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儿那天晚上宫中家宴团聚,容兰抱病称恙未去参加。
与外头的热闹喧嚣相比,问月轩显得异常冷清。
容兰倒不以为意,只是想起去年凤栖梧陪她看烟火,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愁闷来。
正郁郁寡欢,突听白英来报,说姜嬷嬷来了。
容兰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接迎。
姜嬷嬷披着斗篷,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进屋见到容兰,便行礼道:“才人可安好?”
容兰道:“前些日感染风寒,已经大好了。”
姜嬷嬷看向白英,白英识趣地退下了。屋里没有其他人,她这才向容兰行大礼,并肃穆道:“老奴多谢才人心慈照拂麻姑,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容兰连忙扶起她,正色道:“嬷嬷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又道,“往日我受了嬷嬷不少恩惠,这些小事不足挂齿。”
姜嬷嬷握住她的手,眼底微微湿润,“才人你进宫多年,是个好孩子,老奴没看错你。只是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关于废太妃的事情……如今她已去了,便算告一段落。往后你便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明白吗?”
“我明白。”
姜嬷嬷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似乎有些伤感废太妃的离世。
容兰似想起了什么,把麻姑给她的那颗玉珠子取出来道:“这是麻姑给我的,说是废太妃临终前让她赠与我的,嬷嬷你如此关心废太妃,这玉珠子便给你吧,算是留个念想。”
姜嬷嬷瞅着玉珠子愣了阵神儿,隔了半晌才道:“既然她把它留给了你,你便收着吧。”顿了顿,“这东西勿要轻易示人,恐招祸患,知道吗?”
容兰点头,“我知道。”
姜嬷嬷打量四周道:“这里实在冷清,你若住不惯,老奴便寻个时机在老祖宗跟前美言几句,或许能帮到你。”
容兰摇头道:“不劳嬷嬷费心了,我住得挺好的。”
“委屈你了,且好好熬着吧,老祖宗对你印象还不错,若有机会,你的前程会好的。”
“借嬷嬷吉言,只是现下你来见我,万一被老祖宗发现引起猜疑就不好了。”
“你提醒得是,老奴这便回去了,他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老奴便是。”
“好,嬷嬷路上小心些。”
“才人好好保重。”
姜嬷嬷离去后,容兰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看来这个人情是做到位的。只是不知,那两颗玉珠子的背后是否有关联呢?
回想凤栖梧曾说玉珠子可令三军,太皇太后身边的姜嬷嬷和霍公公似乎与他关系匪浅,容兰忽然生出探索的欲望,很想去探寻凤栖梧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年后容兰的日子跟往常一样平淡无波,后宫女眷被困在高墙里犹如被豢养的金丝雀,她除了做些女红打发时间,把思念寄托到凤栖梧身上,便没什么作为了。
近段时日外头的风云政变容兰并不清楚,那毕竟是男人们的事情。
上回凤栖梧猜测朝堂要生变,容兰没当回事,反正有太皇太后坐镇,什么事都能解决,但这回却不一样,雍王真的叛变了!
起因是皇帝暗查雍王老底,揪出不少起贪污受贿案,以及结党营私买卖官职等,均是大罪。
由此可见皇帝欲除雍王的决心。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逼得雍王狗急跳墙,密谋许久的造反计划一触即发。
皇帝又捅了马蜂窝。
上回捅马蜂窝被太皇太后压了下来,但这次不行了,年轻的帝王被蛰得满头包。
变故发生的那天是春分。
仲春之月本是踏青之始,谁料一场血腥杀戮给春色染上了鲜红。
问月轩里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容兰和白英等人像往常那样打理院儿里的花草。常贵外出办差,原本需要半个多时辰,结果出去不到茶盏功夫就仓惶跑了回来,并大惊失色道:“主子不好了,听说外边打起来了!”
容兰愣住,白英好奇问:“什么叫外边打起来了?”
常贵慌慌张张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见外头一片混乱,听说是雍王造反,都快打到朝阳门来了!”
朝阳门是外庭,与内宫只有一墙之隔。
白英和环儿顿时被吓慌了神儿,两人紧张地拽住容兰的手,哭丧着脸道:“主子我们该怎么办啊?”
容兰镇定问:“长信殿和明月宫那边的情况你听说了吗,可别被唬弄了。”
常贵摇头道:“没有,外头都乱成了一锅粥,不像是谣传!”
这下容兰变了脸,手足无措道:“走,快去看看!”
几人当即往外面跑去。
整个内宫已陷入混乱中,宫女太监们哭的哭,逃的逃,一片兵荒马乱。容兰被那混乱场面镇住了,白英哆嗦道:“主子我们该怎么办,您快拿个主意吧!”
容兰只觉得脑中一片纷繁混乱,似想到了什么,她急急道:“去明月宫找霍长中,快,现在就去!”
一行人连忙往明月宫跑去,行到朝阳门时,一墙之隔的外庭喊杀声连天,吓得容兰等人惊恐不已。
许是运气不好,他们才往朝阳门跑过没多久朝阳门就被攻破了,猖狂的叛军见人就杀,无数宫人惨遭杀戮。
见后面的叛军往明月宫追了上来,常贵大声疾呼道:“叛军来了,咱们不能往那边去!”
她们一生中哪有见过那样血腥混乱的场面,环儿年纪小,被当场吓晕厥过去。白英欲拖她起来,却被容兰制止,并失声嘶吼道:“逃!快逃!”
白英哭道:“可是环儿……”
“管不了了!”
慌乱中,常贵与她们走散了。
容兰紧紧地拽着白英往另一边的宁清宫跑去,白英虽痛哭流涕,脚下却不敢懈怠。起先她以为容兰打算到宁清宫寻求庇护,结果却兜圈子往甘泉宫那边跑。
白英看不明白,喘着粗气问:“容姐姐我们要去哪儿?”
“回问月轩!”
两人卯足了劲儿狂奔,容兰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回去,只是本能觉得那里僻静,相对要安全一些。
哭喊声夹杂着惨呼声传入耳中,刺激着她们狂奔的神经。很多次白英都想回头看,却被容兰制止,只是一个劲叫她逃,快逃!
穿过混乱人群和叛军杀戮两人成功回到问月轩,哪怕筋疲力尽,她们都不敢懈怠半分,只是像无头苍蝇那样在院子里找能藏身的地方。
最后两人躲藏在柴堆里。
白英满脸泪痕,容兰亦是眼眶发红,明明害怕得要死,还努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不多时,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白英死死地捂住嘴,泪雨如注。容兰咬紧唇大气不敢出。
“白英!”
一道呼唤声突兀地响起,竟是麻姑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两人吃惊不已,白英连忙跑了出去,容兰紧跟其后。
麻姑见她们灰头土脸的,好在是性命还在,不由得松了口气,忙道:“你们快跟我来,这里不能待了!”
于是三人匆忙往冷宫跑去,路上白英哭道:“麻姑,外面这么混乱,我们能活吗?”
麻姑没有说话。
到了冷宫后墙,三人从狗洞钻入进去,麻姑随即找来两套又脏又烂的衣裳让她们换上,并恶狠狠道:“大燕的芯子早就坏了,坏了的芯子不要也罢!”
这话两人听不明白,但见她面色阴沉,都不敢说话。
待她们换好衣裳,麻姑将其藏匿,这才缓和语气道:“能不能活我不知道,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外面比冷宫更危险。这里破败不堪,我们又都是一些可怜人,那些叛军对我们没有任何兴趣,他们在意的是那些贵人,要取也是取那些贵人的性命。”
这话颇有一定的道理。
麻姑把她们的脸糊得脏兮兮的,又将头发弄得糟乱,叮嘱她们如果叛军来了,要么痴呆,要么疯傻,千万别吓得到处乱跑。
容兰连连点头。
麻姑毕竟年岁大,办事很老成的样子,她们除了听从,别无选择。
之后在冷宫里忐忑地待了近半个时辰,外面忽然传来叛军的叫呼声,冷宫大门很快就被几名叛军破开了。
一名满脸鲜血的叛军不耐烦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另一人道:“看样子是冷宫。”
里头的破败荒凉与他们之前见到的宫殿大不相同,都不由得愣住了。一名疯疯癫癫的女人见到他们,连忙向他们跑去,嘴里直嚷嚷道:“陛下,陛下……”
几人皱起眉头,一人吼道:“疯婆子,滚一边去!”
那女人被吓着了,跌坐到地上,哭哭啼啼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领头的叛军嫌弃地打量四周,命令道:“给我仔细地搜!”
几人迅速行动。
容兰心惊胆颤地装成疯子不停地磕柱子,白英则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痛哭。在场的十多名妇人基本都神神叨叨的,有人对着空气说话,有人啃泥土,很是怪异。
一圈搜查下来并未发现异常。
叛军似乎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冷宫上,很快就离开了。
容兰暗暗松了口气。
确定他们走远了,麻姑才跟她们说道:“天黑时你们就离开冷宫,沿着附近的小道走去安仁坊那边,那里有个洞,钻过去就是长缨路,再走到尽头便是城墙根儿,墙脚下有个排污水的地道,爬过去就出了皇城。”
容兰急道:“那麻姑你呢?”
麻姑沉默片刻,才意味深长道:“我是不会出去的,我要替太妃守在这里,等有人来替她还公道,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容兰愣住。
麻姑恢复神色,叮嘱道:“能不能活着离开皇城全看你们的造化,若活着出去,便飞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别再回来了。”
白英难过道:“麻姑……”
“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白英坚定点头,麻姑看向容兰,似有话要说,却又忍了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到入夜麻姑就催促她们快走,怕冷宫出变故。
两人心惊胆颤地爬出狗洞,四周一片漆黑,远处火光冲天,令人害怕。白英紧紧地抓住容兰的手,恐惧与饥饿交织,不敢再向前迈步。
容兰咬牙道:“走。”
白英哭道:“容姐姐,我害怕。”
容兰狠下心肠道:“我们必须出去,只有出去才有生路,走!”
两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安仁坊跑去,容兰暗暗祈祷能得凤栖梧解救,可同时又明白此刻唯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各种复杂思绪在脑中盘旋,最后都被恐惧吞噬。
摸黑走了莫约茶盏功夫,见前方有火光晃动,容兰连忙把白英往墙角拽,怕她发声,又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不到片刻,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向这边巡逻过来。
白英瞪大眼睛瑟瑟发抖,容兰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两人死死地抵在墙角处,借凸起的一角掩藏自己。
直到他们走远后,两人虚脱地跌坐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隔了好半晌容兰才缓过神儿,惊魂未定道:“走。”
白英无力摇头,“我,我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容兰二话不说,粗暴地把她拽了起来,毛躁道:“想活命就走!”
白英急哭了,容兰没心情安抚她的情绪,一个劲拽着她往前走。
两个弱女子在重重危机下步履艰难。
为了激起白英的求生欲,容兰恶狠狠道:“你若被他们捉住了,势必得被抽筋扒皮饮血!”又道,“想想你哥哥白敬启,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见到他。”
提到白敬启,白英果然燃起了希望,泪眼模糊道:“我还能再见到哥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活下去!”
抹了把泪,白英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两人加快脚步往安仁坊跑去,容兰急促道:“我们一定得快,刚才那队叛军很有可能会倒回来,只有安仁坊那边才能避开他们。”
听她一说,白英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城里到处火光冲天,朝中不少大臣都被雍王叛军软禁在宫里,求助无门。
许是早有防备,凤栖梧侥幸逃过一劫。
不过他虽没被扣押在宫里,凤府却回不去了。趁着城内混乱,凤栖梧改头换面匆匆前往琵琶巷。
路上时不时遇到叛军作恶,凤栖梧险险躲过。
琵琶巷里的一处低矮平房里,凤栖梧紧叩木门四声,屋里响起一道声音,那人说了一句暗语,凤栖梧迅速对上。
很快一名中年男子把门打开,凤栖梧钻入进去,中年男子向他行礼道:“主子。”
凤栖梧问道:“可清楚陛下与太皇太后的消息?”
那中年男子名叫管仲,曾是凤府家仆,凤家灭族后在市井中隐姓埋名度日,凤栖梧背地里的许多私事都是他在打理。
“听说一路沿西逃了,由景阳王和韩遂护送。”顿了顿,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陛下似乎与他们走散了,城里和宫里四处搜查,只怕凶多吉少。”
凤栖梧皱眉,沉吟片刻方道:“我养的人也该派上用场了,你让陈老三他们伪装成叛军潜入宫中替我寻一人。”又道,“全城搜查,务必找到陛下踪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想办法联络霍良峰将军,我要出城见他。”
“好。”
“还有我娶的侯夫人,你把她给处理了,手脚弄干净点。”
“好的,那宫里头的那人……”
“务必把她找出来。”
“万一……”
“没有万一!”
见他面色不善,管仲不敢再多问,默默出门办差去了。
凤栖梧黑着脸坐在简陋椅子上,表面上镇定,心中却忐忑万分。他虽知道容兰聪慧,但到底是弱女子,雍王逆反又来得如此迅猛,以至于他完全没法保她周全,心中更是又恨又怕。
把心中的不安强行压下,凤栖梧忽然吹灭油灯。
没过多时外头传来阵阵混乱的脚步声,不出片刻木门就被人踹开,紧接着一众人打着火把进屋搜查,里头空无一人。
狡兔三窟,藏在地窖里的凤栖梧不知又摸到哪家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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