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帝的病来得措手不及,起初不过是简单的风寒,谁都以为圣上不过是生了一场小病,可仅仅两个月后,御医院的御医们就给出了“无力回天”四个字。
元熙帝驾崩后,太子赵襄即位为帝,改元“崇宁”,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崇宁帝”。
从郡主被晋为公主的持盈,跟着父母亲一起搬离了东宫,住进了金明宫里。
不久,崇宁帝册立了嫡长子赵郢为东朝太子。
到了金明宫里,规矩更严了,而从前在东宫里常住的韦琼瑛也早被接回了家中,持盈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病弱的那段时日,孤零零的,无人陪伴。
当初玉瑚的事,太子妃下令任何人都不准走漏风声,韦琼瑛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持盈也谨遵母亲之命,对韦琼瑛守口如瓶。
韦家接回女儿也是不得已,韦琼瑛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赵郢也成了储君,东宫里还缺着一位太子妃,两人的婚事到了时机成熟之时,要开始准备了。
崇宁帝和韦皇后对这位准儿媳都非常满意,朝臣们也无异议。
圣旨还没下来,却从韦家传出韦琼瑛病了的消息。
韦琼瑛自从回了韦家后,也依然会时常去拜见崇宁帝与韦皇后,可那时不知怎么了,一连月余都不见她身影,韦皇后问起来韦家才说是病了。
崇宁帝与韦皇后也没起什么疑心,只派了御医前去,又赐下诸般珍稀补品,持盈却耐不住,亲自跑到了韦府,想要去探望表姐的病情。
韦琼瑛的确是病了,躺在床榻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虚虚的靠在床头,眼里一点生气都没有,持盈觉得心疼,陪了她好一会儿,见她恹恹的,怕扰了她休息,这才告了辞。
可就在她走到屋外时,韦琼瑛身边一个叫清辉的丫鬟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跟前,“公主,求您劝劝我们姑娘,她这病是心病,便是御医也救不得了。”
持盈皱眉,“什么心病,你起来说话。”
清辉却依旧跪着,仿佛是有些迟疑,最后仰首道,“公主不知,我家姑娘和老爷夫人已经闹僵了,姑娘赌气说要去庙里做姑子,她这病都是心里不痛快才积下的,可您也知道她的脾气,若真拧起来,说不上就真做了傻事了。”
持盈这才发觉事情的严重,韦琼瑛的性子她是知道的,看着温婉柔顺,实则内心极有见地,平日不愿显露罢了,且她特别执拗,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轻易不说“不”字,可但凡是她不愿的事情,那谁都没奈何。
“那你家姑娘是为何同舅舅舅母闹翻的?”她问道。
清辉却只摇头,弱弱道,“奴婢不知,只知道这一次不同寻常,姑娘是铁了心了,连老爷夫人也没法子。”
持盈听了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又想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回了韦琼瑛的屋子里。
持盈心思是单纯,却不傻,韦琼瑛是什么性子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能让她违逆父母的事,从前就没有过,可见这一次,必定不是因为什么简单的缘由。
近日韦家的大事,便只有她的婚事。
韦琼瑛在屋内并没有听到外头的对话,只见持盈去而又返,颇有些惊诧的看着她。
持盈坐到她的榻边,踌躇着开口,声音低低的,竟有些感伤,“韦姐姐,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哥哥?”
韦琼瑛惊诧的神色还没有退去,听了她的话便沉默了,持盈却在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我哥哥他……究竟是哪里不好呢?”良久,持盈才开口问道。
韦琼瑛曾经对她说过,说会嫁给她哥哥,会成为她的嫂嫂。
韦琼瑛虚弱地摇了摇头,“阿盈,有些事,等你到了那一日自然就会懂得。”
“可你们俩的婚事,是爹爹和娘娘的意思,即便是韦家人,是娘娘的亲侄女,若要抗旨那也是要牵连家族的。”
闻言,韦琼瑛看着她,眼中泪光闪动,令人心疼,她幽幽道,“可阿盈,我不甘心,一辈子那么长,我不甘心到这里就没了念想,况且,你哥哥他心里也没有我……”
持盈惊讶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韦琼瑛笑了一笑,“你说玉瑚么?只因姑母不愿让我知道,我就装作不知罢了。”
持盈心疼地劝慰她,“表姐你别难过,我大哥他不过是一时糊涂,他终究会看到你的好的,你别怨他。”
“我怨他什么呢?”韦琼瑛笑着摇摇头,“我不仅没有资格怨他,更比你们都要懂他,既然我们都抵触这门婚事,为什么我还要为此耗尽自己一生,即便知道结果无法改变,我也做不到心甘情愿。”
“你还是惦着那个人是不是?”持盈小心地问,“他究竟是谁?”
韦琼瑛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迟疑,可两人的感情如亲姐妹一般,她相信持盈。
过了好一会儿,韦琼瑛才缓缓开口,“那人你也认识,不是你几个哥哥,也一直住在东宫里,常常能见着。”
持盈想了许久,东宫里除了她的几个哥哥,就只剩那些詹事府、左右春坊的那些大臣们,可他们也不住在东宫里,再其他就只有那些内监们。
“赵重鉴!”持盈然后醍醐灌顶道。
韦琼瑛对着她点了点头。
持盈起初只觉得震惊,可冷静下来转念仔细回想,便能想到表姐当初住在东宫时,的确是有些蛛丝马迹,从前她只以为是因为哥哥,如今想想,哥哥与赵誉总是形影不离,若表姐的那些反常是因为赵誉,那一切便能说通了。
“那他呢?”持盈又问,“他……也不愿你嫁给我大哥么?”
韦琼瑛苦笑着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持盈最清楚韦琼瑛的性子,这些心事想必一直被她藏在心里,不曾吐露过,可也正因为赵誉连知道都不曾知道,她才会不甘心。
持盈看着她,正色道,“表姐,我去替你问他的意思,他若有意,我便去帮你劝我爹爹娘娘,若他……”
她怕韦琼瑛难过,再多的话便不敢说了,韦琼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抬起头来,对着持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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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回宫后仔细想了许久,竟有些忐忑。
她让侍女悄悄给赵誉递了口信,约他在凝晖殿后的竹园里相见。
她到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可远远还是看到赵誉立在亭子里,也不是来了有多久了。
为了不走漏消息,持盈就带了一个婢女前来,让她竹园月洞门出,防着有宫人进来,她则独自朝着那亭子走去。
赵誉也看到了她,初冬的时候天已经冷了,她穿着一袭白色的斗篷,手里执着一柄灯笼,那光照在她周身,暖融融的。
到了亭子里,持盈这才好好抬眼打量他。
自从父亲登基后,赵郢搬去了武德殿,她便更没什么机会能见到赵誉,他又变了许多,个头已经比寻常宫人都要高了,身量又更加瘦削了些,真像外头那些青竹,挺拔又疏朗,而他的五官也长得更加硬挺了,干净俊朗,整个人芝兰玉树一般,若站在京中的那些公子哥里,想必也会是鹤立鸡群一般出众。
持盈忽然觉得,表姐会倾心于这样一个人,不是没有道理。
和她不一样,赵誉其实不大敢看她,这一两年,持盈对他的态度冷淡得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儿去,许多时候他甚至都觉得,她或许都不大记着他这个人了。
可此刻,持盈缓缓坐在他身前,轻轻换了一声,“重鉴哥哥……”
赵誉难掩忐忑,小心地问,“殿下是有什么吩咐么?”
接到持盈的侍女送来的口信的时候,赵誉就有些惊讶,他怎么也猜不到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她大约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谁料持盈看着他踌躇开口,“重鉴哥哥,我想问你,你如今……可有了心仪之人?”
她最先在赵誉面上看到的自然是震惊,他一定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问,持盈就那么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就发生了变化。
他抬眼看了看她,那目光有些复杂,却又像怕她窥破什么一般,匆匆将视线移开了。
当时天色太暗,亭中的那柄灯笼的光线昏黄,让持盈没有看清,赵誉耳廓微微泛红。
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暗哑,仿佛是有些紧张,“殿下若有什么吩咐,还请直言吧。”
他这个样子,倒想是持盈有心在捉弄他一般,持盈想了想,一咬牙便从袖中掏出一卷细小的笺纸,径直递给他。
“这是我表姐托我递给你的,”她有些别扭地撇开目光,低低地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一些,“你先看一看吧……”
赵誉疑惑地接过来,等他缓缓将那卷笺纸展开,看了上面的内容,面上慢慢变得凝重。
持盈一直暗中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了他非但没有半分惊喜之意,那样子倒想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她的心也一点点凉下去。
“我……”看完,他启了唇又合上,欲言又止,最终只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持盈的目光也黯了下去,只听得他在耳边又低低地说了一句,“殿下,我的确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可这会儿,持盈已经没心思再去知道他心仪谁,她只点了点头,然后从他手中将那笺纸抽了过来。
她捏着那纸卷,将它伸进灯笼里点燃,一边看着那团小小的火焰,一边苦笑着低低叹道,“奈何明月照沟渠……”
那纸卷终在石桌上燃成了灰烬,她准备起身,“既然如此……那今日就当我什么都没跟你讲过,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转身的时候,他在身后忽然道,“我希望能让殿下开心,但抱歉不是以这种方式……”
那一晚的月亮尤其明亮,她执着灯笼沿着小径走回去,他站在亭中看着她的背影,那一袭洁白无瑕的斗篷,远远地消失在夜色里,像是水中的月光一般,遥远而不真实。
持盈最终还是将结果告诉了韦琼瑛,韦琼瑛木然点了点头,然后便再未发一语,持盈也不知如何安慰,可等她走出了房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韦琼瑛那压低的呜咽声。
一切最终如所有人的料想一般,太常寺拟好了两人的婚期,就在半年后,韦琼瑛开始按照父母的安排在家中备嫁,持盈也鲜少有机会能看到她。
就是在那时,持盈认识了裴述。
裴家从前也算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世代簪缨,可在他爷爷那代出了事,家道至此中落,他父亲一蹶不振,他为了重振家业便弃文从武。
裴家与韦家是通家之好,便是裴家家道不济后,韦家也尽力帮衬,也是裴述自己争气,不仅进了讲武堂,十几岁便跟着大军开拔出征,几年下来挣了不少军功,是帝京里最抢眼的少将。
起初持盈并非是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听他讲那些从塞外带回来的见闻,她喜欢他身上那股从风霜里涤荡出来的爽朗与洒脱,喜欢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沉着和坚韧,他像是历经了寒冬后依旧抽枝的绿树,带着勃然的生气,以及在皇城大内中最缺乏的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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