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二百里外的榆县方家,共有姐妹七个。五娘原是闺中姐妹里最不出挑的一个,却偏偏嫁得最好。
倒不是她爹官有多大,而是人家运气好,不挑不拣。
当初说亲的时候,人人都说苗家家世虽好,可惜二子是个纨绔。且要远嫁京城,娘家只怕轻易护不得,于是几个姐妹都不乐意了。
只有五娘不忍见爹娘为难,答应嫁了。
谁知嫁后发现丈夫并不是旁人说的那般不堪,生得既好,也肯上进。年纪轻轻,就在工部当了从七品的实权主事。
虽说是靠着家族长辈才谋到的差使,但不也是他自己争气,才提拔起来的么?
嫁去七八年,五娘也生儿育女的,眼看就把这少夫人的位置坐得牢牢。
所以方五娘一直相信,老天疼憨人。于是她在婆家更加不争不抢,凡事都肯退让,替别人多想一步,倒是上上下下相处得格外和睦。
这日眼见开春,天气正好,她便带了下人收拾屋子,却无意中从丈夫的书房里,翻出一只旧风筝。
风筝倒是平平无凡,最简单方正的模样,但风筝背上的字画,倒是颇有些意思。
右边那字,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丈夫苗天麟的。
歪歪扭扭,题着他自己的大名呢,一看就是小时候写的。
但右边那副小画,却是很有些功底。虽只简单画了几枝浮萍,两尾游鱼,却灵动之极。就连方五娘这不怎么懂书画之人,瞧着都觉极为有趣。
正瞧得入神,打小服侍丈夫的通房丫鬟,侍妾菊香,抱着她亲生女进来了。瞧见她在看这风筝,却是一愣。
倒是她的女儿,刚一岁多的三姐儿看到,咿咿呀呀的伸手想要。
菊香忙拉着女儿小手,不许她碰,又跟方五娘殷勤道,“奶奶快些收起来吧,若要二爷回来看到,会不高兴的。”
方五娘奇道,“为什么不高兴?这风筝瞧着也没有多金贵啊?”
菊香支支吾吾道,“奶奶别问了。奴婢怎敢害你?对了,小姑奶奶回来了,您过去瞧瞧吧。”
方五娘心中虽存着疑惑,到底收起风筝,略添了两件钗环,才去婆婆屋里见小姑子了。
自大嫂随大哥到外地赴任,她这二媳妇就再也快活不得。得担起许多家事不说,人情往来也是推脱不得的。
且这小姑子乃是公婆的小女儿,从前在家极是娇宠。大了又托婆婆和英王府谢二夫人交好的福,给小姑子说了门很不错的亲事。每次回来都插金戴玉的,她要不收拾收拾,还真不好意思见她。今儿还没进婆婆门呢,在窗下就听着婆婆在骂。
“……谁叫你自己不争气?当年我舍了老脸,要把你说给宁家二郎,你却嫌弃人家是个武夫。如今这女婿倒是书香门第,也是你自己中意,却又嫌人家处处留情。都成亲这么些年,这会子再哭鼻子,可有用么?”
方五娘一愣,就不知该不该进去。
但小丫鬟早看到她了,还伶俐的打起门帘,“二奶奶来了!”
然后,方五娘只得赔笑,装作没事人的模样,进去招呼,“姑奶奶回来啦!”
就见小姑苗氏,眼圈微红,面上犹有泪痕未干,她也不好装作不知道了,“这怎么了?是眼睛里招了灰么?”
倒是婆婆苗夫人,眼见瞒不过,索性冷笑直言道,“自家嫂子面前装什么装?你们妹夫要纳小,这没用的东西,就跑回娘家哭鼻子呢!”
这,这让方五娘可怎么说?
她丈夫已经算是很不纨绔的了,可房里不也有个菊香么?
所以她只得劝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只要不是外头那些妖里妖气的女人,正经良家小户,或清白丫鬟什么的,纳就纳了吧,也越不过你去。”
可小姑苗氏被亲娘骂了半天,也不好反驳,听嫂子这么一说,却是炸了,“怎么就不是大事了?那全天下好女人多了去了,难道见一个就要娶一个吗?那一辈子只娶一个的好男人,不也有吗?我说他们刘家,就是家风不正!”
“闭嘴!”苗夫人怒了,“你嫂子好心劝你,倒劝出一身不是了?若说纳妾就是家风不正,那你爹,你哥哥们,是不是全都家风不正了?你要再这样不讲道理,干脆也别回刘家了,我叫你女婿写个休书,即刻送你出家当姑子去!”
她这一发火,总算把小姑子镇住了。
方五娘也不能让两母女僵着,只好打了个圆场,“瞧娘说的,哪有这么严重?小姑就是一下子气不顺,才在自己娘家发发牢骚而已。我去让厨房,给她备两个爱吃的小菜,也给娘炖一盅去湿补身的汤。这开春了,也要随着时节补一补的。”
苗夫人微一颔首,示意这个媳妇去了,然后教训女儿,“看看你嫂子,就比你懂事。你若能有她一半,我就不操心了。”
方五娘其实知道,这话是婆婆故意说给她听的。但别人愿意说好话,为什么不听呢?
等她转了一圈回来,小姑子的气也被婆婆打压得差不多了,母女两个在那里又说又笑的讲起京城八卦。
看她进来,小姑苗氏忽地想起一事,命人拿了个锦盒出来。里头装的是一副给小孩子贺生的长命锁。瞧着很是精致,颇为贵重。
“劳烦二嫂回头替娘给谢二夫人送东西时,命人把这份礼物,顺路给武昌府的楚家七少奶奶送去吧。”
武昌府楚家?方氏倒知道些许。
那可是楚地的名门望族,只没想到,小姑子居然还认识这种人家?
苗夫人诧异道,“啊,是萍丫头有了吗?”
小姑苗氏抿嘴笑道,“如今谢二夫人去了江南,娘的消息就没我灵通了吧?过年赴宴时,我听平阳侯夫人略提过一嘴。”
看方氏不解,她便好心多说了几句,“平阳侯夫人原是刑部谢侍郎的妹妹,因英王妃她爹宁大人是谢侍郎的恩师,平阳侯夫人的婚事,当年又是英王妃促成,是以她跟宁家素来走动得极近。”
方五娘这下明白了,平阳侯韩家夫人谢润娘,听说只是庶出,却被当年的永宁长公主慧眼识珠,相中给自己儿子韩袆为妻。
如今谢润娘的亲哥哥,谢探花却是官运亨通,已至刑部侍郎,那尚书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原来这亲事里,还有这些缘故。
小姑苗氏道,“这些年,英王妃远在平凉府,平阳侯夫人在京城,一直照应着宁家五小姐。那宁家五小姐于极有天份,跟着董大师学艺多年,曾经差一点……”
“差一点给召进宫当女供奉呢!”苗夫人瞪一眼女儿,主动把话接了过去,“这宁家五姑娘曾经在我们家住过几天,跟你妹妹也认得。你妹妹成亲生孩子,人家都送过礼的,如今回一个,倒也很是应该。
要说这宁五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因才华出众,董大师也爱惜这个小女弟子,是他老人家亲自牵线,央了荆州管氏作媒,把她说给了武昌府的楚家。如今终于开花结果,有了孩子,倒是可喜可贺。”
小姑苗氏睨着她娘笑笑,感慨道,“我倒不羡慕她嫁进楚家,只羡慕她嫁前,宁家曾有言在先,说宁家的女儿,非七年无子,才许女婿纳妾。这细算算,萍姐姐嫁去正好快七年了呢。”
苗夫人嗔道,“你少羡慕人家,那是宁家情况特殊!他家老太太,还有嫡子宁大人都因成亲三年无子,家中纳了妾,结果都不怎么好,是以宁家才立下规矩,不管是嫁出去的女儿,还是娶进门的媳妇,非七年无出,方可纳妾。”
方氏点头,“那也真是被吓怕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家怕是好接媳妇,难嫁闺女吧?”
嗤!苗夫人横了女儿一眼,道,“有什么难嫁的?宁大人三个女儿,长女就不必说了,正是去了平凉府的英王妃。次女嫁的是戚老都督夫人高氏的幼弟,自幼养在戚家的,年纪轻轻就凭真本事博了个六品的将军头衔。
那年回到京城成亲,小伙子特意组了一票兄弟做马队,惹得京城里万人围观,可是帅气得不行。他们高家原本还有侯爵在身,若是这么下去,四姑娘将来做个侯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至于小女,也就是宁五姑娘,嫁的便是这楚家七少爷了。她丈夫在京城虽然名声不显,在楚地却是大大有名的才子。多少豪门千金求而不得,最后却愿娶了宁家小姐,很是让人羡慕呢。”
方氏忍不住好奇问道,“既是四五,那宁家还有两位姑娘呢,是庶出就嫁得不好么?”
小姑苗氏快嘴笑道,“那又是个传奇了。那两位宁姑娘确实庶出,还是宁大人的庶出兄长所出。只也是在宁家老太太膝下养大,跟几个嫡出堂姐妹感情极好。那边的小女儿,就是宁三姑娘,也是英王妃说合,嫁了寿宁侯府二房的庶长子,当年的进士秦缙。”
方氏惊道,“那寿宁侯府长房没人了呀?”
苗氏拍手道,“可不是么?长房昌乐公主绝了后,这爵位就落在二房了。所以宁三姑娘日后,必也是要做侯夫人的。至于他家大姑娘,就更是位奇女子了。从前在宫中当了多年的医女,学了一手的好本事。后来先皇驾崩,她便回了老家金陵,开了个药铺,专治妇人病,生意竟是极好。现也嫁了江南本地一个大族,如今可是被人称作活观音呢。”
苗夫人亦笑了,“说到宁家大姑娘,真是不容易。她嫁的那位汤公子,听说从前似与宁家有过婚约,还送过甚么玉环来着。只那位公子也是不幸,娶了个妻子不大懂事,害死自己不说,连累得汤公子也几乎送命。亏得遇到宁大姑娘,救了他一命,后来成就姻缘,也是天定的缘份。”
方氏道,“这就是好人有好报了。啧啧,宁家几个姑娘都嫁得这么好,他们家的媳妇也不错吧?”
苗夫人正想细说,苗天麟回来了,“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妹妹也回来了呀!”
方氏看到小姑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但很快就掩饰过去,“没事,我就回来看看娘,二哥你近来可好?”
兄妹俩说起闲话。
方氏心里却暗暗惦记着那个宁五姑娘,董大师她是知道的,最擅画画。宁五姑娘跟着他,岂不也是个会画的?而且她名叫宁萍,是不是画风筝上浮萍的人呢?
方氏留了心,过几天就抽了个空,把菊香叫来细细问了一番。
菊香的女儿,将来还要靠她这个嫡母找个好婚事,就算有些不愿意,还是吞吞吐吐把实情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年京城大乱,英王府被人盯上,宁五姑娘曾来我们家,躲过几日。”
“二爷那时还小呢,听说她会画画,就拿了风筝,缠着她画了。”
“后来,后来夫人原本是有意去宁家提亲的,但少爷那时不懂事,宁家二少爷亲自跑来,问他能不能不纳妾。少爷当时年纪小,好面子,又在一帮子朋友面前,就不肯答应。结果,结果……”
方氏好笑的摆了摆手,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因为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
可能丈夫最终后悔了,但世上许多事,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所以他从一个纨绔,变成了一个踏实上进的好青年,从这点上来说,她还挺感激那位宁五姑娘的。
至于她行五,会和丈夫娶她有什么瓜葛,她是半点也不去多想的。就算是因为宁五姑娘,丈夫才娶了行五的她,又有什么不好么?
所以,她好好的把那个风筝收了起来,就象是给丈夫心里留下一点念想。
让他记得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又该去珍惜什么。
岁月匆匆,一晃又过了十来年。
他们都老了,两鬓都添了白发,儿女也陆续长成大人模样,该操心婚事了。
只是这一年的春天,整个京城的少女们,都被一个年轻男子迷去了心智。
他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听说才十七岁,生得俊逸不凡。听说只有当年的谢探花,如今的刑部尚书,堪可一比。
只这位新科探花高中之后,拒绝为官,也不愿被皇上招为驸马。他只愿走遍大江南北,书尽人间百态,画尽世间风情。
因这位新科探花,实在是书画双绝,小小年纪就有开山立派,成一代宗师的潜质。最后连皇上也不忍心难为他,称这等才情人物,可能千百年才出一个。所以封了他个翰林学士的虚衔,放他自在去了。
眼看家中几个待嫁女儿,皆是两眼冒星星在婆婆面前感慨,“或许只有那些几百年的世家,才能蕴养出这样的人物吧?”
方氏只觉好笑。忽地丈夫回来了,威严不悦道,“若不是人家自己勤学苦练,又有名师指点,岂有这样成就?行了,都回房去收拾收拾,一会儿人家来了,可别这么丢脸!”
什么?
家中儿女俱都激动起来,“楚探花要来了,是他要来了吗?”
苗天麟不理他们,却是跟已经耳背的婆婆大声道,“那位楚探花原是宁五姑娘的长子,这回上京,五姑娘还惦记着您呢,叫他务必来看看您,一会儿就来!”
真的?
儿女们欢欣鼓舞,一窝蜂跑回去梳洗打扮了。
苗夫人也高兴得直拍手,“好孩子,好姑娘啊!差点她就成你媳妇儿了,这么好的探花就成你儿子了。如今没了,你伤心不?”
方氏掩嘴直笑,婆婆年纪大了,已经有些老糊涂了。从前拦着不许小姑说的话,她自己倒是什么都说了。
苗天麟一把年纪,难得有些脸红,“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娘您还说!”
却不好意思的看了妻子一眼。
方氏忍笑,“那我去张罗些酒菜。”
她确实没本事生出这么好的儿子,但不妨碍她去喜欢这么好的孩子。
这位楚探花的到访,在苗家留下的话题,持续了很多年。
因为这实在是个太优秀的年轻人了,可以说是方氏生平所见,最出色的人物。
但是,在送走这位楚探花后,她发现一向威严的丈夫,明显的松了口气。回头对她说笑,“咱们的孩子,还是平常一些好。”
要不,这家长当得也太累了。
方氏忽地顽皮起来,问他,“真不后悔?”
苗天麟想了想,然后笑了,“有一点。不过现在这样,于我,已经足够好了。她若嫁了我,才是埋没了她。”
说这话时,方氏感觉得到,丈夫身上有什么东西,似是放下来了,无比轻松惬意。
又过了几天,一个春风拂面的好天气,丈夫忽地把书房里那只珍藏多年的风筝拿了出来,“走,咱们放风筝去!”
“好呀!”方氏很高兴的抓起新给大孙子买的老鹰风筝,随丈夫一起去了。
不知是不是搁得太久,那只老风筝高高飞到天上时,忽地断了线。
方氏急得叫下人赶紧去捡,苗天麟却道,“不必了,随缘吧。”
可方氏恼道,“笨哪!你没听说楚探花的画儿,都是他娘教的么?如今他们娘俩的画儿,都可值钱呢。你不要,我还得留给我孙子当传家宝呢!”
苗天麟目瞪口呆的看她一时,忽地哈哈大笑,甚至眼角都笑出了眼泪,“好好好,那你快去,别让人捡走了!”
看着妻子催促着下人,赶紧去捡风筝了,苗天麟衷心笑了。
他现有的,就是最好的了。
错过的风筝,也是能带来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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