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女”字说得特别重。
董氏旁边一名妇人用便面掩唇,看看我,又看看郭夫人,“我听说公子治是丞相亲自取名?”
郭夫人看她一眼,微笑颔首:“正是。”
我知道她们指什么,也不恼怒,轻叹道:“舅氏本有意为小女起名,只是后来身体不便,故而由夫君代劳。”
那妇人还想说什么,侧边一人用手臂碰碰她,使了个眼色。
我瞥去,梁蕙坐在郭夫人身旁,正将一只樱桃放入口中,似乎全没听到这些话。
“我听闻丞相向来疼爱儿孙,果不其然。”王据的夫人杜氏许是见场面微妙,出言缓和。
众人皆颔首,未几,又各自说起话来。
没过多久,旁边有传来些啧啧叹气之声,我看去,郭夫人和董氏几位似乎在说得起劲,“邰州”、“稔阳”等一些字眼飘入耳中,还有人说“乡邑都空了”。
心中明白过来,她们大概是在说魏郯在邰州、稔阳、汝南一带做的事。
“唉。”司徒张贤的夫人卢氏重重叹一声,“如此折腾,流民闹起来,又要生事。”
董氏笑道:“也室中妇人关系莫大。都说娶妇娶贤,丈夫在外行事不妥,妇人便不该只想着些儿女之事,该劝上一劝。”
这话说得大声,我们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妇人们脸上皆有讶色,谈论的声音低下去。
杜氏听出了端倪,看向我。
这般言语,明里是说给我听的。我再充耳不闻,这个大司马夫人就算白当了。
我微笑,看向董氏,“夫人所言,甚是有趣。丈夫在外行事,与妇人何干?”
董氏道:“岂与妇人无干?为妇者,见夫婿行为有失,当提点提点才不失闺中父母教诲。”
“妾惭愧。”我心底冷笑,缓缓道,“闺中典籍,唯女诫仍记,书言女子卑弱第一,敬顺为道;又言男外女内,天经地义。”
董氏似乎不料到我会出言反驳,一愣,正要说话,我却不给她接话头。
“此乃其一。”我正容看着她,“其二,妾以为,我等夫君皆朝臣,外事皆关乎军国。妇人在闺闱之中不知其详,对错大多出自人言,岂可妄议?所谓提点,还是慎言为上。妾在闺中敬听父母教诲,在夫家谨受姑氏训诫,却从未听闻为妇当干涉夫君行事。”
董氏的脸色半红半白,瞥瞥郭夫人,想开口,似乎又不好说。
“丈夫有丈夫的事,我等妇人能论出个什么丁卯来?”周氏笑盈盈地过来说,又看向郭夫人,“夫人不是说要去莲池观鹤?方才内侍说那边的亭台都铺了茵席,请夫人过去呢。”
郭夫人的神色缓下一下,颔首道:“如此,老妇正想要过去。”
周氏将她搀起来,朝我使个眼色。虽人人心里知道那些缘由,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我亦若无其事地微笑,对杜氏等人道:“莲池有凉风菡萏,今年又养了鹤,正好观赏。”
众妇皆答应。婢女环伺,妇人们有说有笑,朝莲池而去。郭夫人与梁蕙等人走在前,我则与杜氏、玉莹等人落后几步,边走边赏景闲聊,没多久,便已经隔开许多。
这般时节,宫苑的草木花鸟亦是美丽。没走多远,却见前方宫婢簇拥,是魏婕妤。照面而来,我与妇人们纷纷行礼。
“姊姊回宫歇息了,我出来苑中散步,不巧遇到夫人。”礼罢之后,魏婕妤微笑地对我说,“妾欲邀夫人往同游,不知可否?”
我有些讶异,看看她,又看看众妇。魏婕妤是妃嫔,又是魏氏亲眷,她来邀,我没什么好不答应的。众妇人亦是识趣,玉莹微笑着说她们先去莲池,便纷纷行礼离开了。
魏婕妤对我一笑,带着我往另一边走去。
魏傕的侄子侄女,我对魏慈等人比较熟;而宫中两位嫔妃都生长在河西,我却是少见。
不过,魏氏到底也是士族,女子教养不差。这位婕妤,我见过几面,谈吐文雅,容貌亦是秀美。以往一次,她似乎对魏府的人很有几分敬畏,说话颇是拘束。这一回亦是如此,我问了她一些宫中的生活,又问了问河西的族人,便没了多少可说。
“这宫室是新修的?”附近有几处殿阁,我望到颜色崭新的屋顶,问道。
“正是。”婕妤答道,“妾与姊姊去年新来之时,这殿宇方才修好。”
我颔首。雍都的宫室本是一处行宫改建,本来就比不上从前长安宫城的高梁大栋,屋宇之数更是不足。不得不说,魏傕还是肯花钱将宫室修得更像天子居所的。
再往前走不过百丈,一处殿阁与假山之间,两名内侍立在那里。
见我们来,他们行礼,却道:“仆婢不得入内。”
我心中诧异,魏婕妤却一笑,道:“有贵人要见夫人,已等候多时。”
前方一处水榭,十分眼熟。果然,前行没多久,溪水、阑干、小桥,还有溪石上静静垂钓的那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魏婕妤的神色似有些紧张,望着我,不自然地笑笑。
天子似乎听到响动,转回头来,瞬间,目光与我碰上。
我不知他为何要见我,可既然来到,也没什么可躲。我走上前去,向他行礼:“拜见……”
天子却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转回头去,眼睛盯着水面。
我噤声,看着天子的鱼竿,静默片刻,他突然将鱼竿拉起。水花飞溅,一条鱼被鱼线带到空中,活蹦乱跳。天子站起身,将那鱼拿在手里看了看,转向我。
“猜它几斤?”他微笑道。
我看着那鱼,亦莞尔。
“两斤。”我想了想,答道。
天子掂了掂,摇头:“是一斤十二两。”说罢,他将鱼钩小心地从鱼嘴中取走,却将鱼放回水中。
我讶然:“陛下嫌小?”
天子看我一眼,笑笑,却看向我身旁的魏婕妤。
“朕听说,你与贵人,今日亦随皇后赐帛。”他问
“禀陛下,正是。”婕妤低头,似乎有些羞涩。
天子颔首,道:“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吧,朕与夫人闲聊两句。”
魏婕妤望着他,又望向我,低眉行礼:“诺。”说罢,款款退去。
我看着魏婕妤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再转向天子,只见他已经将鱼钩重新施饵,在溪石上坐下。
“夫人陪朕垂钓片刻,如何?”他缓缓道。
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只得应下,看着旁边一块较矮的青石,坐上去。
溪水淙淙,林中鸟鸣声阵阵,四周甚是清幽。我望向不远处,除了我和天子,只有不远处侍立的两名宫侍。
“你我今年以来还不曾好好说过话,”天子将鱼竿一甩,声音平静,“怎么?不乐意?”
被他窥中心思,我弯起唇角,道:“不是,妾姑氏还在苑中,等着妾一道赏莲池。”
天子看看我,淡笑,转过头去:“放心好了,你不在跟前,郭夫人更自在。”
我讪然。
不能说天子洞若观火,只能说魏氏的事,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
“陛下近来如何?”片刻,我岔话问道。
天子盯着水面,淡淡道:“甚好。”
这是废话,因为他若不好,魏府是第一个知道的。
“陛下常来钓鱼?”我问。
“嗯。”天子道,“反正是个闲人,钓鱼总比饮酒作乐好。”
我看看溪水,那水流清澈,波光中,隐隐可见鱼群被诱饵引来,争先恐后。
没多久,鱼儿咬钩,天子收竿,看了看,却又将它放回水里。
“陛下总把鱼放走么?”我忍不住问。
“嗯。”天子道。
“为何?”
天子一边上饵一边说:“它们不过以为那饵味道鲜美才走了来,疼过之后,下回也许就乖了。”说罢,他对我一笑,“这些都是囿人放养的傻鱼,不好吃。”
我听得这话,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来。心中想起从前和我一起躲在太后宫中的天子。他孱弱,脸上终日都带着忧郁。但是他很善良,会偷偷把吃剩的食物藏起来,带到庭院的角落里去喂一窝刚出生的小野猫。
这样的人,或许真不适合这个宫殿。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主人,性情坚韧,手段冷酷。
魏郯是那样的人吗?
我看向不远处的那两名内侍,他们静静地立着,像雕像一样。
魏郯从来不跟我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我看到的也大多是结果。可我在心底相信,如今他的手已经伸到了这朝廷的每一个角落。他做事似乎永远这样稳妥,就像那个痞气的表情一样,似乎世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我感到忧心的地方也正是在此。
有一个屋檐能够让自己在乱世中遮风避雨,安然自得,这确实是每个人都求之不得的。但我并不是一个满足于眼前的人,总会担心着那表象背后,屋檐是否足够结实,甚至想去保护那屋檐,让它也平平安安……这样,可是庸人自扰,不自量力?
“怎又不出声?”只听天子道,“与朕说话,这般无趣?”
我回神,笑了笑,道:“妾在想从前,太后宫里的那些小野猫。”
天子愣了一下,稍倾,自嘲般地一笑。
“你还记得?”他握着鱼竿,道,“傻么?自己都不知明日是否温饱,却还想着喂猫。”
“怎会傻?”我失笑。
天子不置可否,又将一条钓起的鱼从钩上解下来,道,“朕那时总想着我是天子就好了,可以不怕父亲,不怕卞后。可后来才明白,天子就是怕着过来的。”
我无话可说。
自从去年魏傕当面逼宫,我就一直回避见天子。一来当然是因为尴尬,二来,就算不尴尬,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我们从前积攒的那点情分,也只够感叹回忆罢了,放到朝廷的惊涛骇浪之中,则瞬间就会被冲得无踪无影。我当然是在逃避,可不逃避又能如何?我帮不了天子,却一定要跟魏郯站在一起。
这时,一阵清亮的笑声忽而传来。转头望去,却是个宫娥护着皇子励,摇摇晃晃地地朝这边走来。
徐后跟在他的后面。
“父……亲……”幼童看到天子,立刻张开双手,宫娥紧张地连忙将他扶好。
一点笑意从天子的唇边漾开,他放下鱼竿起身,朝小童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
“睡醒了么?”天子问他,“用膳不曾?”
幼童张张嘴,道:“吃……”一双眼睛却盯着天子的草笠,似乎十分好奇,伸手去扯。
“不能扯!”徐后忙捉住幼童的手,笑盈盈地对天子说,“用过了,一碗粥一碗肉糜,腹中鼓鼓的。”
天子看着她,神色尽是温柔。
徐后望过来,我向她行礼:“拜见皇后。”
“夫人。”徐后颔首。
她的目光仍含着打量,似乎诧异我为何在此。我索性回避,对天子行礼道:“姑氏还在苑中,妾请以告退。”
天子看看我,颔首道:“去吧。”
我应一声,转身退去。走了几步,只听徐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乖些,莫扰父亲钓鱼。”
“鱼鱼……”小童的声音稚嫩,伴着天子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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