日燕王殿下腿伤痊愈,需承先帝遗愿,还政于燕王。今臣喜见殿下痊愈,臣苏瞻奏请陛下禅位于燕王,由燕王赵栩继承大统。”
殿上骤然寂静了片刻,谢相出列高声道:“臣附议。”
百官里也有人醒悟过来,苏瞻就是苏瞻,此奏一出,离他再次拜相的日子还远吗?
有想将功赎罪的,有想讨好赵栩的,也有真心想遵守旧约的。满殿文武官员,附议者十有八九。
张子厚却一声不吭,他亲眼见到向太后与赵梣三个月来变得十分亲厚,若是两宫不情愿逊位,便又生出了嫌隙,倒不如在天下太平后再议此事,顺水行舟势不可挡。而赵栩带着赵梣参加宣德门之战,他竟吃不准殿下心中所想,是要赵梣知难而退,还是殿下在壶口一跃后已无意帝位。
向太后抿唇不语,看着左下首云淡风轻面不改色的赵栩,心里有一些踌躇和怅然。
赵梣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殿上又静了下去,不少人微微抬起眼皮,在赵梣和赵栩身上来回打转,心惊胆战。
赵梣大声道:“苏卿言之有理,六哥腿伤好了,就该由六哥做皇帝。”他转头看着向太后,有一点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笑了起来。
向太后眼眶一红,低声唤道:“十五郎?”
赵梣却挪动小短腿,走下御座,来到赵栩的面前,仰首道:“今便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燕王栩,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这几句却是从他即位开始便熟记于心的,先是盼着早点说出这句便能回到生母姜氏身边,后来是盼着说出这句就能不再那么早起床那么晚睡觉,甚至练弓马和写字时也会默默念叨几回。再后来向太后不提起,他差点忘记了。宣德门的杀戮和鲜血浮现在他脑中,赵梣的后背汗毛又倒竖了起来,他殷切地看向赵栩。
赵栩却巍然不动,注视着上首的向太后。
向太后站起身来,指了指赵梣让出来的御座,叹道:“六郎勿辞,此乃先帝遗命,你当不负祖宗所托,励精图治,振兴大赵。”
赵栩注目于太后身侧空荡荡的御座上,那里曾经坐过他的父亲、他的弟弟,还有他的两位兄长也对这个位子觊觎多年。他躬身对着向太后行了一礼,却依旧沉默不答。在见到阿妧的刹那,见到她瘦了那么多,他的确犹豫了。若他即位,她少不得要日夜操心,那不是他想见到的,不是他想要给她的。
赵栩不禁闭了闭眼,鱼和熊掌,他想兼得。
苏瞻上前一步,跪拜于赵栩身后:“请燕王即位——!”
百官随之高声附和:“请燕王即位——!”
再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对,垂拱殿上下,两宫、二府、文武百官,共请燕王赵栩即位。
三声已毕,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下,赵栩躬身一礼:“多谢十五弟。”
他缓缓转过身来,深深看了苏瞻一眼,望向垂拱殿外的灯火。不知送陈太初归营的她,此时回城了没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薰门外三十里驿站处,近百骑放缓了速度。
时局混乱,驿站的小吏和军士人手极少,见到他们很是紧张,得知无需洗马喂马才松了口气,赶紧入内准备膳食去了。
众人下马,等了小半个时辰,用完饭,便要就此道别。
陈太初牵过九娘坐骑的缰绳,微笑道:“多谢阿妧送我。”
九娘笑道:“还未多谢你扮成张家部曲暗中保护我呢,你偏先来谢我,如此见外么?”
八月上旬的月亮,鼓鼓囊囊要圆不圆的,月色在九娘因骑马而泛红的小脸上添了一层柔和光晕,陈太初心里也极柔软,看着她摇了摇头笑道:“那我们就别谢来谢去的。可惜今年中秋怕是不能一起过了,你便代我多陪陪我娘和小五吧。”
九娘点头笑道:“表叔若还要出征,表婶和妹妹不如搬来翰林巷,也好热闹热闹。我娘说她十几年没生过孩子,早忘记怎么生了,紧张得很,要有表婶陪着,还能安心不少。”
陈太初见九娘说得一本正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九娘也笑得不行,眉州阿程的话,不止能气死人,也能笑死人。
“自从婆婆回来,家里又养了两只产奶的羊,妹妹也能吃上新鲜的羊奶。”九娘想了想:“赵棣溃败,我也不用再回宫了,正好做些滋补的给表婶调理身子。愿太初表哥早日凯旋,平平安安。”
陈太初轻叹道:“六郎既归,不日就该登基为帝,你能在翰林巷的日子也不多了。以后入了宫,你自己也该好好滋补才是。”他停了停,轻声问道:“阿妧,若六郎即位,你愿意入宫么?”
九娘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看向天上月。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陈太初柔声道:“六郎待你,你尽可放心。他绝不会广纳后宫的。虽有祖宗旧例,但六郎从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还是那个陈太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做什么,我便跟着他做什么。”九娘轻笑道:“他若要做贤王,我陪着他;他若要做皇帝,我也陪着他。他要归隐山林,我便种树养蚕,他要驰骋北疆,我孟妧亦能并驾齐驱。”
陈太初的笑意渐浓,这般意气风发的九娘,才是真正的九娘了。
九娘抬起下巴,挑了挑眉头:“可他若要多纳一人,我却是不能忍的。天下这般大,江南山水,北疆草原,还有秦州,我都要走上一走,元初大哥的烤羊,我还没尝过呢。”
“我也没尝过,你怎地不带上我?”
身后一人甚是不满的声音传来。
陈太初笑了起来:“六郎。”
九娘脸一红,转过身来,却一怔。
赵栩虽依然身穿绛罗红袍,可身后跟着的却是殿前司精锐,月色下黄色团龙纹帝旗招展,紧随其后的还有皇帝专用的朱盖和五色旌旗。
陈太初已跪拜下去:“臣陈太初,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栩一跃而下,拉起陈太初:“你不累,我听着都累。”他转向九娘,粲然笑问:“你想要丢下我跑去哪里?我可是不能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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