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缙云都觉得裴清晏这家伙玩儿自己跟玩狗似得。
高兴了,招招手,嘬嘬两声,她老远瞧见了,就巴巴儿得颠儿过去,围着他笑得那叫一个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不高兴了,就是眼神都懒得给一个,自个儿干自个儿的,就跟那锯了嘴的葫芦一样,这辈子蒙想从他嘴里撬出来一个字。
她这个被当狗逗的苦主都忍不住夸他一句,他可真是个天生当卧底的好种。
那日他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一退步,就当是臣这一生都退了。
宫人们收拾细软的几天,她在护国寺内死活找不到他的身影。
不用说,自然是躲着她。
一口邪火顶在心口,缙云眼瞅着要往僧人们的厢房里冲,宫女死死抱住癫狂了的小公主,实在是不解,问她:“殿下,您到底为何这样喜欢一个和尚呢?”
这本该是一个答案无比分明的问题。
例如她回答:“这人模样实在出众。”
小宫女不解:“齐国上下不说万万人,也有数万人,殿下,您一生才见过几人,何以觉得此人能出众到让您如此癫狂的地步?”
她想回答,此人地位秉性高洁。
可小宫女道:“殿下,他对众生皆温和,独独对您鄙夷,可见不是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他对您,恨至极啊!又谈什么高洁呢?”
她想说,这人身份高贵。
小宫女更是不解:“殿下殿下,奴唤您殿下,又唤他什么呢?他若不是出了家,可是前朝余孽,连奴隶都不如啊!”
皮囊、品格、身份……这世上他所有一切,皆不如您,我的公主殿下,您又为何这样迷恋这人呢?
癫狂的缙云被问得愣住了。
她好像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她自出生时的记忆已经记不大清,嬷嬷都说她在火里磕坏了脑子,后来人生就痴傻了。
唯一的记忆就是喜欢裴清晏。
好似她生来就是为了喜欢他。
可喜欢总得有个什么理由吧……容貌美丑、家世权利、才华秉性……
可可可……可这人好似真没有什么能让她侧目的。
尤其他们还分离了好些年,尤其他们之间还有血海深仇,尤其他还曾经就十分厌恶她……
诸多尤其结合下来,缙云得出一个结论,她可能是中了邪。
她要回宫找人给自己驱邪,这样就不会被裴清晏玩她跟玩狗一样容易了。
缙云嘉奖了让自己意识到这个大问题的小宫女,背着手得意洋洋地上了回宫的马车,临行前对着护国寺做了个鬼脸吐舌头。
驱走身体里的邪祟后,看她怎么铡了裴清晏这狗东西,她一定要好好欣赏他抱着她的腿痛哭求饶的脸,再让他日日夜夜在她面前抄写那些绕口的佛经,让他永远也睡不好觉……
齐王对刚一回宫就到处找法师办法事的女儿表示不解,但终究沉迷法事比沉迷一个前朝余孽让她放心得多,也就安心处理前线几次送来的战报。
催婚的事也就落在了王后的头上。
接连办了几场宴会,前来做陪的才子佳人倒是在亭台楼阁中三两成对十分养眼。
可身为正主的缙云倒是无动于衷,沉默得捧着鱼食两粒丢出去,两粒塞嘴里。
把忙上忙下的王后和姐姐们气够呛。
憋着火等众人散了要戳她脑袋,可却看到缙云的眼泪默默然从脸上滚下来。
她的姐姐恨铁不成钢:“你现在哭个什么劲儿?方才那么多好男的在你不上,现在看人家各有看对眼儿的了,你怎么好意思哭?”
缙云也不说话,众人瞧她被打击得大了,也沉默着送了她回宫殿。
最后还是小宫女看她颓然得躺在美人榻上发愣,柔声细语:“殿下不要伤心,你若看上谁同王后娘娘说,她一定会替您牵线的。”
可缙云却是摇摇头:“我没有看上今日来的任何人。”
小宫女不解:“那殿下伤心什么?”
今日的阳光好得像是让人觉得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微小的尘埃在其中起伏,缙云轻轻抬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就同那人一样。
目光渐渐飘远,她轻声道:“今日所见之人,无一不貌美,无一不高贵,无一不秉性温良,无一不是良配,无一不比他好……”
他是谁,小宫女很清楚,听到公主殿下这样说,自然很高兴。
可下一秒殿下却道:“可我还是觉得,他最好。”
小宫女不解:“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
就像是年少时父亲在民间搜寻来的拼图,各有各的图案和模样,那么多块,却仅有一块能互相卡上。
人将拼图做成那般,天将她也做成拼图,就卡着那狗东西过不去,最要命的是狗东西就是和他对不上。
小公主越思量,越不爽。
小宫女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跟着主子多年,脑子里已经在思考是准备吃还是喝,或者是找个什么人模样的沙包来给公主泄愤。
谁知后者撸起来袖子对着老天竖了个中指。
“狗老天!完蛋玩意儿……姑娘我一妙龄少女你非配什么光头和尚,什么破眼光,脑袋被驴踢了是吧……有本事你给姑奶奶再安排得惨点儿……”
公主玉言犹如滔滔江水不可断绝,连小宫女端来让她歇歇的茶水都没顾得上喝。
然后……然后天上就开始雷声滚滚。
俨然是老天被骂火了,一道道雷就跟长了眼儿似的净逮着缙云劈。
缙云只能满王宫乱跑,跑累了总恍惚自己似乎从前也被雷这样劈过。
齐国上下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景。
有说这是祥瑞的,结果被人揪了领子骂:这叫祥瑞?你家雷劈你叫祥瑞?
儿女就是债,齐王连忙将缙云送至护国寺让高僧诵经祈福。
十分不巧,其中就有多日不见的裴清晏。
如今他已经不是护国寺内的普通僧众,衣袍都已经变得华丽,愈发显得容貌如仙。
随行的宫人们见到他,都常常流连忘返。
缙云被众僧围绕,头顶避雷针,瞧见了打扮得人模狗样宫人一看就脸颊俏红的裴清晏,骂了句狗东西。
老天轰隆一声雷。
缙云一激灵,双手赶紧对着老天作揖:“没骂您没骂您!您是天上地下最美的奇葩!我是狗东西,狗东西是我!”
忽而也不知何处来得一声轻嗤。
缙云一低头。
距离自己最近的正是那狗东西。
分开的这段时日,狗东西不仅升迁还皮肤愈发白了,可见日子过得多舒坦,就自己可怜巴巴被雷劈。
小公主不服!
她撸起来袖子,齐王和伺候她的小宫女皮紧了,以为她又要对着老天痛骂,赶紧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谁知凶神恶煞的小公主只是捏起那俊俏和尚的脸,向两边扯着。
裴清晏皮都展开了,缙云尤嫌不够,又把他的脸颊挤成金鱼嘴,狠狠蹂躏着。
吓得一众僧人们诵经声都抖了抖,又不敢停,纷纷斜着眼睛偷看。
平日里狗路过都要拿着戒尺看看规矩的监寺,此刻不仅没有发飙,反而随着娇蛮任性的小公主揉搓。
白皙的皮肤被蹂躏得通红,一看就下手不轻。
可他不仅不阻止,反而抬起目光,静静得看着龇牙咧嘴嘴里骂骂咧咧的缙云。
他若厌恶,正好中小公主下怀,煎了炒了炸了这不敬君主的狗东西。
他若开心,她就勉为其难,不捏他的脸,牵牵他的手。
可裴清晏却什么都没有。
他就那么平静得望着辣手摧花的小公主。
无悲无喜,毫无情绪,只是带着些许怜悯。
缙云不解到都觉得好笑:“你可怜我?裴清晏,你怜悯我什么?钱权容貌你什么都没有。”
她虽笑着,却呲着牙,眼神阴冷的,倒还真有几分上位者的威势。
裴清晏目光平静:“公主被执念所困,实在可怜。”
缙云更觉得好笑:“我被谁所困,你全然不知?”
“贫僧知,但贫僧劝诫公主,佛海无垠,贫僧不过苍生一粟,公主应当回头是岸。”
沉默了半晌,缙云一脚把这狗东西踢开。
她不想不喜欢他?
呸!
缙云越想越觉得不爽:“回你个得的头。”
她顶着避雷针跑了,心里想着就让这雷劈死她吧!
可死老天就是同她做对,她想好就放雷,想死就艳阳高照。
每天气得跟个球儿似的,小宫女都不知道怎么逗她开心。
直到有人提起来一嘴儿,今日接连有人来护国寺求见皆忘法师,与他辩经。
依缙云的文化水平,她是听不懂什么哲理的。
但她知道,谁让裴清晏倒霉,谁就是她未曾蒙面的好朋友。
诸君肯定很奇怪,喜欢一个人,何至于让他受苦?
高情商的解释是,须知缙云怎么说也是个公主,自古以来公主这个职位想要什么就没有得不到的。
缙云被拒绝得次数都够她从条龙退化成万人嫌的洋辣子。
丢尽了古今中外无数公主的脸面。
低情商:其实就是缙云恼羞成怒了。
她大张旗鼓出宫,公主的轿撵就停在辩经大会最好的视野。
她定要第一个看到裴清晏落败!第一个嘲笑他!
可裴清晏天生就是让缙云算盘落空的狗东西。
他不曾输。
甚至还收服了众多来向他挑战的对手,百姓向他朝拜,众多法师都夸赞他极有慧根,将来必定有大造化。
缙云可不认,花了大价钱,去请齐国以外的大法师前来,要与裴清晏辩法。
彼时裴清晏,皆忘法师已经成了举国上下最有名望的法师,宫中许多人都对他十分虔诚。
对于小公主这样的不尊敬私下议论纷纷。
王后也让她别再无理取闹,皆忘法师普度众生是大好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缙云从前也算乖巧,对此事却比蛮牛还犟。
等到辩法那日,缙云的钱花得还算值,老法师几次让裴清晏无话可说。
百姓又朝着这位老法师跪拜。
裴清晏反而无人在意,落寞退场。
那位老法师反而乘胜追击,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嘲讽道:“年轻人,路还长,不要为一时名利迷了眼。”
裴清晏面色还如常,双手合十领受了教导。
可一抬眼,一道窈窕身影已经窜上高台,挡在自己身前。
“我当你这老秃驴是什么厉害人物呢?他多大?你多大?你在这儿嘲讽他个什么劲儿?你都活了这么多年,读了多少书,你对他根本就不公平,还来装模作样!不害臊!我呸呸呸呸呸……”
缙云骂得畅快,回头看裴清晏惊诧得望着自己,顺嘴儿的事:“他这样嘲讽你,你不骂回去?你是傻子嘛?脑子都跟头上的毛一样剃光了……”
公主骂人,恨不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百姓中有泼妇,但没见过公主做泼妇,看得久了,还是小宫女领了人驱散人群,将二位祖宗引上马车。
王族的马车,裴清晏许多年未坐过了,面容却并没怎么变化,依旧平淡,倒是缙云气鼓鼓的。
裴清晏不解:“公主为何生气?”
狗东西……缙云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听到不关自己的事,裴清晏竟然真的就闭目养神。
缙云气得脸都红了,低声骂了句:“白眼儿狼!”
裴清晏问:“白眼狼骂谁?”
缙云嘴快:“白眼儿狼骂你!”
说完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似乎有些不对味儿。
她瞪向裴清晏,后者此刻虽然是闭着眼,嘴角却已然勾起来。
你看,他什么都明白!
缙云气急了,一脚踢过去,要踢把裴清晏踢下马车。
可在脚即将碰到裴清晏时,被只宽大的手抓住,她甩不开挣不脱,干脆侧过身子,不再看他。
裴清晏此时才轻轻睁开目光,如此纤细的脚腕,如此不会掩藏的红耳。
他问:“今日明明是公主殿下寻人来与我辩法,要我落败,为何又替我出头?”
缙云没好气:“大抵是我贱得慌,忍不住看你受欺负。”
他微微挑眉:“那您欺负我便可以?”
裴清晏原以为娇蛮的公主殿下会有肯定的答复,还会说,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她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怎么叫欺负呢?”
“我不过是,想将你从佛祖手下抢回来。”
“可是……”
她咬紧唇,不肯眨眼,手却缓缓靠近法师眉眼。
“我不忍你受辱,即便是我,也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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