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来发现自家小煤屋被捣了个稀巴烂。门破了半边,煤炭砟子到处都是。气得常胜在院子里大喊:“谁干的?哪个王八蛋干的?”
除了惊动泡桐树上几只飞鸟,无人应答。
田家庵钟表眼镜商店门口,为民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十来个男生。家丽迎面截住他。“是不是你叫人干的?!”家丽问。
为民一脸蒙。
“我们家的渣滓洞是不是你叫人破坏的?”说完,家丽又觉不妥,“就是煤屋,我们家放煤的小屋子,昨天晚上被人偷袭了。”
为民很严肃地转向身后十几个同学:“谁干的?”
没人作声。
“谁干的?”声音更大。几乎是咆哮。不承认后果很严重。
一个瘦弱的孩子举手。
一个高胖的孩子也举了手。
哦,山芋条和胖孩。“搞什么东西!”汤为民训他们。山芋条低着头,瞥瞥眼:“老大,是你说渣滓洞应该捣毁,要给阻挡红卫兵的落后势力一点颜色看看,支持江姐。”
面对家丽。为民百口莫辩:“我说,怎么是我说,我说的是重庆的渣滓洞,谁让你们去捣毁淮南的渣滓洞,一点理解能力都没有。”
看着这帮人的窘相,何家丽的气稍微消了点:“再次申明,那不是渣滓洞,那是我们家储藏煤的小屋。”
为民带头呼喊,说:“对,不是渣滓洞,是红岩。”家丽打断,不屑道:“行了,口号就不用喊了。”为民忙道:“何同志,我们可以去帮忙恢复建设你们家的煤屋。”
家丽道:“谢谢,用不着,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我们家里人见不得你这号人。”利落转身,家丽先行一步。为民让弟兄们等着,独自一人追上去。“何抗美,我们之间还是革命同志。”
“这话你留着自己听吧。”
“你是哪一派的?”为民问。
家丽没回答,走了。她是支持“市临委”的“支持派”。
一个年过得紧巴巴的。过年的荤菜,除了年二十四祭灶的那只大公鸡,就只有一只品种鸡和老太太自己腌的两条咸肉。其余都是素菜。新鲜的也不多。乌心黄、辣菜、大白菜,船民朱老大给了点干水货。老太太觉得过意不去,可又实在没东西回人家,只给了一小桶饼干。家艺和家欢得知这个消息,伤心落泪了好几天。年里头,老太太守着一锅鸡正在烧。美心和刘妈站在她旁边。
老太太抱怨:“这品种鸡看着大,下的蛋也大,可它虚,吃饲料长大的,肉不筋道,怎么都不如本地土鸡好吃。”
“对,淮南的青腿麻黄鸡好吃。”刘妈丈夫过年就回来三天,就又去巢湖出差了。正月十五,老太太让她带着秋芳秋林过来一起过。老太太对刘妈道:“你拿来的那只巢湖麻鸭也好。”
家丽背着书包,又要出门。
“阿奶,妈,刘妈,我出去一下。”家丽经过锅屋说。
美心道:“不过节啦,这会子又出去做什么?”
“有事。”家丽说得简短。
老太太道:“都是国家大事,秋芳怎么没去?”
“秋芳跟我一起。”
刘妈骂道:“这个秋芳,也野了,我回头得说说她。”美心问秋林呢。刘妈说在里屋床上睡觉呢。家丽真出门了。老太太叹道:“一只这么好吃的鸡都捆不住她了,你说说,这外头有多大的吸引力。”美心道:“妈,你别光说吃了,说得我脑子里净是些吃的。”
刘妈对美心笑说:“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淮南那年,有个老乡结婚,嫁的是市里的干部,请咱们去春华酒楼吃的那顿,哎呀,那个滋味那个派头,真是家里比不了的。”
老太太好奇,问:“什么派头,什么滋味?都什么菜,难不成比我以前去上海吃得还高级。”
刘妈惊异:“哟,文婶,你还去过上海?”美心插话道:“不但上海,妈还去过北京呢,不像我们,最远的也就是从江都到淮南,标标准准的土包子。”老太太说:“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火车通了,将来肯定还有飞机,那就快了。别打岔,说春华酒楼那顿。”刘妈道:“春华酒楼当然是以淮上菜为招牌,跟我们老家那儿不一样,但来了这么多年,口味上我们反倒习惯淮上菜了,重用香料,咸辣味浓。”
美心跟着说:“那天那桌真是让人永远忘不了,人家开席最多十二碗,那天一桌少说有十八碗,凉菜我记得有:口条(方言:猪舌头),密密一盘子,卤的淮北灰驴肉,热菜更是个个好吃。”
刘妈道:“随便说几个都能馋得人眼直眯眯,清炖的肥王鱼、虎皮肉、米粉肉、糖醋排骨、红烧鲤鱼、炒肚片、炒腰花、蹄包汤、绿豆圆子汤,还有八公山的豆腐,好几样。”
美心抢着说:“还有樱桃果酒,我这个不喝酒的人都觉得好喝。”鸡烧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开始收汁儿。说到酒,她才想起来自言自语道:“上次那两瓶酒一下喝光了。今个儿拿出来这瓶老虎油补酒,可得让常胜悠着点。”刘妈和美心还沉浸在春华酒楼的美食回忆中。美心拖着悠长的口气,“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去撮一顿。”刘妈不假思索:“等你嫁女儿的时候,讹亲家一笔。”
美心心里咯噔一下。是,她目前是只能盼嫁女儿。因为没有儿子可以娶媳妇。她只好回敬刘妈:“你娶儿媳妇的时候记得请我们吃就行了。”刘妈这才发觉失言,连忙补救:“哎呀,今天喝了文婶准备的老虎油补酒,说不定明年你就也能准备着娶儿媳妇了。”听着顺耳,美心不计较了。盛盘,老太太让刘妈把鸡先端过去。又喊家文过来帮着剥蒜头。刘妈叹道:“哎哟,这老二真不错。”
老太太小声道:“别看人小,心里有成算。”
刘妈说老二名字真没取错,文文静静的。
“比老大强。”美心说。她一直不太喜欢家丽那脾气,风风火火。
“也不能这么说。”刘妈分析道,“龙生九子各不同,一个家要有文静的,也要有能闯能拼的,以前胡瞎子不是算过命嘛,丽丽以后要顶门立户。”
美心笑道:“胡瞎子的话你也信,老大不把这门头撑破了,就烧高香了。”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常胜回来了。挨个打了招呼,要进厨房帮忙。老太太忙说不用你忙活,进屋洗手洗脸马上吃饭,再炒个乌白菜马上就好。
菜还没炒好,堂屋那边就传出两道凄厉的哭声。
三个女人慌忙跑去看。家文在厨房看锅。
只见常胜双手叉腰站在堂屋,像一头猎豹一样来回踱步。家艺和家欢面朝地,屁股朝天,在地上哇哇乱哭。桌子上那盘刚烧好没多久的鸡,已经只剩下骨头。秋林在里屋床上也吓哭了。刘妈连忙去抱他。
老太太和美心看着也气。
“该!”老太太把两个孙女扶起来,“要我说,再打狠一点。”
家艺和家欢哭得更大声了。
美心痛心疾首,刚烧鸡的时候老太太让她尝一块,她还故作矜持不肯吃。现在呢,活脱脱一只肉鸡,瞬间变成累累白骨。不,连骨头都被咬碎了,剔骨吸髓。
“属黄鼠狼的。”美心批评两个女儿,“标准的黄鼠狼给鸡拜年!”老太太白了美心一眼,又对刘妈道:“她刘姐,真是不好意思,请你来吃饭,结果……这小丫头不懂事……”
台是拆了,可还得下,总得顾大面场。
刘妈又岂是不懂事的人,尤其当着常胜,更不能不给面子,她笑道:“年下荤也吃了,不差这顿,咱们就乌白菜,不是还有老虎油补酒嘛,刚才也忆苦思甜了一阵,不吃也吃了,就是个意头。”
老太太深感刘妈贤惠,更觉过意不去,又说把家里那块咸肉烧了。美心提醒婆婆,“妈,你糊涂了,咸肉还没泡呢,现吃也来不及。”本地特色,腌过的咸肉晾干后得重新泡发才能吃。否则太干太咸。
只能吃乌白菜了。
“锅里还有菜呢!”老太太这才想起来炉子上的菜。三个女人连忙往锅屋跑。却见家文已经把乌白菜炒好,盛盘了。
三个大人眼神交流,对家文叹服。
家丽和秋芳进院子。家丽嗓门大:“妈,奶,刘妈,我们回来了,今儿个在家吃。”老太太把刚炒好的乌白菜递给家丽:“看看。”
家丽不懂她意思:“乌白菜。”
美心伸脖子道:“你二妹炒的。”
家丽不接收信息:“哦,不错。”接过去,端进屋。
老太太望着家丽的背影,对刘妈叹道:“你看看这孩子,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观音菩萨都点化不了她,就托生错掉了,就应该是个男孩。”刘妈笑道:“我看家丽挺好。”又喊秋芳,“整天在外头野,来,还有一个菜你炒,也该为大人服务服务。”
秋芳倒听话,洗了手就进锅屋。老太太过意不去,“怎么能让秋芳动手,老大,何家丽!”家丽唉了一声,跑过来。
美心看不惯家丽的手脚,进屋安抚常胜去了。
“把这个小包菜炒了。”老太太下达命令。
家丽皱了皱眉头,“不是有乌白菜了吗?重复。”
“让你炒你就炒!”
好好好,家丽不跟老太太犟嘴,炒就炒。秋芳站在一旁抿嘴笑。刘妈抱着秋林,远远观摩。
“先放油还是先放菜?”家丽问老太太。
老太太不耐烦:“你到底是什么人家出身,以前还会一点,怎么现在成革命小将了什么都不会了,放油。”
家丽拿起油壶子,放油,不限量的样子。老太太连忙制止,“你当我们是油田,炒个包菜要那么多油?”
“那怎么办?”家丽想不出对策。
油开始冒烟了。
“放吧!”老太太说。
家丽搂起包菜往里头一放,刺啦一炸,她没经验,吓得连忙后躲,火苗蹿上来,窜进锅里,嗡的一下。家丽手一摆,锅铲子扫到锅,她力道大,锅一歪,朝地下滚,刚好砸到老太太脚面上。
哎哟!
老太太痛得摔倒在地。
满地包菜,锅倒扣。
秋芳连忙去扶老太太。美心冲过来,嚷嚷道:“怎么回事?老大,砸锅卖铁?要造锅屋的反?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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