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上,何家喜推着车慢慢走着。她的确在反思,反思自己为什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宏宇是不是好男人?绝对是。可他就是太听他妈的话,容易无原则,无主见,无立场。他总是想要两边讨好,最终结果是,两边都得罪尽。
到这个时候,家喜才想起当初大姐的忠告,多少有些后悔了。照目前来看,她根本不是王怀敏的对手。王怀敏就是座山雕,盘踞那个山头太久。就算她何家喜是杨子荣,也经不起他们的围攻。最令她心痛的是,她唯一的内线闫宏宇,冷不防就会倒戈。算算时间,她出走有几个小时了,按平时,宏宇已经到家。正确的做法是,立刻冲出来,找她,求她回家,她或许可以摆摆姿态,考虑考虑。可现在连人影都没有。
家喜失落极了。
三岔路口,家喜的车轮撞到另一个车轮,她刚打算理论,一抬头,是小玲。
“刚下班?”家喜问。小玲一脸倦色,嗯了一声。
两个人并排,推着车走。
家喜又说:“真羡慕你,还有班上。能顶替就是好。”
小玲提醒她:“你不也是顶替的,我顶替爸,你顶替妈。”
家喜无奈地,苦笑:“你还不知道?我下来了,我们小组必须下一个人,我婆婆不愿意下,论资排辈,我被劝下来了。”
“你婆婆真行。”
家喜道:“看到了吧,这就是区别,妈为了我,主动退休。婆婆呢,跟我抢一个名额,磕巴都不带打一下的。还是你好,离婚了,没有婆婆。”
小玲说:“老六,你糊涂啦?我婆婆,哦不,我前婆婆,人都不在了,离婚不离婚,都没她什么事。”
家喜说:“外贸,铁饭碗。”
小玲不耐烦:“能不能不提这个。”
“又怎么了?”家喜问。
小玲不想再瞒着:“我被单位开除了。”
“怎么回事?”这个消息太重大。家喜惊得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
小玲说:“他们说我偷羊皮。”
“真偷了?”
“那不叫偷,那是不要的废品,朱德启老婆看仓库,经常拿,她出不了货,所以跟我合作,之前是三姐夫出货的,后来给裁缝店。”
家喜着急:“朱德启老婆都多大了,她好像是临时工,你是正式工,怎么能跟她学?”
小玲一拧脖子:“老六,你到底跟谁一头的,怎么还帮别人说话?开了就开了,反正也没什么意思。外贸现在也不行了,死不死活不活。你看三姐夫出来了,干得不也挺好。”
家喜说:“你能有三姐夫那两下?外头风大雨大,我这被迫出来才几天,已经一头紫疙瘩。”
小玲提议:“要不咱俩合伙干点生意。”
家喜知道老五不靠谱,先应付道:“宏宇还说给我介绍工作呢。”
小玲又说:“这事不能让妈和奶奶知道。”
家喜说:“这事太大,迟早得露馅,工作是顶替爸的,总得让大姐知道。”
小玲说:“缓两天,等赚了钱,我给奶奶、妈还有大姐都买个礼物,再好好赔不是,到时候都没脾气。”
家喜说:“那得快,朱德启老婆那张嘴靠不住。”
小玲说:“她还欠我两笔款子呢。”说话间,姊妹俩已经来到家门口,小玲朝家喜打了个手势,在嘴唇上拉了一下,意思是,守口如瓶。各怀心事,两个人进了小院子。
送走欧阳和方涛,家艺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她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廖姐已经安排小枫吃饭了,并且强调,吃得不多。她又给欧阳家的大哥二哥打电话,老欧阳还在医院,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家艺说要去,大哥二哥不让,说忙了一天,休息休息,这边有人。
家艺不想回自己家,一回到家,她的心就在欧阳身上,她突然觉得人生似乎走到了一个关节点。存款全没了,前半生的财富积累,一夕之间,似乎就要成为泡影。她这时候才想起当初在金满楼的酒桌上,大姐夫建国向欧阳提的建议,想想后路,劝他买淮师附小旁边的门面房。欧阳当然没听,那个时候的欧阳,对自己的生意有绝对的自信,根本想不到也不相信会有今天。
事实证明,大姐夫有先见之明。
悔不当初。
过了龙园宾馆,就是回娘家的小路,家艺踏着雪,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走。一辆自行车驶过,是个熟悉的身影,是家文。家艺喊她,家文从车上下来。家艺问:“二姐,你怎么今儿个回来了?”
家文说:“有点事。”她问家艺怎么朝这里来,家艺也说回家看看。家文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单纯想回来看看。”
家文推着车:“我带你?”
家艺笑笑:“这么大的雪,别两个人都摔了。”
还是走路。
到家门口的巷子,天还没黑透。远远地,她们看到家门口对面的楼道口站着两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家欢和秋林。二楼有人做饭,油炸的声音,刺啦一下,跟着飘出炒毛刀鱼的腥咸味。
家文和家艺跟秋林打招呼。家艺赞道:“秋林,越来越洋气了。”秋林嘴甜:“三姐还是那么漂亮。”又补充,“二姐也是。”
家艺问家欢:“老四,今儿个怎么回来了?就为了见秋林?”
家欢脸上有些燥热,幸亏有暮色打掩护。“是送成成上学习班,顺带过来看看。”家欢解释。
秋林又邀请何家姊妹到他家吃饭,说他妈卤了香肠,还炒了毛刀鱼,他买了酱牛肉和烧鸡,两个人都吃不掉。
家艺笑说:“让老四去吧。”可这么一说,家欢反倒更不能去。三姊妹跟秋林道别,转脸进了自家门。家丽和小冬在,家喜和小玲也在。家文、家艺、家欢一进门。美心感叹:“怎么,都商量好了?知道我今天卤牛肉,都赶回来吃。”
这一段兵荒马乱,六姊妹有日子没聚齐。拣日不如撞日,偏赶在今天。老太太看看日历,笑着说:“没错,今儿个真是黄道吉日,宜大吃,大喝。”众人皆笑。
难得的暴风雨中的短暂平静。
菜也不多,卤牛肉是主菜,配菜是美心的八宝酱菜,然后就是一锅粥,红枣小米粥。一人盛一碗,围着桌子坐着。小冬在里屋吃,边吃边翻漫画。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从前,只是少了常胜。再一抬头,老太太和美心两鬓多了白发。
“舒服!”家欢是美食家,“妈做的红枣小米稀饭,达到了金满楼的水平。”老太太夸美心:“何止金满楼,你妈烧稀饭的水平,全田家庵也没几个比得上的。”
继续吃,无声地。从前吃晚饭也欢欢闹闹,可如今,每个人都有一段心事,藏着,掖着,不得消化。
老太太看得真,只道:“这一辈子,其实没什么难的,你们只要记住,有难处的时候,就回来这个家,好歹上头还有老的,虽然不中用,好歹还能出点主意。再就是姊妹妹总比外人强。回来,心就踏实了。”
说得入理。
从前不懂的,或者不相信的,如今有了切身体会。好像眼前的卤牛肉,十八味香料熏染浸润,终于有了生活的况味。
家丽夹了一片卤牛肉到老太太碗里。
老太太摆手说不吃。美心说:“你奶现在咬不动。”
家艺要帮奶奶配个假牙。
老太太说不用,喝稀的就好,这个年纪,也不适合吃荤吃油,免得犯胆结石。美心让六个女儿吃牛肉,笑说:“以前都跟狼似的,怎么现在都成猫了,都吃净了,不留。”大家赶忙分了分。
吃到一半,老太太觉得有义务关心关心孙女们,便挨个问情况。先问家丽:“老大,菜卖得怎么样?打算干到什么时候?”
家丽说:“起码得小年参加工作,小冬上大学。”
老太太想了想,说:“也快了,年把二年的事。”
又问家文:“卫国怎么样最近?”
家文不愿意说实情,只好忍痛道:“还算稳定。”
老太太说:“卫国真是个好人,好孩子,现在这样的人,这样的男人,少有。”美心跟着说:“对对,以前我脚崴着了,还是卫国拿酒火帮我搓的,搓搓就好了,现在哪个女婿能做到这样。”
谈及往事,家文心酸,眼眶发红,但在姊妹们面前,必须忍住。老太太又问家艺:“不上班了?”
“暂时不上。”家艺说。
老太太劝:“还是找个事做,年纪轻轻,别荒着。靠谁都靠不住,还是靠自己,你看你妈,几十岁了,还卖酱菜呢。”
家艺说:“不能跟妈比,妈有退休工资,卖酱菜,纯属卖一个回忆,一种念想。”
老太太道:“人就是要有点念想。”
再问家欢:“方涛哪儿去了,没见过来。”
家欢看了家艺一眼,两个人打了眼色,才说:“最近出差。”
“不是开出租吗?”
“也拉货。”家欢忙说。
“这大雪天。”老太太说,“也别逼他逼得太紧。”
“阿奶——”家欢拖着调子。
“男人,要个脸面。”老太太笑着。
轮到老五了。小玲怕老太太问工作的事,先发制人,说:“阿奶,我最近都挺好的,一个人自由自在,洋洋也听话。”
老太太指出:“老五,长点脑子。”
“我有脑子——”
“要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知道。”老五低头喝稀饭。避过去了。
老太太又对老六家喜:“你有一阵没见,今儿个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家喜说:“想奶奶,想妈了。”
“跟你婆婆搞不到一块儿吧。”老太太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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