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阵颠簸,猛刹车,停在淮南农场的茫茫田野中。
家欢脾气暴:“方涛!你想干什么!”
方涛对家欢:“说吧,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家欢一愣,瞬间气极,给了方涛一耳光。
方涛笑笑:“行,这一巴掌是替谁打的?”
家欢强压怒气:“是要打醒你!你昏了头中了魔!”
秋林也有些震动,但还是稳住阵脚:“司机师傅,其实……”
“我叫方涛!”
秋林只好改口:“方涛,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家欢的关系是邻居,青梅竹马,小学中学的同学,多年的笔友,知心的好朋友。”
家欢觉得跌面子,对方涛咆哮:“满意了?回去!”
方涛无奈苦笑:“我知道你们的故事,特别可歌可泣。”
“你够了没有?”家欢不接他这话茬。
方涛不理她,指着秋林:“有种咱俩下来单练。”说着,开了车门,秋林没有在怕,脱了大衣,一身羊毛衫,轻装上阵。
“疯了吧!”家欢想要阻止。可旷野的雪地上,两个男人已经打开了,都当作是决斗。秋林虽然是知识分子,但在美国为了忽悠外国人,也学了几招武术。只是这种武术多半是花架子,在实战中并不能全然发挥,尤其是跟方涛的本地土拳比,少了几分凌厉。三拳两脚,秋林被撂下,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方涛连手带脚一齐上,死死压住他。家欢要来帮忙,扳开方涛的手。秋林却说:“何家欢!你别过来,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方涛也喊:“老婆!等我一会儿!打这个孬包要不了三个回合!”
好久没看过人打架,何家欢只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这两个男人是为她打架,在淮南农场的茫茫野地里。月光照在雪地上,白亮白亮。此时此刻,在两个男人的映衬下,家欢更加确认,自己是个女人,有魅力的女人。
“还敢不敢靠近我老婆?”方涛杀红了眼,扼住敌手的咽喉。
秋林轻蔑地笑:“你应该反思,你老婆为什么要跟别人交往。”
“你他妈,去!”又是一记重拳。
秋林嘴角出血了。
“你跟家欢怎么了?说!”方涛狮吼。家欢看不下去:“方涛,闹够了没有?”
秋林却说:“你这是在侮辱家欢,更是侮辱你自己。我和家欢,比梁山伯祝英台还纯洁。是的,我爱她,我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她。这一点不会改变。如果你肯放手,我愿意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你不能给她的,我全都能给她。”
巨大刺激。方涛红着眼,手下一用力,掐住秋林的脖子。他只能听到几个关键字,什么侮辱,什么妻子,什么不能给……每个字眼都重创着他脆弱的神经。方涛的自卑无限放大,终于成为一股蛮力,如龙卷风,摧枯拉朽。
秋林快不能呼吸了。
家欢不愿再作壁上观。
她上前拉方涛:“你放手!会死人的!”
方涛却臂如铁打,手似钢钳,根本拽不动。
眼看就要出人命。家欢慌乱得四周看,她需要一个武器,她必须阻止悲剧发生!
一块石头,家欢抓稳了,按照电影里那样,朝方涛肩颈部猛击一下。大力士方涛昏了过去。
天地茫茫。只听得到秋林喘着粗气,慢慢爬起来。
他要上前搂家欢,却遭迎面一击,正中额角。
他也倒下了。
家欢看着雪地里的两个男人,恼得突然一声嘶叫,惊天动地。
农场宿舍,两个员工正在灯下吃面条。其中一个说:“听,什么声音?”另一个侧侧耳朵,仔细聆听,说:“狼叫。”
“哟,咱们这儿还有狼啊?”
“怎么没有,以前还有老虎呢。”
卫国病情急转直下,地段医院表示没有办法继续治疗,无奈之下,家文联系了秋芳,重新住回第一人民医院,找最好的大夫看。大夫的意思是,为今之计,只能说是多活一天是一天。
恐怕熬不过年。
家文呆呆地站在医院走廊,周围闹哄哄的,她全听不见,大脑短暂空白。她比卫国小五岁。她过去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她送他先走。死在夫前一枝花,可如果是夫君死在前头呢,未来的路怎么办?家文真不敢想。现在也不是想的时候,她必须打起精神,把这最后一段路走好。哭,尽管哭,眼泪是止不住的,但她不能失去理智。她的两条原则是,治疗方案,以少受罪为主。最后一段时间,她争取陪在他身旁。有陈老太太那次经验,家文多少心里有点底。
夜半,卫国醒来,见家文还在,问:“我一个人没事,小健呢?你该回去休息休息。”
家文挣扎起身:“在这儿一样。”
“还有多久?”
“什么?”
“我还有多久。”
“别胡思乱想。”
“我就是不甘心。”卫国动情。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会好的。”缥缈的希望,家文自己都不信。
“就是担心你,还有光明。”卫国神志清醒。
“没事的,我又不是孩子。”
“小文,我走了以后,你再找一个好人。”
“别说了!”家文终于失控,泪如泉涌。又一边拭泪一边说,“非要把人弄哭。”卫国苦笑笑。侧过身子,正躺着肝区疼得实在厉害。卫国说:“还记得娘临走前送我们的字吗?”
当然记得。“送你一个防,送我一个担。”家文调整情绪。
“娘上辈子肯定是个巫婆,或者起码是个算命的,防,原来是让我防止生病。”
后半句没说,家文也明白,担,只能是说承担家庭的重任。
年前,来看卫国的人特别多。几乎所有亲戚都来个遍,但为了不太打扰卫国,很多都是坐坐就走。大兰子也来了。她从小跟卫国玩得不错,现在结婚了,搬出北头,住橡胶二厂。问了问,落泪又收泪,大兰子站在外头和家文说话。
一时无言,说什么都悲伤。大兰子只好和她说些老北头的事。
家文问:“你娘还在呢。”
她娘身体好着呢,还能跟人吵架,但大兰子怕照实说有点伤家文的心,毕竟年轻的卫国病着,她老年的从旧社会过来的娘却活蹦乱跳,她只好说:“身体也不好。”
“生的儿子女儿?生孩子也没叫我们,离得那么近。”
“是个丫头。”大兰子说,“没你命好,一下就来个小子。”
“小子操心更多,丫头省心了。”
两个人说着,病房门口来了个人。是鲍敏子,她难得来看老舅一次。刚到门口,就咋咋呼呼:“我老舅呢!我老舅呢!”
发现目标,又目中无人地跑过去,手里拎着营养品,还有水果。
家文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到底是片孝心。可都这时候了,卫国还能吃吗?纯属没脑子。她也不靠近,兀自送大兰子出医院门,留空间给敏子。
“老舅我给你剥个橘子。”敏子一盆火炭似的。
卫国说不吃,又让她自己吃。敏子果真剥了吃。
“最近工作忙吗?你爸身体怎么样?”
鲍先生从二十多岁起就嚷嚷说自己身体不好。因此格外注意保养。
“他还那样。我工作不忙,赚钱不少。老舅,幸亏当时你让我报考了电厂。”
“你命好。”
“别人也都这么说,找了个老公都听我的,生了个儿子聪明伶俐,工作也好,长得又漂亮,老舅,怎么我的命就这么好。”
在一个生命垂危的人面前自夸,多少有些残酷。
春华来了,站在旁边听了几句,实在看不过,打发敏子道:“你老舅累了,你先回去吧。”敏子听了,也不深留,抬脚走了。毕竟年轻,还没领会生命的真相,她没负担。
春华坐在弟弟病床前,她毕竟见得多些,也知道卫国时间不多。家里兄弟姐妹们,数他们关系最好,小时候一起捡煤砟子,她还救过卫国一命,实在是生死之交。
卫国拉住春华的手,落泪。在亲姐姐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流泪。春华只好紧握他的手,瘦得不像样子,竹棍似的。面前的弟弟,脸颊深陷,两只眼睛显得更大,生命的活力,正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无情地从这个曾经最强壮的人身上流逝。
春华喃喃:“你放心……你放心……”
放心什么?无外乎他身后的家,家文,还有他的宝贝儿子光明。“我们会照顾……我们会照顾……”
事已至此,姐弟俩一时无话可说,只好静静坐着,彼此陪伴。生命最残酷的真相,迈着脚步,鬼魅般走来。作为凡人,唯有接受。
跟着春荣来,她嘴拙一些,更是无话。
卫国给她留的话,是希望她能多照看点光明,毕竟在一个学校,将来升学,希望二姐能帮忙,他想让光明读重点中学。
“放心吧。”春荣答应。她向来说到做到。
次日,大康小健来的时候,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小健难受,小舅卫国只比他大一岁,跟兄弟一样。过去,卫国对他多有照顾,他跟卫国的关系,比跟大康还近。大康刚从美国回来,他在平圩电厂,年轻有为。小健觉得大康有点看不起他,卫国从不这样。卫国有民主精神,一视同仁。
大康还说着从美国带药的话。
卫国只谢谢他,他自己的情况他自己最清楚。癌细胞已经扩散,太上老君的仙丹都没用。聊了一会儿,大康要去上班。小健坐在床头小凳子上,他也哭了。
卫国反过头说他:“瞧你这点出息。”
孙小健沮丧地说:“怎么混成这样了……”
“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卫国还是那个坚强的小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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