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瞻垂眸看着匍匐在自己膝下嚎啕大哭的张蕊珠,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长叹了一声。
“舅舅!”张蕊珠哭道:“你帮帮蕊珠。我没有杀五郎,真的,他力气大,掉下床来还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杀他——”
苏瞻闭起眼,她眉目像极了早逝的三姐,连哭声也像。
张蕊珠见他不开口,膝行了两步,死死抱住了苏瞻的腿:“舅舅,蕊珠盗了虎符,是有功劳的对不对?孟大学士说了只要我肯偷出虎符,就会保我们平安的。舅舅,你去问他——”
“功不抵过。”苏瞻心中酸楚难当,双手紧握成拳,忍着不去搀扶她:“你——先起身吧,入冬了跪在地上,容易伤了你腹中孩儿。”
“舅舅,你信我,我没有杀五郎。他明明还活着的。”张蕊珠哭叫得凄厉,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岐王。
苏瞻缓缓抬起头,看向一旁自在喝茶的岐王。他先前对自己说的一番话看来别有深意。蕊珠若真的不慎害死了太皇太后,赵棣这般不顾人伦宗法袒护她,岐王为母报仇趁乱绞杀赵棣,罪名由蕊珠担了,她死罪难逃,可谓一箭三雕。
岐王和苏瞻目光相撞,他笑了起来,眼中寒冰却没有任何消融的迹象。
“礼部和大理寺问了好几回,张氏总不肯改口。只可惜人证物证俱在,她所说的,本王和孟仲然还有在场那许多人都未曾听见也未曾看见。”岐王的目光投在张蕊珠瘦削的背上:“张氏认罪不认罪,已经无关紧要。正如她在孟氏女学时推落年仅七岁的圣人落水,有人证在,怎么抵赖也无用。”
张蕊珠只觉得背后被锥子扎着,浑身颤抖起来。岐王又是如何知道的……是孟妧一心要自己死,才让岐王绞死了五郎嫁祸在她身上!
“是孟九要杀我!”张蕊珠仰起连,急切地喊道。
被她尖利的手指甲掐入腿中,苏瞻眉头一跳,厉声道:“住口,不得胡言乱语攀诬圣人。罪加一等不可赦免。”
岐王手段着实厉害,轻巧一句便将自己的嫌疑脱了开来,更把张蕊珠推入死地。孟妧现在是什么身份,蕊珠攀诬她,只会死得更快。
张蕊珠脑中一炸,才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哭道:“那就是孟存他要害我。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要借刀杀人!”
岐王笑道:“孟仲然一整夜都和本王在一起,他拿刀逼你绞杀五郎了不成?”
张蕊珠眨了眨泪眼,辩无可辩,只巴住苏瞻的膝盖急道:“舅舅,孟存不是梁老夫人亲生的,他是阮氏所生,他和阮玉郎狼狈为奸。还有,京城火药库爆炸、城防图泄露都是他所为。他还偷刻了他哥哥的私印和殿前司用印,都是他。舅舅,你快去告诉官家——”
苏瞻却问她:“晚词带回家来的那些信件,是你交给她的?”这话他却是要说给岐王听得,有他在场,算个见证。
张蕊珠一怔,转而眼前一亮。晚词回了百家巷,还带了信件?可是她哪里来的什么信件?阮玉郎素来都是派人复述口信,他那么谨慎的人。难道——是舅舅为了救自己特意安排的?无边黑夜终于出现了一线光,她的心咚咚急跳起来。
“对,舅舅,晚词手里的信件就是证据!你看到了吗?”张蕊珠声音抖得厉害。
苏瞻眉头一皱:“我不曾看到,但宽之把晚词交给了张子厚。你可记得都是些什么?”
“记得!记得!”张蕊珠一口咬定:“是孟存和阮玉郎来往的证据!”一定是张子厚审理那几件大案,不然为何要把晚词和“信件”交给他。
岐王手中的茶盏无声放在了高几上。
“阮玉郎和孟存若有通信,为何会在你手里?”岐王的声音带着笑意。
自然是阮玉郎特意交给她好让她拿捏住孟存的,但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张蕊珠咋舌,她已身负杀夫之罪,若再加上勾结阮玉郎的罪名,必死无疑,十个苏瞻也救不到她。
可她若不认,也是死。张蕊珠绝望地看向苏瞻,心乱如麻。舅舅给的一线生机竟然也是死路一条么……
苏瞻失望地拂开她的手,一步错,步步错。想起九娘先前说过张蕊珠的那些话,真是心灰意冷,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你好生将孩子生下来吧。”
“不——舅舅,舅舅!你信我,五郎真的没死,真的没死!”张蕊珠哭倒在地,双拳不断捶着冰冷地砖。
一双黑色银线云纹四爪团龙朝靴出现在她眼前。
张蕊珠吓得一缩,不敢再叫。
“你若腹中没了孩子,更好。”岐王温和地笑道。
张蕊珠抱住腹部,拼命缩成一团,摇头哭道:“不要,不要——”
苏瞻大步出了长春殿,寒风一吹,将心中的酸楚难受都吹散了一些。广场上散落着一些枯叶,他踩了上去,脆生生碎成了齑粉。
又被她料中了。这个比张蕊珠所为更令他难受。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聪明人和笨人。可有时候明明是聪明人,在更聪明的人面前也显得蠢笨。
他没法子替三姐保住这尚存的一脉,那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生,三姐在天之灵应该也会慰藉。
因张蕊珠的话,倒令他逐渐明白了过来,也许不是被孟妧料中,而是尽在她掌握之中。晚词经张子厚的手被送到蕊珠身边,何以竟获得了蕊珠的信任?晚词又为何会听阿昉的话,似乎是从百家巷晚词见过孟妧开始的?孟存和岐王又如何得知蕊珠要杀夫?他们当场拿住了蕊珠,赵棣究竟死在谁手上已不重要,可最终得益的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眼下再利用蕊珠咬出孟存和阮玉郎的关系,把她自己也送进了谋反从犯之列。甚至利用他来洛阳……蕊珠那一刹那的吃惊,他全看在眼底。
晚词手中,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信件。”
阿昉在算计他,阿昉把自己这个爹爹算计了进去。他们算准了自己会把这个当成蕊珠的一线生机。看起来是“生机”的死路。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毫无破绽。
一阵头晕目眩,那久存于心底的念头猛然又跳了出来。苏瞻的心被吊在半空中,下头是万丈深渊,上头是漆黑一片,慌慌的。
“和重,请。”岐王看着苏瞻难看之极的脸色,语气更见温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啊。可惜了。”
苏瞻不知道他在说张蕊珠,还是在说谁,空荡荡的心更加恍惚,胡乱应了一声,和岐王并肩离去,没有再回头。
太极殿里,陈太初正在看章叔夜的上表,大名府守军一路追击,已将契丹和女真及剩余的叛军赶到河间府附近,不日应能和永兴军路、京东路三面夹击,收复河间府,一旦收复河间府,便模仿洛阳就地减员遣散,预计的相应人数、粮饷、补发历年克扣的数目都已算得一清二楚。
赵栩展臂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笑道:“舅舅也是着急,秦凤军最后再减员也不迟,还要盯着西夏战事呢。”
陈太初倒是知道父亲的上书昨日已经送到了洛阳:“陈家身为外戚,总要做个表率,秦凤军减员了,蜀地和永兴军路才会主动上表。何况陈家军四十五岁以上的军士原本就多去屯田了,又从无克扣粮饷,反倒是最简单不过的。”
赵栩想了想,点了点头,取过案上陈青的上表,朱批了一个“好”字。不只是减员可行,更是赞陈青所想周到。
“明日我和皇叔返京,这边军中就交给你了。”赵栩想到能比预料中提前了两个月结束战事,这次回去就能见到阿妧,脸上便忍不住浮上笑意。
陈太初应了一声:“南方八军各抽调两千精锐入殿前司,过半军士离开原属军,经过弓马、互搏、行军三项考核后,再重新评级,编入新营。不合格者留在洛阳新兵营重训。今日已经下令,各营八品武将以上,在属军最多三年,考核后另调他方,诸将均无异议。”
“随军家小的人数可都有报了上来?”
“广南西路昌化、万安两军八品以上将领的家小已报上来三百余人,多为妻小随军。”陈太初犹豫了一下:“六郎,其实叔夜所言也有道理,若是家小随军,他日有异心的,只怕没了顾忌。”
赵栩笑道:“你我都上过沙场。想一想,若是战败,身后妻小必会为敌军所俘或者咫尺天涯再无团聚之日。若是战胜,回营后便有妻儿同庆。身在沙场上的人可会贪生怕死?何况家小均在屯营之中,休沐团聚。知道感恩朝廷的自然更加死心塌地,心存异念的只会更加顾忌。”
陈太初想了想,确实也是。从军六年以上便可申请家小随军,安置于屯营,势必也能减少许多聚众赌博嫖妓之事。各军向来都有深夜逃营去城镇寻欢的旧例,他幼时在大名府从军时便见得多了,只要点卯前归营,领军者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营附近的城镇也一贯畏军如虎,百姓敢怒不敢言。
“对了,那孟存一事你如何打算?”
赵栩笑意更浓:“季甫说他行事的确不留手尾。不过不急,先让他和张蕊珠互扯。阿妧这次的安排甚妙,不过我看皇叔可能也趁机插了一脚。等我带走皇叔,有苏瞻在,张蕊珠定会往死里咬住他不放。”
人心难测,可人心也不难测。
陈太初想到今日孟存的言行,不由得也笑了起来:“阿妧的意思是?”
“吕氏随我回京,孟存留下。我觉得这也好,免得她六姐为难,最后免不了还是要为难阿妧。”赵栩心里暗自高兴,阿妧这么费心安排其实为的还是不让他为难。
“张子厚暗中出手?”陈太初有些意外。
赵栩摸了摸鼻子,挑了挑眉:“苏瞻在这里压着,孟存肯定也有所顾忌。若是他耐得住不跳出来,季甫恐怕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张子厚行事,无任何顾忌,他也放心。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就要承担得起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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