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进来了,放下网兜。老太太让他坐,又说:“哎呀,怎么还买东西。”建国愣了一下,哦,猪蹄,不辩解,送就送吧。
这盛情多少令建国有些不好意思。老四家欢扯着嗓子:“阿奶,毛峰没了!”
老太太急得跺脚,这死孩子,客人在,没了也不能说没了,跌面子。“老三,把你的那个桂花拿出来!”秋天时,家艺攒了不少桂花,留着慢慢喝。可老太太下命令,自然不得不“大公无私”。桂花茶泡好,美心也捯饬好了,就位。两个女人对着建国,上下左右打量。
建国看看四周,又看看这些女孩儿,笑说:“没想到,家丽同志有这么大一个家庭。”美心有些发窘,听着像批评。建国又连忙说:“有大家庭好,革命的家庭。”
建国掏出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还给家丽。”老太太接了,说:“哎呀,家丽前几天还念叨呢,笔记本借给一个朋友了。我们还说,什么朋友,没想到东风一来,朋友上门了。”
建国寒暄几句,觉得尴尬,起身要走。美心和老太太都拦着,说不行不行,家丽一会儿就回来,你现在走,她会有意见。
家文到家了。美心让她先进屋去。门框边,家文、家艺、家欢、小玲伸着头。她们都对突如其来的军人大哥十分好奇。
老太太和美心开启盘问模式。
“建国同志,哪年生人啊?”老太太文绉绉的。
“四九年。”建国说。
“哦哟,难怪叫建国。”老太太叹道,“比我们家丽大五岁。”
“老家哪儿的?”
“休宁。”
“皖南啊,新四军。”老太太笑呵呵地。
美心接过接力棒:“家里几个兄弟姊妹啊?”
“就我一个。”
两人惊奇,老太太道:“独生子啊,哦哟,现在可不多见哦,爸爸妈妈做什么的哦?休宁那边通常是种地。”
建国不卑不亢:“我是孤儿,是党挽救了我教育了我,我十五岁就参军,一直革命到现在,目前在区武装部工作。”
两个人再度惊叹,可惜了好一会儿。离奇的身世。眼前的这个军人,竟然是孤儿。老太太连连说党真伟大。
几个丫头在里屋门框边听呆了。
“和家丽认识多久啦?”老太太笑容可掬。
“哦,”建国想了想,“有年把两年了。”他也记得不是太清楚。美心掐掐手指算日子,不满,这个家丽,说她没心眼心眼还不少,认识那么久,好端端的一个人藏着。
院子里有人进来。常胜下班了。老太太连忙叫儿子,常胜在单位不如意,下了班也无精打采。“来,给你介绍。”老太太向常胜招手。建国连忙脱了军帽。
“这位是?”常胜见了军人肃然起敬,精神为之一振。
美心介绍道:“这是家丽的朋友,到家里来给家丽送点东西,还带猪蹄来。”
常胜连忙和建国握手,建国也大大方方的。
“家丽呢?”常胜拖着家长的调子。
“一会儿就回来。”老太太转头,“老三老四,去坝子上看看你大姐回来没有。”又看看天光,“天天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家艺、家欢不敢怠慢,溜溜往外跑。还没出院门,家丽回来了。建国迎面看见家丽来,连忙起立。
“你怎么来了?”家丽迎面。
建国伸出手表示友好。家丽伸手握了握。
“你的笔记本。”建国说。
“谢谢。”家丽并不激动,但还算有礼貌。
老太太微嗔:“这孩子,没事就不能来?早都该来!人家还带了猪蹄来。”又对建国说,“好孩子,以后随时都可以来,千万别带东西。”
家丽一头雾水。美心又嚷嚷着做饭,要把那猪蹄先去毛。老太太和常胜也说留客。建国本来要走,但实在盛情难却,只好留下来。锅屋,家文和家艺一人拿一只小镊子,低头去猪毛。家欢小声嘀咕:“这位肯定是大姐的新对象。”
“就你能。”家艺讽刺她,“谁也不瞎。”
“大姐这人,还是有两把刷子,一个飞了,一个又来。”家欢还在分析。老三见她不干活老卖嘴,威胁道:“老四,这毛你不捏,你就别吃。”家欢道:“那可不行,这是建国大哥带来的见面礼,见者有份。”
家艺道:“你有份,一个猪脚指头。”
为了两只猪蹄,弄到快八点才吃饭。建国健谈,跟常胜天南海北谈军事,从抗日战争谈到抗美援朝,两个人越谈越投机,竟不觉得等的时间长。美心叫爷俩儿吃饭。常胜高兴,一挥手:“老四,去,把我的淮南特曲拿出来。”老四不明白,说:“爸,上次不是喝了吗,哪还有什么特曲。”美心知道,连忙从床底下扒拉出一只大脚盆,里面果然有一瓶淮南特曲。
常胜问:“行不行?”
建国拍拍胸脯:“当兵的就爱这口,只是平时要工作,不能喝。”
“今天放开,管够!”常胜忽然有些江湖气,像刚从水泊梁山过来。美心拿出小酒盅,用抹布擦擦。
“唉,这不行,拿大的。”常胜说。
可哪里有大的呢。老太太急中生智,把喝水的搪瓷缸子贡献出来。酒具有了。满上。家丽哟嗬一声:“爸,晚上不过啦,喝那么多。”常胜装豪迈:“这算什么,这么一点。”
建国嘿嘿笑。
“会划拳?”常胜又问。
建国问什么样的。
“哥俩好五魁首六六六。”常胜说的是淮南本地酒令。建国说没问题。说着,两个人就拉开架势,真的划起拳来。常胜老输,输了就喝,喝了高兴。一会儿,一瓶大曲干掉,老太太见气氛正好,不忍打断,跑去刘妈家借酒。因为女儿秋芳跟为民的事,刘妈一直过意不去,总感觉秋芳像“半路截和”,对不住何家。所以近来走动也少。今见老太太兴冲冲过来借酒,知道有喜事,问:“来了谁个?”老太太来不及多说,只说是家丽的朋友。“对象?”刘妈好事,问。老太太说差不多,说完就拿了酒赶紧回去。两个男人还在酣斗,再满上。
下酒菜来了,油炸花生米,还有两只现做的猪蹄。老太太亲自下厨,切成八块。端上桌,家欢第一个发馋,举着筷子要夹,被美心用筷子拦住:“慢点,大人还没吃呢。”又对家丽,“给你爸和建国夹一块。”
家丽只好遵命,分别夹了。她实在看不惯一家子人发烧似的热闹。她吃完了,但还是陪坐着,家里好久没有这样喜乐高亢的氛围,她不忍心让这一切快速消失。一个是爸爸,一个是报名参军时认识的军人。这两个男人被一众女人包围着,家也更像个家了。酒喝多了,建国岿然不动。他皮子黑,酒精似乎根本无法让他脸色起变化。常胜就不同了,皮子白,从耳朵红到脖子根,话也多起来,“建国,你早就应该来,还应该常来,咱们爷俩儿喝喝酒,不对,是哥俩儿,咱们哥俩儿好……痛快痛快……”建国依旧清醒,但一点不应付。他从小没家,父母双亡,靠组织养大,培养成长。现在忽然介入到这么一个大家庭中,建国感到温暖,安全。他和屋里的其他女孩不同,她们都想要早日独立,脱离这个大家庭。建国却是渴望置身其中的。
“咚”的一声,常胜醉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女人们又手忙脚乱,要把他弄到床上。怎奈常胜身高体沉,家丽抬他的头,家文、家艺、家欢几个抬他的肩,挪动艰难。
建国站起来,道:“我来。”说着,半弯下腰,几个人把常胜弄到他背上。起!别看建国个子不高,可背常胜这个大汉,却轻松自如。迅速安顿好了。
该告辞了,建国跟每个人握手,道别。
老太太高兴劲还没过去,一个劲儿说常来。又推家丽:“去送送,去送送。”其他人都不许跟着。家丽只好把建国送到院子门口。老太太在后头撵:“再多送两步,别那么懒。”
两个人无奈,只好出去再多走走。
“不好意思。”家丽笑着。
“怎么这么说。”
“你看我们这一大家子,”家丽欲言又止,“闹腾。”
“热火朝天的氛围,朝气蓬勃的状态,我很欣赏。”
“给你添麻烦了。”
“家丽同志,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我的荣幸。”
“别家丽同志了,叫我家丽就行。”
“家丽。”建国伸手,“我们还会再见吗?”问得直接。家丽好笑,打趣道:“我还没作古呢,当然可以见。”
建国朝家丽敬了个礼,转身沿着巷子走了。何家丽目送,那不算高大,却十分挺拔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好笑。没有任何征兆,老天爷把这个人送到他们家的生活中,给一家老小带来了欢乐。建国是个崭新的人。
他新到全家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去讨厌他,唯有喜欢。他的出身,他的工作,他的素养,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和这个家庭那么契合。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一顿饭,倒像是失落多年的朋友或者亲人重新回归。没有尴尬,哪怕处处是尴尬。没有防备,哪怕处处求表现。家丽觉得,跟建国相处是放松的。这是和为民在一块儿的时候不具备的。跟为民在一块儿时刻紧张。因为他们彼此都背着“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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