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里外的上河谷,闭目聆听的夜宸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听见了吗?公主,那一声震响,连三百里外的地底,都能感受得到,那么即便是一座那么巨大的梓潼关,也可以在一瞬间变得灰飞烟灭,变成一座空城,死城。”
“空城?死城?”霏羽遥望着三百里外梓潼关的方向,纤长的身子透出勃发的英气:“你的意思是说,梓潼关此刻,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吗,夜宸?”
她回过身来,浓密如扇的睫毛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夜宸。
夜宸淡淡的笑了起来。
只是脸上却殊无半点笑意。
“一向能征善战的霜公主,这是在责怪属下么?”夜宸看着她,淡淡的道:“纵然我告诉你那三十万嬴异帐下的先锋军必死,霜公主还是将这笔帐,记在了我夜宸的头上?”
“那是你的部下!”霜公主逼近了一步:“夜宸将军,莫要忘了,我哥哥钧天泽将帝国百万大军托付于你一个外族人,任命你为帝国三军统帅,是顶住了国中多少的压力!”
“嬴异虽为猛将,战无不胜,可是他遇上的是卫潇,”夜宸负手站了起来,迎上霜公主霏羽咄咄逼人的目光:“早在我看到那片雾气飘下来的时候,我便知道,嬴异要败了!”
“为何?”霏羽面无表情的道。
“冬日霜天,起雾本属正常,但幻之灵国地处星堕大陆西南,何来如此大的雾气,远在三百里之外尚可令你我看见?”
夜宸道:“那只能是说,幻族军队中,有人施放了水系法术,其目的,便是要借由浓重的白雾隐藏甲兵!”
他的手一抖,一截羊皮纸卷从衣袖中滑出,他将之展开,是一幅梓潼关地图:“公主请看,以八万对三十万,卫潇若要守住梓潼关,便必须智取,面对魔族大军,伏兵于城中,实为不智,所以卫潇若要藏兵,便会藏于城外,而这地图之上,唯一能藏兵的,便是那一片桃林。”
“可是,”霏羽仔细看了一眼那幅地图:“桃林中冬日树叶凋蔽,并不适合伏兵。”
“正是!”夜宸道:“所以卫潇便令幻族大将于城外桃林施放了水系法术,当贴近地面的空气中凝聚了大量水滴时,悬浮的水汽遇冷凝结,便能起雾,卫潇正是利用这一点,在桃林中制造了极为厚重的雾气,那些雾气被东南风一吹,沿河流飘下,所以我们在这上河谷中,便看到了薄若轻纱的薄雾。”
“这是幻术制造的雾气,所以与自然生成的雾气不同,只能在桃林局部生成浓雾,而在梓潼关附近反而看不到,”夜宸语声沉重:“所以嬴异纵是久经沙场,也没有注意到!”
“所以,”霏羽道:“你知卫潇必会智取,便令他立下军令状,只可围城,不可破城?”
“正是。”夜宸淡淡的道。
霏羽妙目凝注着他:“你既已知道,为何不传飞信将嬴异召回?”
夜宸苦笑一声:“连我的军令状都拦不下狂妄自大的雁斩将军,你难道以为区区一道飞信就能?”
他赤青双瞳在公主的玉颜上一转,妖光流转,蓦的轻笑了起来:“不过公主,你亲自随军出征,也不是为了你那个同父异母的魔君哥哥吧?天下人虽不知,难道还能瞒得过我?”他近前一步,贴近公主耳畔:“公主幼随母姓,母亲乃是出身羽族的长公主旷夕颜,公主的本名,本是叫作‘旷霏羽’?”
“你!……”霜公主面上现出怒意,手中银光一闪,一把刀如寒冰般瞬间凝结成形,她挥起一刀,斩向夜宸脖颈!
夜宸却是动也不动。
“公主若是斩得下手,便斩了属下,属下也是毫无怨言。”夜宸在名刀“银狐”的刀光之中,望向对面的公主:“公主随夜宸亲征,不正是想立下战功,多增几分在帝国中举足轻重的份量么?”
他微微一笑,笑得有几分恃无恐:“公主若想胜卫潇,并借此胜过你那个喜怒无常却偏偏又厉害无比的哥哥,还是要留下夜宸这条性命,好生利用罢?”
霜公主架在夜宸脖子上的银狐刀陡的一震,在夜宸脖子上擦出一丝血迹,刀身上的银光却慢慢熄灭,她怒视了夜宸一眼,将刀收了回来。
夜宸轻抚脖颈,然后抬起自己苍白的手指,看着指尖的一点血迹,不由哂笑:“公主还真是下得了手,似夜宸这等帝国柱石,方才差一点儿就要毁在公主手里了!”
他抬起妖异的双眸,瞳中青红光芒骤涨,似乎穿透了云层,看向三百里之外的梓潼关:“不知道天生便为我死敌的卫潇,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此刻,卫潇正命楼烦率三万人,前往缇萦,与缇萦守军会合。
他忽的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望向远远的云层下的北方。
“卫将军,怎么了?”楼烦察觉他面色有异,问道。
“没什么,”卫潇收回目光:“我只是忽然觉得,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在暗处窥伺着我,”他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摆脱那种感觉:“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那么将军,我们这是要弃守梓潼关了吗?”楼烦又道。
“梓潼关已经夷为平地,守是守不住了,”卫潇眉头微皱:“以关中屏障为代价,倾覆魔族三十万大军,也不过以子易子,”他看向楼烦:“失去关中屏障,魔族八十万大军,在夜宸的率领下,便会长驱直入,所以,我令你率三万人守缇萦,便是要保住这国都郦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将军你呢?”楼烦面上现出担忧之色。
“夜宸我所深知,”卫潇举目北望:“我将带兵退往无定河,再沿无定河东进,诱敌往东,夜宸视我为死敌,虽然缇萦在他眼中如一块肥肉,探囊可取,但他定会沿河拦截我,务要赶尽杀绝,他便可轻取缇萦,挺进郦都,所以……”他顿了顿,道:“若我不能以五万人绝地反击夜宸的八十万大军,镇守缇萦的重担,便全在你肩上了!”
“将军!”楼烦一抱拳,喉头哽咽了起来。
“不许哭!”卫潇反倒是微微笑了起来,在他肩头拍了拍:“男儿当血洒疆场,流血不流泪!” 他将一只锦囊交到楼烦的手上,郑重道:“若夜宸大军进攻缇萦,那时我必已不在了,你按此锦囊中之计行事,方可保住缇萦!”
“将军!……”楼烦语声颤抖起来,倒身下拜:“楼烦、楼烦不愿受此锦囊!”
“你起来!这是军令,军令岂可不受?”卫潇将他从地上扶起,微微一笑:“别哭丧着一副脸,世事难料,天未可期……再说,我还等着缇萦城头,与你共谋一局呢!”
他看了看楼烦:“我送你的棋子呢?”
楼烦赶紧擦了擦眼泪,自马背上取下一只包裹:“在这儿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自从将军给我下了三不杀令,我每晚不喝酒真是难熬的很,天天晚上便在沙地上画个棋盘,排兵布阵,便是想有朝一日与将军对奕之时,能胜过将军!”
“是吗?”卫潇不自禁的笑了起来,眉宇间有了一点飞扬,隐约可见当年那个天界武神将的神采:“卫潇棋技虽不才,却是读过不少棋谱名篇,你可要好好琢磨了,莫等来日一局,被我杀个片甲不留,到时,我可是不会让给你的!”
“楼烦在国中,也堪称国手!”楼烦摸了摸脑袋,也不甘示弱的逞能:“天界武神将莫要输给我便是!”
“好、一言为定!”卫潇将他送上马:“你我若能缇萦相见,我答应你,到时便许你开坛纵饮!”
“一言为定!”楼烦坐在马背之上,俯下身来,与他一击掌。
然后转过马头,一驾马,率领三万大军驰往缇萦。
两个人道别,各自回身,各奔前尘,笑容在脸上一闪而没,心头如压了千斤巨石,他们知道,这一次道别,便是生离死别,许诺下的相见,不知有没有那一天。
马蹄卷起灰尘,将大军的身影渐渐掩没。
卫潇目送楼烦离开,这才转过头来,与白浅予并肩而立,两个人默默无言,一起看着下方那一座被炸得满目苍痍、支离破碎的城池。
残阳如血,照在被夷为空地的城池之上,似乎满城都流动着血光。
良久,卫潇方叹息了一声:“浅予,你……恨我吗?”
“恨你什么?”白浅予一动未动,晚风掀起她的发丝,和黑裘披风。
“那么多的人……因为梓潼关之战而死,”卫潇艰难的开口:“我听你给我讲解三国里的空城计,那时,便定下了这场计谋,将大军悄然转移至城外桃林,借浓雾掩护,只以守城五千将士,诱使魔族三十万大军来攻,为了消灭魔族大军中最勇猛善战的雁斩都,不惜让修睿将军诈降,率所部毅勇军为诱饵,使幻族战士自相残杀,才将雁斩都诱入瓮城射杀……”
他说到这里,语声陡的哽在喉咙中,似乎说不下去了。
“你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是要死的,对吗?”白浅予双目望着夕阳下的梓潼关,那里,已经变得一片死寂,连风吹过,都是冷的。
“是。”卫潇答道,在这个聪慧如雪的女子面前,他知道自己无须隐藏。
“你利用了他们所有人,这城中所有人,都是你的饵,是吗?”白浅予的语声中,听不出半分情感。
卫潇沉默了半晌,方从唇中挤出一个字:“是!”
“修睿为了跟你配合演出一场诈降计,不惜将那名士兵处以‘骨肉分离’的酷刑,是吗?”白浅予又道。
“是。”卫潇方要解释:“他智计反应最快,所以我就让他……”
可是当他看到白浅予的脸上,冷冷的如同笼罩上一层冰霜的时候,心中隐隐生起一股不安,没有再说下去。
白浅予忽然回过头,看着他。
她的眼中,映上了一层夕阳的光辉,如金,却又如血。
“他们,这些守城士兵,都是最信任你的人,他们将生命托付给了你,将信任托付给了你,就是这么让你滥用的吗?”她的语声冷得也象冰:“我和三叶草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出城去采草药从地狱门前救回来的那些士兵,你再将他们送到地狱中去,是吗?”
“我……”卫潇张了张嘴,方要说话,却又觉得此刻无论什么言语,都是无力。
“对不起,”他只有低声的,黯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浅予……连我也不能例外。”
白浅予不说话,却忽然返身走出几步,跨上的卢驹。
将马鞭在的卢驹身上狠狠一抽:“驾!”
“等等!”卫潇一个箭步冲出,拉住了马缰:“你要去哪里,浅予?”
“不用你管!”随着语声,一鞭狠狠的抽了下来,卫潇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道血痕,他下意识的松了手,白浅予立刻驾马沿着山道冲了出去。
只留下卫潇孤独的身影,伫立在夕阳中。
夕阳,也终于渐渐沉没了下去,微凉的晚风,将城中的血腥之气吹来。
梓潼关中,三十万大军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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