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思归虽没见过夏珍珍,但平常总听女儿说起,对夏家人印象极好。
儿子想去探望夏家老人,他也允了,还想跟着同去。
可汪念祖一听,却是极不情愿,“我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自己不认路么?再说爹您身上有正事,何必为我瞎耽误工夫?我就去代姐姐磕几个头就回来。”
汪思归想想也是。
为了念葭的安全,他们一家只能以义女相称。义弟代姐去磕头没啥事,可义父代女去探望就太过了吧?扯起来未免事多。
再说他们在金陵停泊,一是为了休整,二也是为了采买些货物贩卖。趁着年底正好赚一票,如今岛上也快小一千号人了,可都等着吃饭哪。
于是想想,汪思归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你可抓紧着些,若三天回不来,就直接去杭州会合。我还要去贩些绸缎,地方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爹你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人了,也该自己闯荡闯荡了。走前姐夫还送了我把刀,教了我几招的。我又不欺负人,防身够用了。”
江南富庶,尤其金陵一带,繁华昌盛,又少穷山恶水。路都好走,也没什么强盗。但为防万一,汪思归还是派了个老成伙计跟着,再三交待,才放儿子去了。
回头田夫人知道,自然一通埋怨。
汪思归却道,“小鹰长大总要自己飞的,且念祖上回不说跟宁家小公子聊得还挺投机么?让他去走动走动,能结一段善缘,也是好事。”
田夫人这才不言语了。
泰兴县。
夏家如今是喜忧参半,全亏汪思归给他们张罗的快船,夏家兄弟几个中秋节前便赶了回来。
一路捧着爹娘的封诰回府,轰动了整个县城。连县太爷都亲来观礼道贺,很是热闹了一番。
但夏老太太,真是不大好了。
亏得有宁芳送的人参吊命,好歹撑过了中秋节。但如今已是药石无效,只活一日算一日了。
夏明启未免埋怨妻子,“娘既病得这么重,你怎么不在信中说清楚?好叫妹妹一同归来。如今这最后一眼,怕是看不到了。”
辛夫人没说话,倒是夏继祖道,“爹您别怪娘了,是祖父坚持不让说的。如今姑父当官不自由,芳表妹又嫁到王府,小姑姑心里不知多煎熬呢,如何能叫她回来?且那边也是一屋子老小要人照顾。小姑姑嫁了人,到底就是宁家的人了。连就近在金陵的君眉表妹和鸾儿咱们都没告诉,怎好大老远的叫小姑姑回来?”
夏明启听着直叹气,“是我错怪你娘了。这养女儿真是心酸,爹娘生平最疼小妹,如今却离得最远。往后咱们家的女孩儿,可再不能远嫁了。”
辛夫人才道,“老爷这话就有些使小性子了,妾虽女子,也知嫁人当嫁贤的道理。当年爹娘把妹妹许配给宁家,也是看中宁家的门风和妹夫的为人。难道就为了舍不得孩子们,随便配个乡野村夫么?妹妹虽不能归来,但若不是妹夫出息,大外甥女争气,爹娘如何当得上这员外和安人?我瞧爹娘虽有遗憾,却也是欢喜的。如今娘不大好了,咱们更应该打起精神,说说笑笑才是。”
夏明启道,“亏我还是男人,竟不如你想得通透。这些天你服侍爹娘,也着实辛苦了。”
辛夫人一笑,眼角皱纹里虽透着疲惫,但目光安宁,“老人费心费力养咱们一场,不就图个养老送终么?谈不上辛苦。这燕窝粥刚炖好了,老爷送去吧,也陪爹娘说说话。”
夏明启应下,端了燕窝粥便过去了。
却见爹娘不在屋里,而是让人抬到了夏珍珍住过的闺房,正拿着对女儿做过的小香袋儿说话。
夏老太公道,“这是珍珍小时候第一次做了送我的,当时你还妒忌了,说只给我,没给你做。搞得珍珍又慌慌张张熬了两夜,才赶了一只出来。看,你的比我的丑!”
夏老太太如今时常犯迷糊,可听了这话,顿时清醒了。
“胡说!明明一样好看。珍珍才八岁呢,能做这样已经不错了。哎,我闻到桂花开了,板栗也该下来了吧?快去称上二斤,给珍珍烧鸡吃,那孩子就好这一口。让厨子只许剁鸡腿和鸡翅膀,不许放别的。上回那老货手欠,放了块鸡胸肉,珍珍半天嚼不烂,都把我小宝贝委屈哭了。”
那大概是妹妹三四岁时候的事了,后来家里给她烧鸡,再没放过一块死肉。没想到娘都病糊涂了,竟还记得。
夏明启听得心酸,端了燕窝粥进来,“娘,您累不累,喝口燕窝粥吧?这可是妹妹特意让我带回来,孝敬您的呢!”
夏老太太晃了下神,才模糊想起她的女儿已经嫁人了。
“是珍珍孝敬我的呀,快拿来我尝尝。也给你爹尝一口,省得老头子妒忌!”
夏老太公乐呵呵的打趣,“那就谢过珍儿她娘啦!”
夏老太太心情颇好的喝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
五谷养人。
若连粥都喝不进,真的是不行了。夏明启正难过着,汪念祖到了。
夏老太太正好听着,“谁,哪家孩子来了?”
夏明启道,“是山雁的弟弟,就是芳儿从前的丫头,跟着她上了京城的。这回我们能这么快回来,多亏了这个小兄弟家里联系船呢!”
他心里自然还记得,四弟曾经说过,这孩子生得与失踪多年的二弟相象之事。但眼下,显然不是打听这事的好时机。万一不是,可让老人有多失望?
夏老太太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山雁是谁了,但听说外孙女身边的人,还专程来看她,还是很高兴。
“真是个情义的,让孩子进来吧。”
夏老太公故意打趣,“上回你拽了我的银扣子送人家,这回来人可得你自己打赏了。”
“老东西,真小气!我打赏就打赏,莫非我还稀罕你几颗破扣子?”
老两口拌着嘴,夏存俭亲自领着汪念祖进来了。
远远的瞧见这年轻人,夏老太公眯了眼,夏老太太却是一下怔了。
“老头子,我怎么看到老二啦?我又做梦了吧?怎么还梦到他小时候了?”
夏老太公正想说话,可夏老太太却哭了起来,“你们都别说话,让我梦!老二啊,你快过来,娘快想死你了!你这狠心的孩子,这些年究竟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担心……这外头的日子不好过吧,瞧你这黑的,瘦的哟,可疼死我了……”
汪念祖整个人都懵了。
而夏家一屋子人,都听哭了。
夏存俭含着眼泪,低低解释,“我家二叔失踪多年,祖母已到弥留之际,神智有些迷糊,你哄哄她,行么?”
自然是行的。
汪念祖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哭得这样伤心,心里也极为难受。若他有祖母,应该也是这样想念他们的吧?
“您别哭,别伤心了……”
当他伸手擦去夏老太太脸上的眼泪时,自己的眼中不知为何,也噼里啪啦滚下泪来。
“我的儿啊!”
夏老太太一把抱住他,失声痛哭。
等着哭够了,夏老太太奇异的精神焕发了。成日里拉着汪念祖,逢人便说她儿子找回来了。
每日里还要厨房做她儿子爱吃的菜,叫裁缝给她儿子做新衣裳,甚至每天晚上,都要守着汪念祖睡着,才肯去睡。
但见有人想说什么,全都被夏老太公一个眼神制止了。
夏明启背地里更是哭过好几回了,夏老太太显然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这时候让她高兴就好了,何苦去戳穿真相?
汪念祖没想到会在夏家耽搁这些天,可也实在说不出要走的话。
三天后的午后,在他试穿新衣裳的时候,夏老太太忽地握着他的手,眼神清明的微笑起来。
“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肯白白哄着老婆子,高兴这么些天。老头子呀,我就要去了,回头你替我补份礼给他,行吗?”
夏老太公点头,“你安心去吧,有我呢。不会让你欠着的。”
夏老太太泪流满面道,“我这一辈子呀,跟着你苦也吃过,福也享过,如今要走了,没啥遗憾的。就只着惦记两件事:一是咱们老二没能找回来,二是我那珍珍,我那苦命的小珍珍没儿子呀!她那几个闺女都是好孩子,可闺女大了,总要嫁人的。万一将来宁家小子丧了良心,我的小珍珍可怎么办啊?”
夏老太公伸出苍老的手,抹去老妻脸上的泪,“你别担心,我都记着哪!老二我会接着找,珍珍那里我也有安排了。我早写好了信,就等着我死了,寄给亲家母。若将来宁家小子有良心便罢,若没良心,就让珍珍跟着芳儿过日子去。那孩子都是王妃了,家里又没个长辈,只要跟着她,任谁都欺负不了珍珍的。亲家母是个厚道人,瞧着咱们两个老不死的份上,会答应的。”
夏老太太这才点头,“那行,那我就放心了。对了,老大,老大你在哪儿?”
夏明启扑通跪下,泪如雨下,“娘,娘我在这儿呢!”
老太太是真不行了,眼睛都看不见了。
夏老太太道,“要是我跟你爹都走了,还没找到你二弟,你可别忘了继续找啊!”
“娘,娘我死都不会忘的……”夏明启哭到哽咽,说不下去了。
夏明昌和夏明达也跟着跪下了,哭着保证,“娘,我们也会记得找!还有小妹,我们都会替您二老盯着,万不叫人欺负了她。”
夏老太太露出一抹慈笑,“好呀,好呀!你们都是好孩子,等到我到天上,会保佑你们的。老头子呀,我就先走一步了。你好好保重,别太伤心了。我不急,我在地底下慢慢等着你。等日后有了老二和珍珍的好消息,都别忘了告诉我。还有存俭,存俭你若考上秀才,也记得跟祖母说一声啊!”
夏存俭哭着爬过来,“记得,祖母我一定记得!”
“好孩子,你要用功,也别累坏了身子。对了,这位小哥,小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汪念祖这才回过神来,“我姓汪,叫念祖……”
“真好名字。念祖,念祖,你爹肯定也是个孝顺孩子……”
汪念祖正想说他爹也是丢了家人的,可忽地只听周遭爆发出巨大哭声。
“娘,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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