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八时三十分,龙宇大厦内,另一个会议也正在进行。
与会者全都穿着素服,表情沉痛——他们刚刚从祭祀邓骅的灵堂来到这里。四天前,杀手Eumenides假手韩灏,将那个曾经雄霸省城十多年的人物刺杀在了机场的候机大厅中。
正中主座上的中年女子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依偎在她的身边,神色惶恐茫然,从左臂上的黑色袖章可以看出这两人正是死者邓骅的遗孀弱子。
两个年轻人分立在母子的左右,左边一个年长一些,长方脸,浓眉大眼,正是邓骅生前的首席保镖阿华;另一个人体格彪壮,但面容却显得有些稚嫩,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的眼神直直的,给人一种愣头愣脑的感觉。
母子的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胖一瘦。那胖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正在努力劝慰邓骅的妻子。瘦男人则始终紧锁着眉头,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角色。
胖子的言语句句贴心,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片刻之后,女人终于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好了,林总,你不用再说了,这些道理我都懂……不管怎么样,慢慢总会好起来的……你们有什么正事,赶紧说吧。”
“这个……”胖子踌躇了一下,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他掏出一方白净的手帕递给女人,同时把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同伴。
“我来说吧。”瘦男人的语气冷冰冰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邓总不幸遇害,现在大嫂就是龙宇集团最大的股东了。我们今天开的其实也算是个董事会,主要就是确定一下龙宇集团新的总经理人选。”
女人擦了两下眼泪,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个事情……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邓总还没有出丧,现在提这些事情的确不太合适……”胖子为难地摇着头,然后又长叹一声,“可是龙宇集团方方面面的事情,没有人接手也不行啊。城东的那块地皮马上就要竞标了,邓总如果在,一定是势在必得,我们可不能错过时机……还有好几个项目早就等着签合同,现在对方知道邓总遇害的事,都犹豫起来——如果没有能撑大局的人出面,恐怕情势就堪忧了。”
“那该怎么办?”女人慌乱无措地睁大眼睛,看看那两个男子,又看看身边的阿华。
“依我看,还是要辛苦林总先把这个位子撑起来。”瘦男人似乎总在最恰当的时机开口,“这么多年来,林总一直是邓总的副手,方方面面的业务熟悉,集团外的人也都认他。把林总直接扶正,是最快速也最稳妥的方法。”
邓夫人犹豫着不说话,虽然她只是个见识浅薄的女子,但此刻也品出了这场“董事会”的醉翁之意。
胖子观察着邓夫人的神色,然后断然摇了摇头:“不行。龙宇集团是邓总一手打下来的天下,我看新的总经理还是由嫂子担当比较合适,我还是做我的副总,全力辅佐就是了。”
“不、不……”邓夫人左右为难地摇着手,“我怎么行,我当不了的……”
“嫂子当总经理我也没意见。”瘦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外人会怎么看?龙宇集团的信誉威望还能不能维持?其实公司迟早还是邓家的,等邓箭长大了,好好地磨炼他几年,林总再把位子传给他不就行了?”
小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胖林总凑过身去摸着邓箭的脑袋,一副怜爱和感慨的神情:“唉,这倒也是个道理。龙宇集团在邓总手里光大,现在要经过我传下去,我的担子可重得很啊。”
“这么说林总就是同意了?”瘦男人直视着邓夫人,“嫂子,您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邓夫人转身求助似的看着阿华。可阿华却沉着脸,一言不发。邓夫人只好苦笑了一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意见?”
“那就好。”瘦男人总算笑了一下,然后他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桌子中间,“任命书已经拟好了,只要股东们签个字,就算是正式通过了。”
阿华不出头,但站在邓箭旁边的那个愣小伙子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了:“这显然是他们合谋好的。夫人,您不能签字!”
瘦男人蓦地皱起眉头,目光直逼逼地向着那小伙子射去。后者舔舔嘴唇,显得有些畏缩了。
“阿胜,注意你的身份。”阿华终于开口,不过却是在斥责自己的同伴,“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叫阿胜的小伙子看来对阿华颇为忌惮,立刻乖乖地低下了头。
胖林总看着阿华呵呵地笑了起来:“阿华啊,你跟了邓总这么多年了,集团里也有你的股份,对这个事你也发表发表意见嘛!”
“我不想管这些事。”阿华淡淡地说道,“我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去找到他。”
现场沉寂了片刻,谁都明白阿华说的“他”指的是谁。
Eumenides!身为邓骅的保镖,阿华自然不能放过那个害死了老板的元凶。在他看来,现在讨论其他事情都是不合时宜的。
胖林总和瘦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阿华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样,我不希望看到集团内部出现任何乱子。在这个时刻,如果我们还不团结对外的话,就只能一个个地成为对手口中的羔羊!”
他的字句掷地有声,在现场众人的心头震颤着,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个男子身上深藏着的威严气势。
上午九时零七分,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办公室。
罗飞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他对着那个箱子,神色有些惘然。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四一八”爆炸案中,从现场清理出来的死者遗物。
大部分物品都已被烧焦扭曲,看不出本来面目。罗飞伸手在那箱子里翻动着,动作缓慢轻柔,似乎生怕打搅到什么。
片刻后,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的鼻翼轻轻地翕动着,右手离开了箱子,在胸前打开。
在他的手掌中,停着一只蝴蝶。
蝴蝶的翅膀已经残缺不全,但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模样。那是一只金属质地的蝴蝶,由于大火和多年氧化,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不过罗飞还清楚地记得那蝴蝶原先的色彩,那是纯净的天蓝,就像雨后的晴空一样,纯净到几乎透明。
罗飞的左手在蝴蝶的羽翼上轻轻地抚摸过去,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同时他的眼神迷离着,思绪回到了另一个时空中。
……
一九八三年四月七日。
省警校大礼堂内,全校推理大赛的颁奖晚会正在进行。
这是警校一年一度的传统比赛。通常是以某起真实的案件为基础,给出一些线索供参赛者进行推理,目的是寻找案件的真凶以及还原案发的前后过程。谁给出的答案最接近案件的真实情况谁就会成为最终的优胜者。
罗飞坐在礼堂的人群中,等待大赛组委会宣布比赛结果。他也是参赛者之一,他此刻的神情悠然自得,因为他相信自己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没有人可以胜过这个答案。
在他身边那个帅气的小伙子正是袁志邦,后者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对参加这样的比赛不感兴趣,他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能见到很多女生。
袁志邦喜欢女生,女生们通常也喜欢他。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晚会主持人终于走到了台前。她打开颁奖信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下面宣布获奖者名单。”主持人顿了一顿,然后兴奋地念道,“本次大赛,有两位参赛者给出的答案都与真实的案件完全吻合,堪称完美的答案!”
现场响起一片赞叹声,警校的传统大赛已延续了十多年,这是组委会第一次给出“完美”的评价。
当现场重新安静之后,主持人继续说道:“大赛组委会决定,这两位参赛者并列成为本次大赛的优胜者。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罗飞、孟芸!”
全场掌声雷动,可罗飞却显得有些失望。
“并列?孟芸?是个女生吗?”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袁志邦在旁边拍了他一巴掌:“行了,快上台领奖吧。有个女孩陪着有什么不好的?”
罗飞无奈地耸耸肩膀,起身向着主席台而去,周围众人投来一阵艳羡的目光。
罗飞站到了领奖台上,可是另一名获奖者却迟迟没有现身。在良久的等待之后,现场观众骚动起来,主持人也局促地摸不着头脑。
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台下飞上来,打在了罗飞身上。罗飞蹙眉一看,原来是一只折得精致工整的纸箭。
就像孩子们经常会玩耍的那样,纸箭被折成尖锐细长的模样,前端则撕开一个豁口,通过这个豁口可以利用皮筋一类的工具把纸箭弹射出去。
罗飞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恶作剧,他弯腰将纸箭捡起来,然后把那张纸展开抹平。纸上果然写着字。
罗飞略略地扫了一遍,然后他微笑着把那张纸递给了主持人。
主持人看清纸上的内容之后,又变得兴奋起来,她大声念道:“现在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另一名获奖者从台下送来了这张字条,上面写的是:我不习惯和别人并列领奖。所以现在是加赛时间,请根据这张字条找到我在哪里——”主持人的目光又从字条转到了罗飞身上,“怎么样,罗飞,你有兴趣接受这场加赛吗?”
现场观众也都纷纷激动地议论起来,他们在等待着罗飞的回应。
罗飞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他的目光往台下扫了几个来回之后,定在了某处,然后他优雅地说道:“孟芸,第九排中间偏左的那个女孩。紫色的毛衣,长发披肩。”
随着罗飞的话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他说的那个位置找了过去。果然有个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坐在那里,长发披肩,容貌秀丽,眉宇间隐隐透出飒爽的英姿。
女孩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她没有起身反驳,显然是默认了罗飞的推测。
“你好像是猜对了!”主持人惊叹道,“天哪,这么快!你能给大家讲讲你的推测依据吗?”
罗飞泰然一笑,从主持人手里拿回字条又重新折回纸箭的形状,然后他将纸箭高高举起:“字条是被折成纸箭发射上来的。这样的纸箭射程最多十来米,所以我的寻找范围可以缩小到最前方的十排之内。大赛结果是临时宣布的,所以这支纸箭的制作和发射也是临时起意的吧?制作者的发射工具只能是她随身携带的某样东西。会是什么呢?什么可以起到皮筋的作用?”
在众人思考的过程中,罗飞已经给出了答案:“女孩的束发带。”
现场一阵恍然大悟的议论声,有些思维敏捷者已经想出了其中的原委。而罗飞则笑吟吟地看着台下:“那个紫衣服的女孩,我上台的时候看到你的长发高高地绾在脑后,可当这只纸箭出现的时候,你已是长发披肩。你的束发带此刻一定握在手中吧?”
女孩嘟着嘴不说话,沉默片刻之后,她高高举起左手,伸出大拇指比出了赞许的手势。
加赛的结果已昭然若揭,全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散场之后,罗飞和袁志邦在礼堂门口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的长发仍未绾起。
女孩主动走上前来,迫得罗飞停下了脚步。
“你的观察力很棒。”女孩说着恭维的话,眼神中却是挑衅的神色,“你能告诉我,我的束发带是什么样的吗?”
“带子上有一只蝴蝶,天蓝色的蝴蝶。”罗飞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孩把头发绾起,束上了那根发带,一只天蓝色的蝴蝶栖息在她的秀发上,灵动生姿。
虽然再次被罗飞准确地说中,可这次女孩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没有赢,你输了。”她挑着眼睛说道。
罗飞摸了摸下巴,不明所以。
“你在台上不可能看到我脑后的发带。”女孩微微扬起头,“你能说出我发带上的蝴蝶,只有一种可能:你在上台之前就已经开始注意我了。”
罗飞脸上现出尴尬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所以你能在那么多人之间看出我发型的变化,并不是缘于惊人的观察力,只是因为你有一颗萌动的春心而已。”
在女孩咄咄逼人的话语中,罗飞的脸色越来越红。
“哈哈。你输了,而且输了两场。”女孩欢快地笑了两声之后,转身小跑着离去。
罗飞纳闷地摇了摇脑袋,嘀咕着:“输了两场?这是什么意思?”
“罗飞啊。”一旁的袁志邦此刻拍着他的肩膀,无奈地笑道,“在推理探案上你是个天才,可是在感情上,你只是个小学生而已。”
罗飞自嘲地咧着嘴,他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背影。直到那只天蓝色的蝴蝶跳跃翻飞,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人丛中。
……
上午九时三十分,刑警队羁押室内。
韩灏一直躺在那张简易的木质板床上休息。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他的思维并没有停止转动。
在积蓄体力的同时,他还要抓紧时间思考。
一串脚步声传来,韩灏的耳廓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尹剑出现在羁押室的门口。“把他带出来吧。”他向值勤的干警吩咐道。
干警打开铁门,来到韩灏的床边。韩灏不等他招呼,自己一挺身坐了起来。
“韩队,咱们走吧。”干警的语气像是在和他商量一般。
韩灏并不理他,起身沉着脸径直向尹剑走去。
尹剑转过头不与韩灏的目光相对,他的神态多少有些局促。
“罗飞来了吗?”韩灏冷冷地问了一句。
“是的。”尹剑点点头,“罗队也会来。”
韩灏注意到对方称谓上的变化,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在见到罗飞之前。
当气息平稳之后,韩灏率先迈开了脚步:“那我们就走吧!”他的步伐又大又快,尹剑等人连忙赶了几步,这才紧跟在了他的身后。远远看去,走在最前面的韩灏完全不像是个被押解的嫌疑人,尹剑等人反倒似他的手下一般。
从羁押室到提审室的这段路程韩灏最熟悉不过了。在经过办公楼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我肚子不舒服,要上个厕所。”他转身对尹剑说道。
尹剑微微皱了下眉头:“刚才怎么不去?”
“你要我和那些真正的罪犯蹲在同一个厕所里?让那些我亲手抓来的人看我的笑话?”韩灏愤怒地瞪视着尹剑,而后者很快便软了下来,他冲随行的干警点点头:“带他去吧。”
一楼大厅往左一拐就是卫生间了。当一行人进入的时候,卫生间里一个年轻的文职人员正在小解,他转头看清来人,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嘴:“韩……韩队?”
韩灏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展示着那锃亮的手铐,纠正道:“犯罪嫌疑人韩灏。”
年轻人忙不迭地把工具塞进裤裆,慌忙间未尽的尿渍染湿了前襟。看着他这番模样,尹剑等人也备觉尴尬,都不自觉地侧过了脸。
等那年轻人离开之后,尹剑推开一个隔间的门,招呼韩灏说:“抓紧时间吧。”
韩灏走到隔间内,他晃了晃胳膊:“按规矩来吧。”
尹剑点点头,一个干警走上来,拿钥匙打开韩灏右手上的铐环,然后锁在了隔间内的钢铁水管上。这是刑警队里通用的做法:嫌疑人要上大号时,干警会把他和卫生间里的水管铐在一起,自己则在外面等待。
这正是韩灏想要的效果。他对刑警队的办公楼实在太熟悉了,他知道一楼卫生间的顶棚上有个八十平方厘米见方的管网检查口,从那里钻进去,便可以一直通往办公室后墙外的下水井。
他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从这里逃脱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当然这个计划的实现还需要尹剑等人的配合和自己的一点点运气。
当韩灏看到尹剑带着干警退到卫生间外之后,他的心中一阵狂喜。他迅速打开了胸前的挂坠,撕开儿子的照片,将藏匿其中的那段铁丝取了出来。
手铐很快被打开,韩灏踩着水管攀上了隔间墙壁,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钻进了管网通道,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
运气也在陪伴着他:在这个过程中,恰好没有任何人来使用这个卫生间。
当在外等待的尹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示意干警去里面看看。后者来到卫生间内,见到那个隔间的门仍然反锁着,他叫了两声:“韩队,韩队?好了没有?”可是隔间内却没有回应。
干警隐隐觉得不妙,他回到走廊里,轻声但急促地向尹剑汇报着:“好像有点不对!”
尹剑一愣,他来到卫生间的隔间外,趴下身来向里张望。从缝隙里看不到人的双脚,他的心立刻“噔”地沉了下去。
尹剑弹起身一脚把隔间门踹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副手铐挂在水管上,兀自在微微地摇晃着。
五分钟后,罗飞来到了现场,他的脸色铁青。他无法理解一个在押的嫌疑犯竟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了出去。而那个人脱逃的时候,自己正在同一幢楼的三层办公室里办公!
罗飞的目光匆匆一扫,便已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手铐是怎么被打开的?”他转过身看着尹剑,目光如电炬一般。
尹剑慌张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你们有没有清过他身上的东西?!”罗飞一连串地追问道。
尹剑身旁的干警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贸然回答,他怯怯地瞥了尹剑一眼。
罗飞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立刻皱起眉头:“嗯?”
“只有……一个挂坠。”尹剑硬着头皮回答说,“里面是他儿子的照片。”
罗飞的目光忽然跳了一下,他弯下身从便池旁捡起了什么。
“是这张吗?”他把手指尖上的东西递到了尹剑面前,那是一张因撕扯而变得残缺的照片,上面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韩灏的儿子。
尹剑当然认得,他也明白这张撕坏的照片意味着什么。他面如死灰地点了点头。
“同样的错误,为什么要犯第二次?”面对下属的严重过错,罗飞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句,并不像以前韩灏那样暴跳如雷地斥责。
可尹剑却感受到更加沉重的压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要被压垮了。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罗飞一边思索一边下达命令,“在车站码头发协查通告,监控他的家人朋友……他身上没有钱,没有电话,应该跑不远的。调集左右能用的警力,现在就去!”
尹剑神情茫然,似乎没有听到罗飞的话,直到后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才蓦然清醒过来,反问了一句:“我吗?”
在尹剑的脑子里,他仍在等待着罗飞的处分。
“除了你还有谁?”罗飞直视着他的眼睛,“自己犯下的错误,需要你自己去弥补。”
“是!”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尹剑大吼了一声,他“啪”地敬了一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小伙子的背影,罗飞再次叹息了一声,这次却是为自己而叹。其实他早该想到尹剑可能成为韩灏赖以利用的棋子,却没有早作防范。在与Eumenides激战的当口,又节外生枝出了这么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便是罗飞也难免产生些许难以招架的感觉了。
下午二时二十六分。
慕剑云回到了刑警队,她立刻前往罗飞的办公室汇报相关工作。
“女孩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稳定了许多。不过对案发时的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对于遭受过极度紧张和惊吓的人来说,这也是正常的现象。”女讲师的语气有些遗憾。
“那就直接说说你的发现吧。”罗飞却看出对方还有一些“好料”藏着没说。
慕剑云微微一笑:“为什么那个女孩接到了死亡通知单却活了下来?这个问题我弄清楚了。Eumenides通过逼迫吴寅午砍手,激发出后者作为老师的勇气和责任感,而女孩对自己、对他人,甚至对待人生的态度也因为此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一种新生。Eumenides离开之前对女孩说‘你已经死过一次’。所以Eumenides并没有放弃刑罚,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完成了它。”
“嗯……”罗飞品味了一会儿,“这倒与他以往的风格有些区别呢。”
“你不要忘了,这是新的Eumenides第一次独立作案。”慕剑云提醒罗飞,“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这种风格的改变体现了新Eumenides与袁志邦之间某种性格和思路上的差异——在他的惩罚过程中,开始出现了救赎的思想。比如这起案件,事实上体现了他对师道救赎的某种期望。”
“嗯,分析得很好。”罗飞赞许道,“辛苦你了,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从吴寅午那里还能找出什么线索。他是成年人,又没有受到死亡威胁,精神状况应该比那女孩要好一些。”
慕剑云却摇摇头:“这倒很难说……”
“怎么讲?”
“从我了解到的状况看,吴寅午是个性格非常懦弱的男人。这次的事件对他可能会有两个方面的影响。或者真的让他战胜自我,性格上获得一个坚强的飞跃;但也有可能让他活得更加自卑——因为他会认为前两个学生的死亡他没能尽到应有的保护义务。如果出现后一种情况,那我们的工作就会麻烦许多……”说到这里,慕剑云忽然话锋一转,“哎,尹剑呢?和吴寅午那边联系不是他的任务么?”
“嘿。”罗飞苦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吧?韩灏跑了!”
“什么?”慕剑云愕然瞪大了一双秀眼。
“尹剑正在带人组织搜捕。我之前也一直在忙着指挥这件事情。”罗飞用手揉着脑壳,显得有些疲倦,“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时间拖得长了,我担心韩灏跑出省城,这事情就难办了。”
慕剑云略一沉思,笑着劝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心,韩灏是不会跑出去的。”
“嗯?”罗飞挑起眉头看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Eumenides还在这里。韩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Eumenides把他害得这么惨,他怎么会轻易离去?”
罗飞暗暗点头,认同了对方的判断。
“我建议你盯住韩灏的家人。”慕剑云又进一步分析说,“因为韩灏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如果他继续留在省城,一定会忍不住和家人见面。”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罗飞,他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是的……尤其是他那个宝贝儿子……”
下午四时零九分,省城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
这里也许算得上是整个省城公安系统内最冷僻的衙门了,它的办公地点甚至都不在公安局大院内,而是寄居在地方政府档案馆的东南角。档案中心第一线的管理人员很多都不属于公安系统的正式职工,他们只是合同制工作人员,用以前的话来讲,叫作“临时工”。朱晓姿就是其中之一。
朱晓姿当年还是托人才找到了这样一份工作,不过她现在却有些后悔了。作为一个女孩,她当时对工作的要求是希望“清闲”一点,可她上岗之后才发现,这工作实在太过“清闲”了。
此刻她正坐在档案室的入口处,无聊地修弄着自己的手指甲。在她面前虽然有一台电脑,但那是用来进行档案管理的,不能上网,也不能玩游戏。
大多数情况下,朱晓姿连个聊天的人都找不着,这种情况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太可怕了,她好几次想换个工作,无奈中间还碍着人情,难以开口。
眼前忽然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光亮。朱晓姿抬起头,只见桌子对面已多了一名男子。
“呵,你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朱晓姿有些夸张地叫起来,“你是飘过来的啊?一点声音也没有!”
男子微微皱着眉头,好像身体不太舒服的样子。他拿着一块手帕捂在嘴上,先咳嗽了两声,这才沙着嗓子说道:“这个地方是要保持安静的吧……所以我尽量走得很轻。”
说话间,他转头向着不远处的大厅入口处看去,那里竖着一张“肃静”的告示牌,旁边则守着两个仪态威严的警卫。
“感冒啦?”朱晓姿一边问,一边伸出手勾了勾。那男子会意,连忙腾出一只手摸出证件递了过来。
那是一张公安系统内的电子卡,读卡器显示来人是东城分局刑警队的徐战昆警官。朱晓姿抬起头,想比对一下来人的容貌,未料那男子却突然打出一个喷嚏来,虽然有手帕遮挡,但朱晓姿似乎还是感觉到被唾沫星溅在了脸上。她立刻现出了非常明显的厌恶表情。
“对不起!”男子匆忙道了个歉,把身体转到一边,跟着又打了一个更响的。
“进去吧。”朱晓姿把电子卡扔出来,催促似的挥了挥手。这几天降温,流行性感冒爆发,她可不想中招。
男子进了档案区,十分钟后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叠档案袋。
“这些资料请帮我复印一下,谢谢。”他仍然用手帕捂住口鼻说道,按照规定,馆里的档案不能外借。要想带走阅读,只能采用复印的方式。
十几份档案总共有好几百页的资料。在朱晓姿操作的时候,男子很自觉地远远退在了一边。
全部工作完成之后,朱晓姿把那叠厚厚的资料和一份明细单一同推到了桌边:“复印费七十九元,请你在这张明细单上签个字。”
男子先交了钱,然后拿笔在明细单上签下了他的名字:徐战昆,他一笔一画写得非常认真。
朱晓姿有些奇怪地撇撇嘴,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标准的仿宋体来签名,如此工整,就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
不过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在她把明细单折起收好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抱着找到的资料快步离开了档案馆。
“又要开始无聊了。”朱晓姿暗暗嘀咕了一句,然后她找到一块抹布,将男子刚才接触到的地方细细地擦了一遍,似乎这样便能去除掉那些讨厌的感冒病菌。
罗飞本来计划晚上要和慕剑云一同去医院探访吴寅午,可现在这个计划不得不改变了。因为从曾日华那里传来了更加急迫的线索。
情况大致如下:
今天下午三点多钟,东城公安分局刑警队徐战昆警官在便衣外出查访案情时,忽然遭到不明身份人物的偷袭。据事后分析,袭击者从背后使用镇静类药物三唑仑致徐战昆短暂昏迷。后者醒来后立即向领导汇报了此事,当时认为这次袭击和他正在执行的任务有关。大约晚上六点左右,徐战昆回单位食堂吃饭,发现自己的电子警官卡不见了,他才意识到下午的事件可能就是要盗取自己的电子卡。于是他和曾日华负责的网络处取得联系,查询了这张电子卡的使用记录。记录显示持卡人从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提取了大量的刑侦资料。曾日华的手下随后在档案管理中心找到了入侵者的签名,正是这个奇特的签名让曾日华大吃一惊。
如同印刷一般的仿宋体,让警方毫无分析笔迹的可能——这正是Eumenides的惯用风格!
罗飞和曾日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档案管理中心。在那里他们与事件当事人徐战昆和朱晓姿分别进行了交谈。
因为徐战昆是在僻静处被人从身后突袭,所以他基本无法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朱晓姿只能说出作案男子身形较为高大,却无法描述对方的容貌,因为对方始终用一块很大的手帕遮住了大半个面庞。
“他有没有戴手套?”曾日华在听完朱晓姿的叙述后便问了一句。
“好像没有……”朱晓姿想了一会儿,又肯定地点点头,“没有!”
“那他会留下指纹的!”曾日华兴奋地叫起来,“他用过的那支笔呢?”
朱晓姿指了指,笔就在电脑显示器的旁边。
“快,快收起来。”曾日华看着罗飞,他不是刑侦人员,并不会携带证物袋一类的用具。
罗飞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他:“你有兴趣就收吧,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曾日华的热情被凉水浇灭,他沮丧地看着罗飞。
“隐藏指纹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一定非要戴手套。”罗飞见曾日华的眼睛瞪得溜圆,于是又进一步解释说,“最简单又最无形的莫过于在手掌内侧抹上一层胶水。所以忘了指纹的事情吧——对于Eumenides这样的对手,我们根本不用指望他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好吧……这方面你的确是专家……”曾日华悻悻地挠了挠头,转了话题道,“那就赶紧看看他都拿走了哪些档案资料吧,我们得知道那个家伙下一步想干什么。”
罗飞点点头,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他把一叠档案抱在了手中,然后吩咐道:“你立刻通知专案组所有成员,一小时之后集中开会!”
晚八时四十六分。
专案组的成员们再次聚到了一起,他们轮流翻看着罗飞刚刚带回来的那些档案资料。
尹剑是最后一个到达会议室的,他看起来焦躁而疲惫。整整一天,他都在忙着追寻韩灏的下落,而这种追寻显然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现在什么情况?”罗飞已经预先看完了那些资料,所以他有时间和尹剑讨论一些别的事情。
“中午的时候,牛角河边发生了一起劫案。报案者是一对情侣,从他们的描述来看,作案人正是韩灏。”这是尹剑到目前为止唯一获得的线索了。
罗飞并没有显出特别兴奋的表情,他早已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韩灏逃离的时候身无分文,他也清楚警方肯定会监控自己的家人朋友,所以盗窃或者抢劫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抢到多少钱?”罗飞对这个比较关心,他需要判断这次抢劫能让对方维持多久。
“六百多块。另外他还抢走了男事主的外套,应该会用来改变自己的装束,我已经把这件外套的特征加在了协查通报里。”
“赶紧去掉吧。”罗飞立刻打断了尹剑的话语,“他手上已经有了六百多的现金,改变装束的选择太多了。抢走这件外套只是个幌子,他想迷惑我们。”
尹剑连忙拿出电话把这件事情落实了下去。
Eumenides这次一共取走了十三份档案,众人花了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将这些档案匆匆地浏览了一遍。罗飞看差不多了,便问大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看不出什么名堂。”慕剑云率先摇了摇头,“毫无规律可言。”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观点。这十三份刑侦档案分属十三起案件,从案件类型看,大到杀人,小到盗窃;从案发时间看,远到几十年前的,近到一两年间的;从犯罪嫌疑人来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已经伏法,有的尚在监狱服刑;从侦办单位来看,省城的多个分局都有涉及,总之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找不到这十三起案件有什么共同点。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特警队的柳松也纳闷得很,“这些都是侦办完毕的案件,罪犯都已经得到了惩罚,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找这些资料干什么?”
这确实令人感到不解。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曾日华说道:“也许不是针对那些罪犯去的……他只是在查询某件事情?”
慕剑云立刻接过去:“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会牵涉到这么多毫无规律的案件。”
曾日华咧咧嘴,无言以对。
而早已深思熟虑过的罗飞终于在此刻开口了。
“没有规律其实也是一种规律。”他颇有蕴意地说道。
众人一愣,同时像是都略有所悟。而曾日华的思维最快,拍着手说道:“是的。没有规律正是Eumenides想要的达到的目的。他在迷惑我们!只有一份档案是他在寻找的,其他十二份都是障眼的幌子,就像韩灏抢去的那件外套一样!”
曾日华说这番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默默点头。他们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被对方先说出来罢了。
“所以那一份档案就很关键了。”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慕剑云好像很喜欢接曾日华的话头,“Eumenides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寻找,而且又处心积虑想要迷惑警方的视线,那档案里一定藏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
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柳松苦恼地摊着手,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们怎么知道是这十三份里的哪一份呢?”
罗飞两只手叉在一起,大拇指互相绕着圈圈。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主意。
半个小时之后。
罗飞和曾日华又回到了档案管理中心。他们左首的小厅内,陈放的是几十年来已经结案的刑侦资料,Eumenides复印走的档案都是来自于这个厅。
四面墙上的档案柜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资料,按照年代的先后有序地排列着。
因为都是些陈旧的档案,平时很少有人来光顾浏览,所以大部分资料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档案袋的边缝上积着一层灰尘,但尚不足以盖住边缝上标记的档案摘要。
Eumenides从中取走了十三份档案,哪一份才是他真正的目标所在?
罗飞的目光在这些资料间来回扫动搜索着,他一一找到了那十三份档案原来的位置,然后他拿出一支水笔,在这些空位周围的档案袋边缝上画出一个碗口大的圆圈。
“好了,去把灯关掉吧。”十三个圆圈全都画完之后,罗飞吩咐在一旁等待的曾日华。
曾日华虽然不明所以,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档案厅里顿时变成了黑暗一片。
片刻后,黑暗中闪出了一丝微光,那微光来自于罗飞手中的一个荧光灯。这也是刑侦人员常常会使用到的设备之一,多与指纹粉配合检测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指纹。
可罗飞已经知道Eumenides是不可能留下指纹的,他现在拿出这个荧光灯,想要做什么呢?
罗飞用荧光灯照向刚才画出的那些圆圈。他照得非常仔细,一个圆圈一个圆圈地看过去,有时还歪过脑袋变换着观察的角度。很显然,他是在寻找什么。
曾日华也凑了过去,可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荧光映着罗飞的面庞,他的神情严肃,在黑暗中愈发现出凝重的气氛来。
良久之后,罗飞才将那十三个圆圈全部看完。他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释然表情。
曾日华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期待地问道:“罗队,有谱了么?”
“来,你看这里。”罗飞用荧光灯照向档案柜左下角的一个圆圈,同时让开角度,招呼曾日华过来观看。
曾日华半蹲着身子,顺着荧光照射的方向看过去。圆圈内现出不同状态的反光,显示出灰尘在档案袋边缝上不同程度的堆积。
“你看这里。”罗飞在一旁指出重点所在,“这里好几本档案袋边缝上的灰尘脱落了,这是手指新近翻动的痕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态吗?他一本一本地翻过去,查看边缝上的摘要,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目标,将其中的一本档案抽取出去。”
“嗯。”曾日华点点头,从那些痕迹很容易想象出Eumenides的动作。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数人在一堆书函中寻找目标都会做出的常用动作。
“好了,我们再看其他的这些圆圈。”罗飞把荧光灯挪向了别的关键处,“你看,空位附近档案袋边缝上的灰尘很完整。这说明什么?他在这些地方拿档案的时候根本没有寻找,他只是非常随意地抽取着,动作快速而匆忙,因为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在档案馆里长时间停留。”
“是的!”曾日华完全明白了罗飞的意思,忍不住要击节叫好,“所以这些随意抽取出来的档案都是用来干扰视线的幌子,左下角那本才是Eumenides唯一的目标。”
罗飞笑了笑道:“现在让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吧。”
曾日华迅速打开了电灯,那十三份档案他都带了过来,按日期很容易便找到了从左下角空位上取出的那一本。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档案,这个敏感的年份立刻让罗飞的眉头跳动了起来。而在档案袋的封面上则写着一行标题:《“一三○”恶性劫持人质案》。
这是什么案子?罗飞皱眉努力回忆着,却已搜索不出太多的印象。从标题看,此案发生在一九八四年的一月三十号,正是“四一八”爆炸案发生的两个多月前。
它与“四一八”爆炸案会有什么关联吗?Eumenides为什么又会对这份档案情有独钟?这些疑问显然要等仔细研究过档案内容之后才有可能解答了。
晚九点二十四分。
正是都市夜生活刚刚进入高潮的时候,芭拉拉酒吧内人头攒动。
衣着火辣的女歌手在吧台中央疯狂扭动着妖娆的身姿,极具节奏感的音乐,嘶哑放浪的歌声将媚惑的气息撒播到了酒吧内的每个角落。
有人在划拳喝酒,有人在摇摆狂舞,灯光忽明忽暗,照着这些男男女女的面庞如同鬼魅一般,虚幻难辨。
如果想找到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显然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韩灏选择在这里休息。
虽然已成功脱狱,可在他面前的道路却仍然无比凶险。
他熟知警方的搜查手段,他不能去宾馆,也不能去投靠亲戚朋友,他甚至都不能打车。在这个城市里,他几乎已到了寸步难行的窘迫境地!
中午他迫不得已抢劫了一对情侣。他忘不了那两个年轻人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惊讶、恐惧、厌恶。那种眼神使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沉沦,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他已经彻底成了一个罪犯,一个自己曾经深恶痛绝,恨不能清剿而后快的卑劣角色。
刚到酒吧的时候,他点了一瓶冰啤酒,一口气便喝了个干净。那冰凉的感觉漫遍全身之后,他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样才有可能在绝境中觅得一丝生机。
中午抢劫的时候他顺便带走了那个小伙子的外套,这是一个障眼法,那件外套很快便被他丢在了路边的垃圾箱中。不过他知道这个障眼法使不了多久,尤其是在那个罗飞面前。
他必须尽快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必须是他以前很少去可现在又绝对安全的。
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地方呢?
在狂躁的音乐声中,韩灏已想得有些头痛。
那瓶酒已经喝完,他并不想再点,因为他必须保持头脑清醒。
然而有人却偏偏要和他作对似的,将一打新开的啤酒摆在了他的面前。
韩灏警觉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大哥,喝酒吧!”女子扯着嗓门喊道,在酒吧嘈杂的环境中,这是一种说话的常态。
“走开,我不需要。”韩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可那女子不但不离去,反而向着韩灏身边凑过来。这次她把嘴唇贴在韩灏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免单的,韩大哥。”
这声“韩大哥”像利刃般刺中了韩灏的心窝,他骇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摆出一副蓄势待发要拼命的姿势。
那女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真有趣,那人说得不错,果然能把你吓够呛。我说你怎么回事啊,这辈子没喝过免费的啤酒?”
韩灏从女子的话中品出了些味道,他眼中的骇然变成了警觉,目光四下扫动着。
“行了,别找了。”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挑逗似的从韩灏眼前掠了过去,“是那边的大哥请客,我只是带个话而已。”
韩灏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在酒吧的角落,一个男子悠然独坐着,身形笼罩在黑暗中。他看到了韩灏的目光,便把香烟送到口中猛吸了一下,暗红色的烟火闪过,映出了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他?”韩灏心中一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提起那打啤酒,大步向着男子所在的角落走去。
晚九时三十分,绿阳春餐厅。
他又来到了这里,仍然坐在那个可以通览全局的角落。
短时间内多次出现在相同的场合对他来说本是件非常忌讳的事情,可他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必须找个方法让自己纷杂的心平静下来。
短短两天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首先是那个人的离去,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十多年来,他早已适应了在那个男人的指导和训诫下生活。可当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却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老师”,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对那个人的称呼。
他感到茫然而无奈。在他的人生中,这已经是第三次失去可以依赖的男人,而每一次都是如此的突然。
第一次是他的父亲。
父亲的具体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已有些模糊,因为他能见到父亲的时候年龄还很小。但在他心底,却藏着无法磨灭的对父亲的眷念感觉。那种感觉总是带着明显的忧伤。
和父亲相处的时光并不快乐,因为父亲身上似乎承载着太多的烦恼和痛苦。时至今日,他仍能感受到当年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但那种疼爱却更多地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也许父亲并不愿意在孩子面前展现出那些悲伤,但父子间的血脉是相融相通的,父亲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能够沁入到儿子的心中。
那时的他虽然年幼,但一种想要帮助父亲的欲望却已经开始萌生。这种欲望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他却从未有过了却心愿的机会。
因为父亲忽然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消失得如此突然,没有分别的过程,甚至没有任何的预兆。
十多年来他都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父亲就再也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
父亲消失的那一天,恰巧也是第二个男人进入他生命的那一天。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日期,因为那天正是他的生日。
他管第二个男人叫“叔叔”。
他对这个叔叔印象深刻,因为后者曾给自己带来过无尽的快乐。
从一个孩子的角度来说,叔叔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年轻、帅气、阳光,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感到由衷的亲切。
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他喜欢扎在对方的怀里;和叔叔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喜欢看着对方的脸,这使得他在十多年后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后者的笑貌音容。
叔叔有很多方法能哄他开心:一点小零食、一句笑话甚至是一个鬼脸。叔叔对妈妈也很照顾,那时候妈妈病重在床,她经常嘱咐自己要听叔叔的话。
叔叔的存在使他甚至忘记了父亲离去的忧伤。那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可是这种快乐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因为叔叔很快也消失了。
同样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地消失,随之离去的还有那些曾经拥有的快乐。
不久之后,妈妈也病逝了,他在失去所有挚亲的同时,也开始了一段真正黑暗的生活。
他进入了孤儿院。他不喜欢那个地方,所以那里的人也都不喜欢他。在几年的时间内,他在记忆中找不到任何快乐的元素。他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也没有人愿意了解他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环境让他窒息,他想挣扎,想反抗,可他的四周全都是牢不可破的枷锁。他无处可去,前途茫茫。
在这样的状态中,他从童年走向了少年。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出现了。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的人,在其丑陋恐怖的面容下蕴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从害怕到好奇,从好奇到迷恋,从迷恋到敬畏……他一步步向着那个怪人走近,汲取着对方无比强大的智慧和力量。在那个人的帮助下,禁锢着他的枷锁被轻松打破,他因此而彻底折服。
那个人却让他放眼看向这个世界,有多少无辜的人仍在承受苦难,有多少邪恶力量仍在施虐,解放自己还远远不够,他承担着更加深远的使命。
是的,他看到了太多。那些苦难与邪恶让他感到痛心和愤怒,这个世界需要拯救,他愿意倾尽自己所有的智慧与力量,投身于这场拯救之中。
他走上了那个怪人指引的道路,“老师”的称呼在他的口中充满了敬意。
可是如同宿命一样,所有他亲近的人都不能陪伴他太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回报师恩的时候,老师却也离他而去了。
前一天上午,他远远看着法警们从爆炸废墟中拣出老师的遗骸,心中充满了悲伤与茫然。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知不知道我的过去?我的父亲还有那个叔叔,他们又都去了哪里?
对于这些问题,老师从来不愿提及。那些答案也许将永远被爆炸的废墟所埋葬。因为随着老师的离开,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自己最初的身份。自己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记录,没有任何过去的人。
不被任何人所了解,甚至连自己对自己都不了解,这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可是现实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悲观,一些真相反而随着老师的离去浮出了水面。
令他深深震愕的真相。
昨天晚上,当他从电视上看到爆炸案的新闻报道时,他几乎惊呆了。
他知道了老师真实的身份——那个叫作袁志邦的实习警察。
屏幕上那个年轻、帅气、阳光的形象立刻与他脑海中的某段记忆融合在了一起,那正是曾陪伴自己度过人生最快乐时光的“叔叔”。
亲切近人的“叔叔”和如怪物般丑陋森严的“老师”居然是同一个人!
诸多的困惑立刻有了统一的解答。他知道了那叔叔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也知道了老师为什么会找到自己。
然后剩余的困惑却变得更加强烈。
父亲,父亲去了哪里?那个人又究竟是怎样进入了自己的生活?
要解开这些答案,他不得不回溯到起点去寻找,所有困惑开始的起点。
从那个起点开始,他的父亲便消失了,而一个警察却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日期,因为那天正是他六周岁的生日。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
而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在他记忆中已仅剩下些支离破碎的模糊片断了。
每当他去回想那段往事的时候,首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便是白色的病房。妈妈躺在床上,神色憔悴不堪,这样的情形陪伴着他的童年。
也许父亲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终日郁郁寡欢的吧。
那天他却很开心,父亲答应过他,要在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一个生日蛋糕。他对此充满了期待。
他还从来没吃过生日蛋糕,但他见到别的小朋友吃过。金黄色的蛋糕上堆着乳白色的奶油,那滋味一定很诱人。
他在医院和妈妈一起等待着外出的父亲,可是父亲却许久不归。再后来病房中出现了两三个陌生的男子。领头的人神色阴沉,这让小小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压抑的气氛,他禁不住害怕地哭了起来。
随即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抱了过去,然后他看到了那张亲切好看的脸庞——这便是“叔叔”第一次在他记忆中出现时的情形。
叔叔很快就把他逗得破涕为笑,他被带出病房,和对方开心地玩在了一起。
其他的男子片刻后也跟了出来,他们看着自己和叔叔之间的融洽气氛,交头接耳地商议着什么。
商议的结果使他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优待:棒棒糖、玩具拨浪鼓,他甚至还被叔叔抱着坐上了小汽车。他问叔叔去哪里,叔叔告诉他去找爸爸。
他更加开心了,他炫耀般地对叔叔说,今天是他的生日,爸爸会给他买回香甜的生日蛋糕。
下车前,叔叔给他戴上了两个耳套。耳套里传来欢快动听的儿童歌曲,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这新奇的玩意儿所吸引。他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专心地听着,偶尔还跟着“呀呀”地学唱几句。
叔叔果然带他见到了父亲,父亲正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在干什么。
叔叔一直抱着他,他惦记着生日蛋糕,可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父亲也没有把承诺中的蛋糕给他。
见到蛋糕是晚上的事情了,蛋糕在叔叔手中,据说那是父亲托他转交给自己的。
蛋糕非常香甜,成为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可是从那天往后,他却再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亲。
他六周岁的生日便是这样度过的。
父亲去了哪里?那叔叔和陌生的男子又是谁?这些疑问曾困扰了他许多年,而他却找不到探索的方向。
直到昨天的新闻才让他恍然大悟。
叔叔和那些陌生人,他们都是警察。
他们肯定是为了一起案件而来,发生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的案件。
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公安局的刑事档案管理中心。
他冒险进入并且在那里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档案,然后他终于知道了父亲去了哪里。
那是一个令人悲伤的答案,与此同时,在他心中又涌起了更多的谜团。
谜团背后的真相对他来说或许是无比可怕的,他已经隐隐有所感觉,但他却不得不继续追查下去。
这注定会是个痛苦的过程。
所以他的心变得很乱。在这种状态下,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来到了绿阳春餐厅。只有这里能让他的心变得安静。
一周前,当他第一次来到这家餐厅的时候,他并不会想到以后自己会迷上这个地方。他当时只是想来看看那个女孩,因为她和自己都经历过相同的苦难——父亲突然间在生命中消失了。
而现在这里却已成为他最留恋的所在。因为这家餐厅有淡雅的淮扬菜,醇美的红酒,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女孩和她所演奏的音乐。
可这些美好的气氛今天却都要打些折扣,因为某些无知的人正在破坏着它们。
那是三个男子。两个年纪稍长,一胖一瘦;另一个年轻人体格健硕,眉目间透着股子狠劲。他们坐在离演奏区最近的餐桌上,点了最贵的菜肴,喝着最高档的白酒。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三名男子: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在这样的餐厅里吃饭,因为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淮扬菜名扬天下,其特色就是一个“淡”字,而这个“淡”是有原因的。
扬州地处长江下游,四季分明,物产丰富。由此当地人嗜好“尝鲜”。不同的时令都以能品尝到当季的新鲜菜品为最美。为了保持各色菜品的原味,突出“鲜”的特色,淮扬菜在烹饪技艺上才会讲究“淡”的手法。
所以要吃淮扬菜,最重要的概念便是尝鲜。那三名男子只懂得点最贵的高档菜,可每道菜都与时令丝毫不符,可谓贻笑大方。
淮扬菜既然味淡,便不宜配合浓烈的白酒佐餐,所以那三名男子所选择的酒水也是大大的不妥。
而他们所坐的位置离演奏区又过近,在这个距离上,演奏者的本音和水面的发射音会相互干扰,影响到听者所享受到的音质。这说明他们根本也不懂音乐,女孩绝美的演奏在他们面前只是对牛弹琴罢了。
也许他们的目的并不在美食和音乐。因为他们面前的佳肴并没有动多少,而白酒却已经喝了一瓶多。他们还时常会在演奏的高潮部分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全然不顾会因此而错过最美妙的音律。
对这三名男子来说,吃饭只是一个理由,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商议着什么事情。他们说话时的声音很低,似乎还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所商议的内容。
他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嘴角忍不住现出一丝蔑笑——他可以猜到那些人在商议什么,因为他对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为了刺杀邓骅,他早已把龙宇集团上上下下的情况摸了个遍,而这三个人都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胖子林恒干,瘦子蒙方亮,都是龙宇集团的副总,也是当年随着邓骅一路打杀过来的元老级人物,地位显赫。尤其是林恒干,即便邓骅在世的时候,他在龙宇集团亦仅为一人之下而已。
那个年轻人阿胜对他来说则更为熟悉,因为前者正是邓骅手下最得力的保镖之一。这样的人物在集团内地位虽然不高,但和邓骅一家的关系却极为亲近,这种人的势力就像是皇帝身边的宦官,说小则小,要说大却也能大得吓人。
现在邓骅刚刚被刺,龙宇集团正处在一个权力重新整合的敏感时期。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还能商议些什么呢?
林恒干很少说话,也很少举杯。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浅笑。与他相反,蒙方亮手里的酒杯就从没放下过,不过他喝的却并不多。往往是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拍着阿胜的肩膀说些什么,后者则倾听片刻便红着脖子点点头,然后把自己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一副豪气冲天的气势。
蒙方亮对阿胜的表现似乎很满意,看着对方又将一杯白酒吞入肚里,他转过头来,向着林恒干递了个眼色。林恒干点点头,然后两人一同站了起来。
阿胜也连忙跟着站起,他的身形已有些摇晃不稳。
蒙方亮笑着拦住阿胜,说道:“你再坐会儿,我和林总先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再压低声音,就像是正常的聚会告别一般。
林恒干过来和阿胜握了握手,目光中似乎带着很大的期待。
阿胜紧紧地将对方的胖手抓住,既有受宠若惊的惶恐,又带着踌躇满志的豪气。
林恒干和蒙方亮悠然地离去了。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餐厅角落里那个白领装扮的小伙子,可后者却一直在盯着他们。此刻他正冷冷地“哼”出一声,表达出心中的厌恶与鄙视。很显然,这次私会牵扯到某些秘密的交易,作为邓家守护者的阿胜已然在背叛自己的职责。
阿胜更不会注意到那个人,他还沉浸在蒙方亮给自己许下的美好承诺中。是的,邓骅已经死了,他何必再为邓家卖命呢?何必再受那个阿华的压制呢?良禽择木而栖,换个东家,他能得到比阿华更有权势的地位。
阿胜越想越激动,而酒劲翻涌,让他更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他甚至有些不愿离去了。
水面中心的女孩结束了她的演奏,音乐声在这时停了下来。
“干什么?”阿胜粗着嗓门嚷了一句,“不要停,继续拉,继续拉!”他虽然不懂音乐,但此时却想要追求一种尽善尽美的快感。
一个服务生连忙谦然上前:“对不起,先生,本场表演已经结束了。”
“结束个屁!我付不起钱吗?”阿胜拍出几张大钞,“给我继续演!”
女孩身子一晃,似乎受了些惊吓,她瞪着无神的双眼站在舞台中央,显得纤弱和无助。另一个服务生连忙走上前,在他的搀扶下,女孩快速收拾好演奏器具,向着后台方向撤去。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敢不给我面子?你还想不想在这个场子里混了?”阿胜下不了台,借着酒性勃然发作起来,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着那女孩追过去。
“妈的,死瞎子,不要跑!”他一直追到了后台,可那女孩却早已不见了。
“他妈的,好,你跑吧!”阿胜骂骂咧咧地撂着狠话,“你以后永远别来,我见你一次砸你一次!妈的,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
一番发作之后,酒劲愈发上涌。众人此刻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搭理他,这也让阿胜自觉有些无趣。他终于踉跄着出了餐厅,向着停车场的方向而去。
片刻后,他找到了自己的那辆捷达车。“捷达,嘿,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变成宝马!”他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内。
一块带着刺鼻气息的手帕忽然捂在了他的脸上,本已醉意蒙眬的阿胜立刻身体瘫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与此同时,省城人民医院外科住院部。
根据警方的要求,吴寅午被转到了单人特护病房内。他的手术还算成功,被砍断的左手已被接活,康复后基本功能应该不会损失。不过因为年龄较大,经过这一番折腾后他的身体状况变得非常虚弱,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从上午开始,万峰宾馆发生血案的风声不胫而走,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由于辱师事件原本就引起过公众的极大关注,现在事件走向一个如此具有爆炸效果的结局,其对媒体工作者的吸引力度可想而知。
一拨又一拨的记者——网络的、平面的、电视台的,本地的、外地的,蜂拥而至。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吴寅午所在的病房,希望能够得到第一手的采访资料。
不过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医院方面的值班人员拦在了病房的特护区之外。病人刚刚做完手术,这个时刻务必要避免任何无关人员的打扰。尤其是这些记者,他们毫无分寸的采访常常会引起病人情绪上的波动,因此更是院方重点防范的对象。
可是仍有些不甘心的家伙妄图能突破远方的防线。他们使出各种本领,或软缠硬磨,或对值班人员诱之以利,但在制度严格的省人民医院,这些伎俩也只能碰壁而归。而院方人员早已不胜其烦,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耐心劝说,后来态度也就渐渐生硬,尤其是那个女护士长,人长得虽然漂亮,但一双杏眼瞪将起来,就是再威猛的男子也要退避三舍。
可有人就像不识趣一般,偏偏要选在女护士长当班的时候来触这个霉头。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与先前的记者们衣冠楚楚的装扮不同,他很随意地敞着夹克,露出内里紧身的羊绒T恤衫,健硕的肌肉若隐若现,显出一副男子的阳刚气派来。由于脸上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他的面容被遮住了许多,不过他挺拔的鼻梁和刚毅的嘴角还是能带给人一种不一样的威严和自信感觉。
“你好。吴寅午在哪个病房?”男子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沉稳又不失礼节。
“你是家属吗?”女护士长冷眼反问道。
“不是。”男子摇摇头,不过他很快掏出一本证件递过来,“我是警察。”
女护士长一怔,那果然是一本警官证,她连忙又抬头多看了那男子两眼,对方身形高大,仪态挺拔,的确颇有警官的风范,而他的装束也颇符合影视剧中微服办案的刑警风格。
女护士长敌意顿消,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哦,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
“呵呵,没关系。”男子微微一笑。
“那些记者太讨厌了,我以为你也是……”女人带着歉意,还想解释些什么,不过她的话语很快又被那男子打断:“我明白。你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很好。其实也是辛苦你们了,回头我和组织上建议一下,派两个干警过来配合你们的工作。”
既受到了夸奖,又感受到对方的关怀和体贴,女护士长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虽是素妆淡裹,但也因这笑容而显得分外地明媚动人。
男子见效果已然达到,便适时地把话题收了回来:“那我可以进去了吗?”
“当然可以。”女人殷勤地转身指引出方向,“左边第三个房间,707。”
“好的。”男子点头以示谢意,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当进入特护区之后,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而狡黠的笑容。
“倒真是个美女呢!”他在心中暗自感慨着,“可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美女总是缺乏大脑。”
二〇〇二年十月三十日凌晨一点十二分。
阿胜悠悠地醒转过来,他的脑子昏沉沉的,晕得厉害。
手机在牛仔裤口袋里震动着,手机铃声也在响个不停。也许正是这番动静才把他从昏睡的状态中吵醒的吧。
阿胜一边揉着胀痛的脑袋,一边将手机掏了出来。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他也没多想便按下了接听键:“喂?”
电话那端的人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却立刻就挂断了。听筒里传出“嘀——嘀——嘀”的系统声。
“操,傻逼。”阿胜愤愤地骂了一句,把手机摔到了一边,然后他才腾出精力来观察自己所处的境地。
他发现自己正端坐在捷达车的驾驶座上,安全带勒在胸前,汽车的发动机还打着火,仪表盘大灯等也都亮着,车内则弥散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妈的,又喝多了。”他嘟囔了一句,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最后的记忆。他想起自己似乎在餐厅里撒了一阵酒疯,然后出来到停车场。也许是凉风一吹之后,酒劲上涌得厉害,反正他一钻进汽车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看来,自己显然是没扛住醉意,不得不在半路上睡了一觉。
我这是开到哪里来了?阿胜向车外张望着。四周的路灯昏暗得很,但是道路却很宽敞,路两边还有护栏,看起来还是规格不低的封闭路段。
可是道路上却见不到任何行驶的车辆,而路况看起来也眼生得很。
是新修的路吗?还是因为自己喝多了,已经辨不清道路和方向?
不管它了,先往前开一段再说吧。到了有人的地方,也可以下车问一问。抱着这样的想法,阿胜挂上挡位,右脚踩在了油门上。捷达车轻吼一声,沿着宽阔平坦的道路向前方驶去。
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良好的路况上行驶,司机往往会低估自己的车速,更何况现在的驾驶者是个尚处于半醉半醒状态中的血气男子。
当阿胜看到道路前方的警示标牌时,他的时速早已超过了一百公里。那些标牌在远处闪着荧光,阻断了前行的道路。标牌正中是由灯光组成的硕大红叉,在夜色中尤为刺目。
没路了吗?阿胜的反应有些迟钝,但他的左脚还是及时踩在了刹车片上。
可是捷达车仍在以极快的速度向着那些标牌冲过去。
阿胜愣了一下,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他的脚下竟没有任何受力的感觉,车速自然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捷达车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直向着标示道路终点的警示区域扎了进去。阿胜的脑袋“嗡”的一下,渗出了一身冷汗,酒劲也在顷刻间散去了大半。
眼见离那个红叉已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咬咬牙,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头往右边拧到了最死。
可是汽车向着正前方的巨大惯性却无法消除,车头转向之后车身仍以侧滑的方式向着道路终点冲去,带起一片剧烈的摩擦声。
随着一声脆响,捷达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警示红叉上,几乎与此同时,惯性使得内侧车身脱离地面并最终带动这个车辆凌空翻转起来。车内的阿胜惊恐万状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车体着地时那一下剧烈的撞击。
可这撞击并没有如期到来。瞬间的平静之后,阿胜惶然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还在空中。随即他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刚才那条路的尽头——正在他头顶的上方,那是一座尚未完工的高架桥。
“完了!”他绝望地悲呼了一声。
捷达车坠落在二十米深的桥下,瞬间变成了一堆稀烂的废铁。
在两三百米开外的路边,一个年轻人目睹着这惨烈的一幕。他打开手机后盖,取出里面的手机卡,折毁后扔在了路边的荒草丛中。
“现在你该知道,不想混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他幽幽地叹了一句,然后转身向着苍茫的夜色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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