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还有十几天,借吧。家喜一咬牙,反正他有正式单位,老子娘也都在淮南。他若敢不还,去区里闹一通,也就还了。“明天去我厂里拿。”家喜指绿十字。当晚,何家喜没把这事跟宏宇说。这些年,家里有点存款,都在家喜手里控着,宏宇也不管。次日,小年果然带车去拿了钱,写了借条,不提。
这日晚上吃过饭,家丽头有点晕,便进屋斜躺着。小冬在自己屋看二月河的历史小说,是盗版书,厚厚一本,他要啃下来。他刚读完曾国藩智慧全集,希望对工作有所帮助。建国在客厅看新闻联播。这是他的保留节目,每天不落,看得有滋有味。家丽叫建国。建国应了一声。到国外新闻了,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进屋,问家丽是不是要水。家丽说:“给我点皱纹纸。”他们还习惯把卫生纸叫作皱纹纸。何家丽到现在还喜欢用龙湖菜市批发的皱纹纸上厕所。说比超市里买的卫生纸好用。建国没二话,拿了来。
家丽擤鼻涕,又说头疼,让建国把老二给的头疼粉拿一包来。
建国拿来给她吃了。“感冒了。”建国下定论。
“也不像感冒。”家丽说,“嗓子不难受。”
“感冒有多种症状。”
“昨儿个我梦到爸。”家丽忽然说,“是不是因为没烧纸?”
建国是唯物主义,不信这些,劝:“你是感冒了!吃点药,躺到明天早晨保管好。”家丽不管,喊小冬。小冬不情愿,但还是过来。
“你去,到街头间给你姥爷烧点纸,还有老太太。”
“妈!鬼节都过去了!”小冬抗辩。
“去!”家丽一言九鼎。小冬没办法,抓了点零票子出去。
建国要开灯,家丽不让,说刺眼。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家丽说:“估计爸要怪我了。”
“怪你什么?”
“家散了。”
“也不都是你的责任。”建国叹口气,“这么多年,咱们够用劲了。”家丽说:“怎么摊到这么个妈,这么几个妹!”
党校克思家,陶先生和克思头疼了一天,头疼粉吃了三包,刚吃下去好些,一会儿又不行了。去小诊所看了看。医生说不像感冒,让回家休息。光彩忙得一会儿用热水敷,一会儿用冰袋镇都没用。克思和陶先生并排躺在床上挺尸。陶先生忽然道:“昨儿个鬼节。”克思是教马列主义的,不能信这些。但陶先生一提,也触动他心事。昨夜他发了梦,梦到卫国和他娘举着刀要杀他,克思不出声。
陶先生试探性地:“昨儿个是不是应该烧烧?”
“烧什么?”克思有点不高兴。
“你说烧什么?”陶先生嫌克思装,没好气地,“昨儿个我梦到卫国了。”克思大惊:“我也梦到了!”话说出口,两个人对望一眼,无限深意。纸还是要烧。但得选个单位的人看不到的地方。克思两口子让光彩看家。他们从党校出发,一直走过矿务局,才在街边小店买了两刀草纸,躲在一个小路口烧。
火点着了,照例得说些什么。但克思和陶先生都不愿开口,只好那么闷烧。晚间有风,把那烧尽的纸灰卷得老高,真像有鬼魂来拿钱。纸灰中还夹着一点红星子,是没烧尽的火,到空中,也就散灭。克思一点一点地放,陶先生不耐烦:“都放进去。”她找根枯树杈挑着。火烧得旺旺的。又一阵风来,几张纸被卷起,火星子也跟着到半空中,恰巧落在陶先生烫蓬松的头发上,瞬间蔓延。陶先生吓得吱哇乱叫。克思连忙脱了外套去捂。手忙脚乱,好歹救下来,但头发却燎尽了半边,阴阴阳阳的。
陶先生直颤,喃喃道:“见鬼了见鬼了……”
铁门响,有人进院子。家丽以为是小冬,对建国说:“这么快?这才几分钟?”进来,才见是小年。建国诧异,问这展子怎么来了。小年问:“妈呢?”
家丽听见儿子问妈,出了一声,有气无力地。
小年走进卧室,灯没开,借着外头一点光,勉强能看见彼此。
家丽也问:“怎么这展子跑来?”
“没事。”小年尽力保持平静。
家丽感觉到他有事。“有什么就说。”
小年想要开口,又停住了。建国进屋,给小年拿了个凳子。小年不肯坐,就站着。“跟李雯吵架了?”家丽猜。
“没有——”小年答得利索。
“李雯呢?”建国问。
“在家带依依呢。”小年说。
家丽用教育人的口吻:“夫妻俩过日子,就要你让着我点我让着你点,何况你是男的,又是国家干部,李雯有时候是任性,不过但凡你退一步,她也就不好意思了……”喋喋不休。
“妈——”小年忍不住打断她,“我跟李雯没吵架。”
“没吵架?”家丽骤停,“那什么事?工作不顺心?在区里跟人闹别扭了?”
“不是。”小年又否认。
家丽急得坐起来:“那是什么你说呀!”她感觉肯定有事。
建国听不下去,出去抽烟。到院子里,窗台下。窗户开着,他能听到家丽和小年说话。
“妈……”小年声音很小。
家丽沉默,等他下文。
“借我点钱。”终于说出来。
家丽脑袋一阵疼痛。借钱?儿子找她借钱?借什么钱?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借钱干吗?”家丽强忍着剧痛问。
“你别管了。”小年说,“急用,下个月就还你。”
“借多少?”家丽深入地问。
“四十万。”小年陷在黑暗里。
家丽一阵眩晕,身体朝后倒,但仍强撑着:“你要这些钱干吗?”
“你别管了,急用。”
“你被人抢了?”家丽伸手打了一下儿子。再抬头,建国站在他们面前。“你要这些钱干吗?”建国压住愤怒。
“欠人家的。”小年硬着脖子,“我就是一时不走运。”
“你赌?”家丽质问。
“妈,你就别问了,如果不还钱人家就要到我单位去闹!而且利滚利到下个月就会翻一倍!”小年一口气说。疤瘌大了不疼。破罐子破摔。家丽欠起身子抓住儿子:“你借什么?你到底借的什么?”
“借了高利贷……”小年说。
建国气得浑身乱颤,一巴掌挥出去,打在脸上,小年跌出去半米,“你混蛋!”家丽连忙下床护住儿子,又去搀建国。小冬进院子,跑进门,刚进屋看不清,他打开灯。只见哥哥坐在地上,父亲和母亲满面愁容。
小年是欠的高利贷,赌球输的。刚开始输,他不服,老想翻本。飞哥乐得提供资金,结果又输,越滚越大。李雯也好赌。两口子合起来欠了六十万。掏干家底,还了二十万,现如今还剩四十万的洞没填上。能借的都借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出最后一招:向父母求助。深夜,小年跪在搓板上。都这个年纪,成家立业,生了孩子,还跪搓板,多少有些可笑。但在父母面前,他永远是儿子。小年没哭,家丽倒哭了。想到这巨额债务,她愁。她也恨自己教子无方,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可不帮也不行。自己儿子,你能看他完蛋吗?钱不还,高利贷能放过你?工作也会丢。丢了铁饭碗,小年能去干吗?不敢想。小冬坐在小年身后的凳子上,看爸爸建国脸色铁青。建国让小年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事情说清楚。清楚了,才能想对策。小年仔细说了。事情倒很明白,就是赌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一刀躲不过。
当晚,建国和家丽就决定,天一亮分头行动,一个去取钱,一个去借钱:小冬陪建国去银行,家丽去找人借钱。怎么着也把事情先平下去再说。次日一早,小冬便随建国去银行门口等着。临走前,家丽叮嘱二儿子,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八点半,银行开门。建国第一个走进去,他让小冬在座椅上等着,他拿着个大布包去柜台。再一张一张拿出存折、卡、存单……手微微颤抖,这是他辛辛苦苦工作、省吃俭用换来的一生积蓄!“老大爷,您现在取,利息会损失不少。”柜台小姐说。
老大爷?建国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老了。“取吧。”他说。
没有退路。高利贷方要求现金支付。
一会儿工夫,办理好了。建国挎着包起身,小冬连忙过来,和爸爸一起靠紧了,护着钱。到银行门口,建国抬头看东面刚升起的太阳,金光四射,头一晕,倒在地上。“爸!爸……”小冬乱了手脚。
为省钱,家丽骑自行车挨个找。老六不必去找,先找老三,去宝艺酒店。家艺刚起来。家丽简单说了困难,家艺愿意借三万,但要求写借条。家丽知道她的一贯作风,写了个借条。再去找老四,老四同意借两万。最后找老二家文。家文实在同情,她跟大姐关系最好,但也只能拿出一万来。有一万是一万。
家欢家,家丽刚走,方涛问家欢:“你哪来的钱给大姐?起码也跟我商量商量。”家欢道:“我自己的钱,跟你商量什么?”
方涛放下抹布:“你自己的钱?”
家欢说:“怎么的?挣的。”
“哪儿挣的?”
家欢小声:“弄了点股票。”
方涛诧异,炒股,感觉距离他很远。“那是玩火!”他提醒家欢。家欢性子柔下来:“赚个本金,有钱了我也去做生意。”
“小心你本金都赔,跟小年似的。”
“他是非法赌博,我是合法炒股,怎么能一样。”
“本质上,都一样。”方涛臭硬。
家欢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还两岸猿声啼不住呢,我早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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