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公公修长的手指穿过万吟儿垂落的黑发,微微顿了一顿,“娘娘说笑了。自您与皇后一并入宫受封,皇上对您什么样儿,对她什么样儿?这满宫的人都看在眼里。您怎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是啊。别说这亘古未有的一后一妃同时入宫,便说自己宫里,这处处的精致,细看,全是僭越。
皇帝看见了,也从来不曾说什么。
这不是偏爱,又是什么?
万吟儿低头,“本宫跟皇上的缘分,已有三年。”她嗔怪地拍了身后男人身子一下,“你们男人,还不都是喜新厌旧的?”
辅公公挨了万吟儿一下,把她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轻轻摩挲,“娘娘可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万吟儿咬牙冷笑,“你?你算男人吗?”
见辅公公变了脸色,万吟儿才眸光一闪,“是本宫说错了。本宫心情太过于恶劣,还请公公勿要介怀。”
新人眼看着就要入宫,她在皇帝御前得有自己的心腹。
辅公公愣了愣,才呵呵一笑。他心思剔透,很快明白了万吟儿的意思,“娘娘放心。这新人入宫的事儿啊,现在还说不准呢。”
万吟儿身子一下支起,“当真?”
“当真。”辅公公笑道,“那顾相正四处上下哭求,不叫唯一的嫡女入宫为妃呢。”
“顾如烟……”万吟儿脑海中浮现出曾经顾家小姐那跋扈的模样,她淡色的樱唇一抿,“她啊,她若能进宫,本宫倒是不怕。”
另一边,福康宫。
顾相隔着纱帐,看向对面不慎分明的那个身影。
自己这个妹妹入宫几十年了,兄妹两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多是靠妻子或女儿进宫觐见曾经的贵妃,兄妹两个才得说得上话。
像今天这般面对面地说话,已是几十年都不曾有过。
顾刚则:“顾家只有你如烟侄女一个嫡女,你嫂子为她哭红了眼睛。你知道这深宫不是好地方,为何非得、非得叫她入宫?”
春风卷起淡青色的纱帐一角,如山顶云雾般翻腾。顾刚则对面端坐的女子,露出一角衣裙,血一样殷红。
半晌,重重纱帐中传来平淡的女音:“哥哥说笑了。如烟那般优秀,合该入宫。有妹妹我照应,自是能一步步荣等高位,绵延家族荣耀。你说对吗?”
“如烟自幼性子骄纵莽撞,怎比得上妹妹兰心蕙性……”顾刚则急急解释。
冷不防纱帘里太后轻笑一声,“哥哥当真疼爱如烟啊。”
顾刚则收住口,半晌才讷讷道:“你嫂子年纪大了,半生就只得了这个孽障,日日牵挂,若是入了宫,长天白日地见不到。我怕她,哭坏了眼睛。”
“可不?”纱帘对面的女子端起茶盏,姿态娴雅地喝了一口,“这深宫寂寞的滋味,可没人比本宫更懂了。本宫也是十几岁入宫,生生煎熬到了现在。哥哥,你也从来都未来看过我。”
“深宫内院,哥哥是男子,到底不便……”
“所以本宫要如烟来陪我,哥哥是舍不得?”
“你……”眼看着谈话又绕回了原点,顾刚则一噎,“你是故意的,想拿捏我的女儿!”他顿了顿,又软了语气,“你看着如烟长大,那孩子最是惦记你,往日里每逢年节都吵着进宫给你请安,你怎忍心?你明知道皇上……”
“哥哥慎言。”
“哒”
一声轻响,青瓷茶盏被放在纱帘后的桌案上。
顾刚则长叹一口气。他端正了身子,朝向纱帘那边直直拜了下去,以头触底,“娘娘,求您……放过我的女儿,如烟她的性子,在宫里是真的不行……”
“好啊。”
没想到顾氏太后一口答应。
顾刚则跪伏在地,双肩抖了抖,没敢起身。
纱帘对面传来一阵笑声:“想叫本宫放过哥哥的女儿,可以。哥哥也放过我的女儿,好不好?”
此言一出,顾刚则只觉得福康宫这满园的梨花,瞬间都静止在了原本微醺怡人的春风中,一丝声息也无。
他咽下口中干涩,声音近乎哀求:“那孩子,被你差人送出宫就已没了气儿。妹子,你不记得了吗?!”
重重纱帘对面,一阵衣裙淅索。
顾刚则还没反应过来。
“咣当!”
眼前淡青色的纱帘就被人猛地推倒,木架子上挂着纱,重重砸在顾刚则脚边。
分别二十余年的兄妹,终于真正意义上地面对面。
顾氏太后一把扯住顾刚则衣领,“你说谎!”
“我怎会骗你,怎么骗我同气连枝的亲妹?”顾刚则脸色煞白,“那孩子在你腹中便胎位不正,你又听信谣言,喝了那什么女转男胎的药,孩子落地就病歪歪的,不太康健。你那接生姥姥冒雨送到顾家,说要换个男孩。男孩是现成的,当时便叫人盛在食盒中给送进了宫去,这女孩却是还没到顾家就咽了气!”
“这些,我都叫你嫂子进宫禀过你,一再地跟你说,还为此事灭口了那些个经手的宫人、太医,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氏太后眼中眸光一闪,目光有些动摇,“是吗……”
可她马上反应过来,疯狂摇头,“不对,不对!你骗我,你骗我!我的女儿生下来明明健健康康的,攥起来的小拳头像个小肉包子,她怎么会、怎么会……”
“妹子,是你太思念那孩子,记错了呀!”顾刚则身上到底是有功夫在,他不露声色地拂开了顾氏太后的双手,反手握住她肩膀,扶着她坐下,“我顾家为你付出了一切,家中都已紧张到无钱给下人开支,银子还是紧着你在宫中打点先用。缝年过节,你嫂子你侄女最惦念着的,就是你,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你。更是为了咱们、咱们的庆儿,为兄这些年都在与那幕家,还有四皇子虚与委蛇,好几次都险些被发现……妹子,顾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顾氏太后颓然地坐在地上,不知何时已流了满脸的泪水。
顾刚则:“现在你可算熬得苦尽甘来,成了这天下至尊至贵的太后,咱们把从前那些伤心事,都忘了,好不好?好不好?”
半晌,顾氏太后直起了身子,她脸上还带着泪,唇角却弯出笑来,“好啊,本宫已是都忘了。所以如烟侄女,何时进宫为妃呢?”
顾相是叹着气走的。
他走后很久,顾氏太后还愣愣地坐在地上,直到她的陪嫁嬷嬷进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扶她坐上软垫,“小姐,你何苦与你哥哥争执?那孩子,咱们不是已经有了头绪吗?”
好说歹说地劝了半晌,顾氏太后才轻叹一声,“时间隔得太久,本宫也记不真切那孩子的模样儿了,只记得她手臂和后腰隐蔽处,原都有小小的红痣……现在,怕也没了!”
“都二十多年了,小公主在娘娘心里,怕还是个小孩子模样。”
顾氏太后一低头,又坠下泪来,“本宫现在看着,是什么都有了,诸愿都已圆满,唯对不住那孩子……”
一旁,陪嫁嬷嬷也跟着无言叹息。
顾家老爷一直捏着娘娘的亲生女儿,还叫娘娘权当那孩子死了。从前,顾氏自己在福康宫东躲西藏,活得艰难,也没有闲暇时光找孩子。可现在,她已代替甘氏,坐上了太后的位置,尊荣之下,只想把亲生女儿找回。
哪怕当不公主,也要寻个名头养在膝下,再为她指一处好婚事,也算弥补了小公主这么多年受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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