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帝站在后面的小亭子里,脸上不知是怒是喜。
方才,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旖旎春花掩映下,那薄怒的男子,揪着少女的脸颊,是世间任何高明画师,都勾勒不出的美好画卷。
也许那男子都没有意识到,可当他的眼睛落在女孩身上时,有着永泰帝这样世故的老年人,才能敏锐察觉到的,对他人的排斥之意。
就象一只年轻的猛兽,正圈画自己的禁地。而落入他禁地的少女,虽然皱眉呼痛,却看不出半分逃离之意。
两个人就那么自自然然,不带半分欲念的相处着,却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围墙,把他们跟旁人隔绝开来。
那是只有青年男女,彼此毫无心机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纯净。
等他们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难得而宝贵的情感时,往往已经再也回不到那个境地了。
永泰帝再一次回忆起当年那个叫琉璃的小宫女,也曾这么毫无机心的冒着早春寒凉的露水,只为去采枝头第一朵鲜花给他。
他玩笑着揪她小辫的时候,她也曾经这么瞪着眼睛,连连呼痛,却连他的手都舍不得打一下。
那时的他,并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只是宫中众多皇孙之一,给不了她什么。可那小宫女却仍愿意发自内心的对他好,所以他才会惦记了这许多年。
当然,那时的他也曾经满怀憧憬,就算他娶不了个小宫女做正妻,但一定要纳她为自己的第一个妃子,把最多的宠爱都给她。
他当然没有做到。
因为当时母妃为他选了侯家女儿为妃,而当时侯家势力正盛,为了讨好岳家,坐上皇位,他甚至都不能表示出对那小宫女的半点好感。
但他私心仍想着,只要她还在宫里,等自己日后继位,还是能纳她为妃的。
可他这也没有做到。
因为从长房手上夺来皇位的皇祖父周王过世,父亲继位,宫中大赦,要放归一批宫女。琉璃早已过了二十五岁,便也在此列。
此事还是永泰帝亲自定下的,那时的他,完全忙忘了琉璃的存在,甚至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倒是侯氏曾委婉提了句,“太子瞧着哪些用惯的老人要留下,也要提前打发人去说一声。”
彼此,永泰帝刚当上太子,正是树立自己良好形象的时候,顿时说没有。
可等到他终于想起琉璃的时候,那小宫女早就出宫好些年,都不知去往何方了。
从那以后,永泰帝就记恨上了侯氏。
她如果真心提醒,就不能提醒得更明白一点吗?
所以在登基之后,他只给了侯氏惠妃的名份,哪怕对她生下的大皇子,心里也总是存着一根刺。
于是在得知宁芳的闺名时,会让他想到侯氏的闺名也叫明芳因而不喜,所以才一定要赐给她一个跟琉璃相近的同音字,鹂儿。
因为宁芳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太象当年的琉璃了,都那么明净开朗、纯粹真诚。
永泰帝深知,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在宁芳这个年纪,尤其是在宫里,仍能保持着这样干净的心,和这样明朗笑容的。
但是,当永泰帝发现,这样的笑容,正被另一个人悄然占据时,这让他怎么忍?
就象好不容易遇到一块璞玉,正想按着自己的意思慢慢雕琢,谁知还没下手,却发现还有人同样发现了她的美,正加以勾描。
身为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永泰帝本能的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了,那块玉脏了,被人糟蹋了,所以他不想要了。
可要就这么放手吗?
他又有着浓浓的不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他的,凭什么这个小女子第一个遇到的人不是他?
嫉妒,
就象是条毒蛇,在啃噬着一个帝王的心。
不管他承不承认,这一刻的他,与之前淑妃庄嫔妒忌宁芳的心情,无一例外的重合了。
那是一个年岁渐长的人,对逝去青春的无可奈何。那是无论多少权势,多少富贵都无法挽回的东西。如果世间有一样绝对的公平,那唯有时光。
永泰帝矛盾着,纠结着,慢慢的往下走着。
这一刻,谁也猜不出这个年老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连材公公也只能恭谨着问。
“陛下,要去花园里走一走么?”
按往年规矩,每年花朝节,皇上都会亲自到御花园里走一走,随意抽取几个挂在枝头的彩花,许以制作的小宫女金帛赏赐,谓之酬花神。从而保佑子孙繁茂,如花开不尽。
可眼下,永泰帝显然没了这份心情。
但酬谢神灵乃是大事,又不好不办。所以他便吩咐了一句,“今年朕就不去了,让几位要大婚的皇孙们去吧,也请花神保佑他们早日开枝散叶。唔……”
沉吟片刻,他到底不愿意把这样的好处只分给他的孙子们,又补了一句,“让新科贡士们也去,各选一个彩花,回头在宴会上做些诗词来看。”
连材应了,赶紧吩咐下去,这边再不敢多话,只伴着永泰帝慢悠悠走着,梳理他矛盾而纠结的心情。
而这样沉闷的局面,直到庆平公主到来,才得以缓解。
“皇上因何闷闷不乐?可是怪这御花园里的漂亮花儿太多,迷了眼么?”
要说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庆平公主自重回宫廷以来,一直是乖顺喜庆的模样。饶是永泰帝心情不大好,也给她逗得微微笑了。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怨不得满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给你迷住了。”
“那也是儿臣的福份,从皇上这里继承了些许皮毛而已。”
这个马屁拍得好,正中永泰帝心坎。把他被沧桑岁月打击的老心脏重又激活了几分,脸上笑容便也多了几分。
“惯会说嘴!你今儿怎么来得这样晚?有没有拜过花神?”
“咳,儿臣那手艺,还是别拿到宫里来献丑了,一早就给身边宫女催着在自家园子里拜过了。不过今儿来得来得迟些,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去拿给您准备的礼物了。”
哦,永泰帝来了三分兴趣。
花朝节是女儿节,一般都是家中父兄给妻子女儿送礼物,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准备礼物。
“那朕倒要看看,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庆平公主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是儿臣用了些心思罢了,若能博皇祖父一笑,便是儿臣的孝心了。”
说着,她便命人展开一个包袱,抖出里面的一件袍子来。
永泰帝一下就惊艳了。
这袍子不是用寻常料子,而是用各种各样的碎锦缎,制成花朵模样,然后拼在一起做成的。
若说单制一朵并不费事,但难的是把上百种颜色不同的碎锦缎拼在一起,还拼得让人觉得好看,这就需要极巧的心思和极强的审美能力了。
庆平公主亲自献上大氅,笑道,“这袍子上头不多不少,刚好一百朵花。儿臣借这百花袍祝愿皇上青春永驻,儿孙昌茂,如花开锦绣,福寿绵延!”
永泰帝真挺高兴的,“说得好!你既送朕这百花袍,朕就命尚宫局制一百枝金钗赏给你!”
庆平公主一笑,“那还是算了吧,皇祖父知道,我惯不爱弄那些花儿朵儿的。一百枝金钗搁在我那里,也是浪费了。不如回头儿臣想起要什么,您再赏我可好?”
永泰帝哈哈一笑,“也好。”
此时正好有宫人禀告,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皇上移驾。
心情大好的永泰帝就披着这件百花袍,高高兴兴带着庆平公主一起去赴宴了。
席间臣子皇孙们看到他披着这么一件锦绣斑斓的百花袍,纷纷颂扬皇上如何青春年少,直把永泰帝夸得酒还没喝几杯,人都已经要醉了。在一片歌舞升平,歌功颂德的好春光里,只觉自己还可再活五百年!
兴致一起,便想起之前的吩咐,让新科们将做好的诗词拿上来看。
要说一般贡士只有过了殿试,得了进士功名,才能进宫赴宴,也就是百姓口中俗称的琼林宴。但今日皇上有兴致,特意择优召了部分进士入宫,且多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大部分人心里就有数了。
有些人存了心的就会刻意打扮一番,虽然进宫都是同样的一身玉白色的锦袍,但许多人在身上的佩饰上就下足了工夫,缀玉点花的,打扮得十分亮眼,力图能在天子面前博一个好印象。
其中不少贡士还真生得不错,走到永泰帝跟前来献诗时,就引发了不少人关注。但就在这样一片刷脸的氛围里,永泰帝还是留意到了一首诗。
应该说,他是先留意到了写诗之人的一笔好字。
刚劲有力,却不失法度。
再看他的诗,用词朴实,却带着一份淡雅悠远,历练磨难却坚强不屈的顽强。便是永泰帝今天主要目的是相看年轻人,也未免动了爱才之意。
“这位咏茉莉的是哪一位?”
天子一言,立惊四座。
永泰帝以为起码得是个三十岁的大叔了,没想到一片玉白锦袍中却站起两位年轻俊彦。
一位个子稍高些,文质彬彬,另一位虽要矮些,但一张脸上眉目如画,堪称绝色。饶是永泰帝坐拥后宫三千,也少见漂亮过他的女子。
但更难得的是,这矮个子通身虽没有加半点装饰,但他头上儒巾多绣了一道红边。
那是只有本届会元才能加的红边,本身就已是最好的装饰。
永泰帝看得既惊且喜,不管写的那一位,都已经极大的满足了他的需要。
“只是怎么会有两位?难道你二人今日皆是茉莉为题?”
个子矮些的男子看了身边男子一眼,那高个男子才如梦方醒般赶紧道,“回皇上,我二人今日皆是茉莉为题,不知您看的是哪一篇?”
永泰帝来了兴趣,“你二人认识么?怎会坐在一处,又做一样的题目?”
依旧是那高个子回话,“是,学生兰廷茂,与谢云溪谢会元是同乡考生,在省城乡试时认识,后一起结伴上京。这回侥幸一同中了贡士,又来皇宫赴宴,实在是三生有幸。方才原本学生选的是一枝芍药,但见谢会元选了一枝茉莉,便劝他此花太过平常,不大好写,劝他另换一枝。可他却说,此花虽平常,却是他家中小妹最喜欢的花。因他小妹长年靠着养茉莉换钱供他笔墨读书,是以他今日可以不写别的,但一定要写写这个花。学生受了感动,便决意填一首茉莉词,与之相和。”
永泰帝点头赞道,“他有兄妹之情,你有朋友之义,能一同得中,果见福报。”
旁边大臣立即道,“这也是皇上慧眼,才于茫茫人海中将他二人选拔出来。”
永泰帝受了这记奉承,十分舒坦。
而同来赴宴的次辅谢应台见皇上欢喜,更是立即凑趣拉拢道,“不意谢会元竟是老臣本家,听你这姓名辈份倒似我山阴谢氏族人,不知出自哪一房?”
要是一般人,肯定就附和起来,谁知这位谢会元却淡淡道,“学生出身寒微,不敢高攀谢阁老门楣。至于姓名辈份,天下谢氏多半相近,若个个都来认亲,只怕谢阁老也招架不来。”
谢应台不意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很是没趣,但永泰帝却越发欢喜起来。
虽然谢应台是他倚重的老臣,可越是如此,越应谨慎。这还当着他的面,勾搭新科会元是要干什么?
就算是本家想套个近乎,拉帮结派也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吧。
倒是这新科会元有几分傲气,当着他的面就拒绝了阁老的示好。所以永泰帝想要重用此人的心,便重了三分。
但天子隆恩,岂是那么容易就示下的?
于是永泰帝装模作样的翻出兰廷茂的那首茉莉词,赞了句不错,然后再看向冷淡寡言的谢云溪。
“谢会元年纪轻轻,看诗中却仿佛经历过不少事啊。”
谢云溪道,“皇上明查,学生少年丧父,全赖恩师眷顾,家族庇护方有今日,是以写这首咏茉莉时,念及小妹多年辛苦,双手粗糙远胜寻常女子,才有感而发。”
永泰帝不以为意道,“看你年纪尚轻,小妹自然更小,待你衣锦还衣,好好将养上几年,便能养好了。”
说真的,要是这位谢会元的妹子有他兄长这般绝色,哪怕只有八分,那永泰帝就算顶着朝臣非议,也要将其纳入后宫了。
可不知是这位谢会元太过聪明还是怎地,居然似是猜到他的心思,顿时道,“自小劳作惯的人,指节都会变粗,想是养不回来了。且我家小妹无论相貌心性,更似亡父,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在意。便是学生有了小小出息,想来小妹也不会停下劳作吧。”
永泰帝一听就皱了眉,脑子里顿时浮现一个五大三粗的乡下妹子模样。
虽然民间常说,象爹的女孩有福,但也多半没那么漂亮。
看谢云溪身上并无华丽装饰,想来家境贫寒,而妹妹还要种花供哥哥读书,自己肯定就没得书念了。
琴棋书画什么的就不要指望,若还没有绝色,那样一个乡下妹子要了又有什么意思?再说宫中美人这么多,他也不是一定要多个嫔妃。
所以他反而对谢云溪本身更感兴趣,“不知谢贡士可曾娶妻,或订下亲事?”
如果能把这么优秀的人才招徕做女婿或孙女婿,倒是不错的选择。既拿得出手,又没有什么身家背景,不担心他会结党营私。回头在殿试时点个状元,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
反正皇家嫁女也不靠婆家过日子,自有封地田庄,委屈不着。
听皇上这么一说,在场几位待嫁的公主皇孙女皆向这位谢会元悄悄望去,就连最挑剔的宜华公主都觉这样的夫婿不算辱没她们了。
谁知这位谢云溪谢贡士却是不解风情之极,“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父亲既然不在了,婚事自当由恩师做主。”
这样明显的回绝之意,让永泰帝脸上不好看了。
谢应台正怀恨在心呢,顿时道,“你既中贡士,便是天子门生,难道圣上还大不过你恩师?”
可谢云溪却道,“圣上自是千倍百倍大过恩师,但若无恩师活命之恩,学生今日连走到圣上面前的资格都没有。圣上隆恩自当肝胆涂地,报效于朝廷。至于学生婚事这些私事,便交由恩师处理便是。”
这话说得众人无语,看他实在不识抬举,永泰帝也没了兴致。
倒是小气病发作,道,“既然如此,朕赐你一门亲事,让你恩师作主可好?便是你选中的彩花主人,去查查是哪位宫女所制,赐于谢会元为妻,也算是成就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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