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立秋。
周卫东背上行囊,告别了生活十九年的村子。
他看上去青涩稚嫩,眼睛里流露出对未来的迷茫,天大地大,竟然没有容身之处。
三岁时丧母,仅仅半年不到,父亲又另娶了后妈,并在一年后生下一个弟弟。
自那起,他便像一个无根的人,没有父爱,更没有母爱。
他唯有拼了命的学习,想靠着好成绩讨得父亲欢心,把失去的父爱夺回来,可事与愿违,尽管他年年拿第一,父亲却从来没多看过他一眼。
在父亲的眼里,只有他那个弟弟。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是父亲的儿子啊。
为什么弟弟可以穿新衣服,他只能穿带补丁的,为什么弟弟可以吃肉,他只能吃杂面,红薯,野菜,常常要饿肚子……
在家里,他甚至不如一头牲畜,明明在学习之外,他还要做家务,洗衣服,干农活,而弟弟却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安心学习,偶尔干一次活,父亲和后妈就能夸上天。
可他在干活时,偶尔犯一回错,父亲便对他一顿拳脚相向,后妈从来都是冷眼侧目,恨不得把他打死才好。
十八岁,他考上大学,成了村里的骄傲。
本以为这次终于能让父亲刮目相看了,奈何等来的是退学。
理由很简单,后妈说了,弟弟过几年也要考大学了,家里的情况只能供一个人上大学,所以只能委屈你了,你是哥哥,理应让着弟弟。
虽然说的委婉,语气却不容商量,其实周卫东知道,后妈是怕他上了大学,将来压弟弟一头。
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好孩子,勤劳,刻苦,用功学习,弟弟和他对比,除了嘴巴甜,会撒娇,连个屁都不是。
可就是这样的弟弟,被父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
他无数次想问父亲,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没有答案,父亲的沉默震耳欲聋,让他失去上大学的机会。
父亲说,你的一辈子应该在庄稼地里,这是你的命。
一句话,就把他的人生定义了,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绝望。
他不甘心,他愤怒,他咆哮,他努力了十几年,争取一个鲤跃龙门的机会,到头来,一切散为烟。
他凭什么认命?
选择离家出走,源于前两天的事件,弟弟把母亲留给他的玉镯子摔成了两半。
听外婆说,那是给母亲的嫁妆,母亲再传给将来的儿媳妇,虽然玉质普通,但一直被周卫东视作珍宝,是他心灵上唯一的慰藉。
玉镯子断了,那一刻,周卫东积攒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当即打了弟弟一巴掌。
后妈冲出来和他撕扯,骂玉镯子是破镯子,骂他死去的母亲,骂最疼他的外婆,很恶毒难听,他拖着后妈的头发,直接攮进水缸里,差点淹死。
父亲回来后,抽出皮带把他打到皮开肉绽,最后打累了说,要么跪下来道歉,要么滚。
明明是弟弟乱翻他的东西,明明是后妈辱骂母亲,凭什么让他道歉?他感到委屈,对父亲失望至极。
哀莫大于心死。
九十年代初,流行打工潮,村里很多年轻人出走南下打工,过年回来时,穿着非常时髦,混得好的,皮带上还会别着BB机,一脸得意。
周卫东不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有着远大的理想抱负,他决心离家出走,去到远方,他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然而,他心里是忐忑的,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未来在哪里,他毫无方向。
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激动,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在乡间小路上,胸膛里咚咚跳。
回头望去,村子还沉浸在一片寂静中,有早起的人家起来做饭,屋顶升起炊烟,若隐若现。
东方破晓,晨曦悄然升起,一缕微光照耀大地,天地万物迎来生机,周卫东扬起嘴角,不再犹豫的转身,向着远方前进。
你那么年轻,就像初升的太阳,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加油,少年!加油!
……
哐当,哐当…
“啤酒饮料矿泉水,香烟瓜子火腿肠,来,前面的把腿收收,各位让一下啊…”
听到叫卖声,周卫东把蒙在头上的《孙子兵法》书本拿下来,透过火车窗,外面天色慢慢变暗,暗绿色的田地往后倒退。
不知道到了哪里,反正也无所谓,他要去的是终点站——广城。
“看一看,瞧一瞧,方便面五元带热水。”
列车售货员推着小架车,一边往前推,一边吆喝着。
有人抻着脑袋好奇的打量,然后嘀咕的骂了一句:“妈的,方便面要五元,咋不去抢啊。”
有人附和:“火车上的东西是真贵,幸亏我提前带了干粮。”
在这时,周卫东的肚子咕咕的叫起来,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从乡下走到镇上,坐大巴到县城,捯两次车再到省城,车站椅子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七点坐上火车。
在这期间,他只依靠喝水,把剩下的钱买了火车票,身上一个子都不剩了。
咽了几口唾沫,蒙上书本,继续睡觉。
他在心里安慰,睡着了就不饿了,再撑一夜就到终点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阵淡淡的幽香传来,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车厢里不可能有这种香味,到处乱哄哄的,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方便面味,大葱味,酒味,烟味,汗臭味,还有臭脚丫子味…
很快,他的膝盖被碰了一下,本能的,他往后缩了缩腿。
“对不起啊同志,打扰你睡觉了。”
一道柔美的声音响起,周卫东拿掉书本,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陌生的女人,长相温婉,身材丰满,胸脯鼓鼓的,穿着一件碎花裙,露出白皙的小腿。
“实在不好意思。”女人再次道歉,侧着身子,往里面靠窗的座位挤去。
“没关系。”周卫东赶忙起身,给对方让出更大的空间,方便人家进到里面座位。
这才发现,火车不动了,暂时停靠在某个站台,有人上来,有人下去。
原来靠窗的座位是一位大叔,估计在他睡着时下车了,现在看,是女人坐了这个位置。
“没事,你不用起来。”女人笑起来很好看。
女人坐好,摆弄着包里的东西,两人不再有所交流。
这是周卫东第一次出门,他显得有些拘谨,尤其是旁边坐了女人后,他连头都不敢歪,身子坐的直直的。
没过一会,女人整理好包,温柔的笑着说:“小同志,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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