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五年夏,黄河水患。
在景裕皇帝与庆元皇帝在位期间,黄河亦是经常泛滥,可从来没有哪一次,比永昌五年的这次水患来得更为严重。
黄河的洪水,来得气势汹汹。以黄河的下游地区,平江地区、东部沿海地区和长江沿江地区均为受灾重区。此前因为黄河决口改道频繁,每年夏季均要面临这一次大决,而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使楚洛已经忘记了黄河的大患。而终于在这年暮夏时节,黄河泛滥成灾,沿边地区损失惨重,国库大量支出,灾民们仍是叫苦不迭。
当一封又一封的奏章递到皇帝跟前时,楚洛已经是愁眉不展。为了黄河决堤之事,他已经一连数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眼圈竟是乌黑得可怕。这一日燕姬陪在皇帝身边,看到他极为苦恼的样子,心中亦是心疼不已。他才只有二十六岁,这几日间却似是已经苍老了许多。她轻轻抚过他的肩膀,温声道,“皇上,歇一会儿再看吧。”
楚洛不去望她,眉心依旧是紧紧皱起,“不碍事。”
燕姬微叹一口气,她陪在皇帝身边的这些日子,亦是乖觉了许多,自知家国大事自己插不上手,便不欲再劝。
她默然思索间,却见楚洛面前展开的一卷奏章上提着沈图南的名字,眸中忽然一亮,立刻道,“皇上有没有想过,江南时常水患,身为闽浙总督的沈大人亦是精通治水,如若让他前去,岂不是能助皇上一臂之力?”
楚洛闻言,浓墨色的眉轩然一挑,温言道,“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沈大人已经年过半百,本应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治水如此辛劳,朕实在是不愿让他前去。”
燕姬旋即一凛,惋然长叹道,“只是黄河水患连绵不绝,受灾地区的百姓已是损伤惨重,皇上如果不派得力的人,怕是……怕是……”
燕姬没有再说下去,楚洛已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沿边地区百姓的死亡人数每日都在增加,看到大臣递上来的一份份奏折,楚洛何尝是不心痛呢?泱泱大国,他竟然选不出一个可以为他所用之才。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沈图南纵然是有治水的经验,可是他已年迈,朕的意思,是让陆崇源去。”
燕姬时常陪在皇帝身边,亦是了解皇帝口中的陆崇源是何许人也,便开口道,“陆大人年纪尚轻,怕是不得委以重任。如果皇上不放心,大可让他与沈总督一同前去。”
燕姬这样说,皇帝却是无可厚非了。他本来也是想让沈图南前去治水的,既然有了陆崇源的陪同,便是更安心了些。黄河水患早一日解决,便可早一日国家太平。
于是,皇帝下旨,命闽浙总督沈图南为河道总督,前往黄河地区治水。
皇旨一下,沈长安即刻便是坐不住了,起身就闹到了明德宫的门前。
“娘娘,皇上下了旨意命沈大人前去治水,是对沈大人和娘娘的器重啊,若是沈大人治水有功,娘娘自然也会得利啊……”
“你给本宫起开!”沈长安怒不可遏,伸手便给了成德海一个耳光。
成德海是明德宫的总管大太监,何时受得这样的欺辱,心中极是不满。虽然如此,他亦是不敢对皇帝心爱的贵妃娘娘恶语相向,便只道,“皇上在里头批折子呢,这个时候怕是……”
话还没说完,沈长安便从他的身边匆匆而过,他亦是再拦不得。
沈长安怒气冲冲地前往明德宫,眸中几欲燃火,四下宫人见了成德海方才的惨状,也都不敢再言,忙闪出一道路给她过去了。
“皇上!”长安站到楚洛面前,愤声道,“父亲年迈,朝中那么多治水大臣,皇上为何要派父亲前去?!”
楚洛方才已经听见了殿外的吵闹声,此时见到长安这个样子,心下亦是微微叹息,望向她的目光却仍是温然,“长安,你来。”
长安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直直地立在当下,“长安要皇上的一个解释,为何要派我父亲去?”
“沈大人治过江南数次水患,亦是经熟于心,朕派他前去,难道不应该吗?”
“可是父亲已经年迈,还请皇上重新斟酌!”
“长安。”楚洛重重的叹一口气,伸出手来要去牵她,“沈大人是你的父亲,亦是朕的父亲,朕此次派他前去,定会命人驻守,保他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了。”
长安的眼角闪过一丝晶莹的泪痕,仍是不甘心问道,“你此话当真?”
楚洛伸手将她揽过,语气温沉,“君子一言,定当驷马难追。”
长安这时的神色才微微平静下来,倚靠在他的怀中,安之若素。
然而,他的诺言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应承。
黄河的水患在这一月底的时候终于是止住了,治水大臣们筑高堰束水,以水攻沙,使二水并流,分流泄洪,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事情虽是顺利,但在这一过程中却折损了数名功臣。
沈长安的父亲沈图南,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即是悲痛不已。众臣皆知沈总督为贵妃之父,一时皆不能言。
过了数日,消息亦是传到了重华殿中。
沈长安用力地握着手指,握得指节都泛白了,她的声音是无尽的颤抖,“你……你方才说什么……”
贺昇伏在地上,已是万般的为难,只好沉了声重复道,“沈大人因公殉职,已经……”
“滚出去!”长安睁大了血红的双眼,泪水从她的眼中滚滚而落,“本宫叫你滚出去!”
贺昇何时见过贵妃这个样子,极是吓了一大跳,他不敢再言,忙膝行退下。
他走至门口,看到晚香站在那里,亦是红了眼眶。
“公公先回去吧。”晚香尽力向贺昇一笑,那笑容却极是难看,愁苦不言。
贺昇深深叹了一口气,劝慰道,“你好好陪陪娘娘吧,她此时也是苦极了。”
晚香用力地点一点头,眼角渗出了些许泪水。
沈长安坐在榻上,手中狠狠地攥着一个玉枕,用力得亦是连里头的柳絮都露了出来,她却仍是不觉。她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自己的长袍上,嗓音亦是有些嘶哑,“本宫不信,本宫不信!”
说着,她便向屋外跑了出去。
正在抽泣着的寒烟见了长安如此,立刻上前阻拦道,“主子要去哪里?”
长安不回答她,伸手狠狠地将她一推。寒烟哪里抵得过长安的力气大,即刻便撞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晚香吓了一跳,急忙要去扶她,寒烟却不顾身上的痛楚,直直望着长安道,“快去追主子……”
长安疯疯癫癫地跑到了门口,却是被楚洛一把拦下。他用力地攥着她的手腕,肃然道,“你要去哪里?!”
长安只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发了狠地一拳一拳往楚洛的身上打去,泪水汹涌而落,口中呜咽道,“是你害死了我爹,是你害死了他……”
楚洛心中痛楚,任由着她打在自己身上,却不做反抗。
成德海见状,即是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去劝道,“贵妃娘娘,皇上是九五之尊,万万打不得的啊,您要打就打奴才吧……”
成德海跪在长安脚下,不停的叩首。他这一跪,后头的宫人都紧跟着跪了一地。
沈长安从来没有这么恨的时候,从来没有。她在宫里受的种种委屈,都比不上此时的丧父之痛来得强烈。
她打得累了,自己停下手来,蹲在地上,哭得缩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没有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已经没有了哥哥,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父亲……”
她哭得撕心裂肺,楚洛见状,心中极是抽痛不已,他蹲下身子想扶她起来,却被她狠狠地一堆,“别碰我!”
他亦是被她吓住了,却不甘心地伸出手来想要去拥住她,“长安……”
她抬起眸来,毅然望着他,眸中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恨意,“我恨死你了,楚洛,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长安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一句话,口舌之间却是涩然不已,“我要去见我爹,我要去见他……”
楚洛眼角一润,连声音都温柔下来许多,“我让你去见他,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滚开!”长安的唇色雪白,泪水滚烫地烧灼成一片,“我爹对你那么好,他一直尽心尽力的为你办事,你却要害死他,楚洛,你简直不是人!你根本就不配见他!”
长安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殆尽,她的面色阴沉得如黑云压城,“楚洛,我真是恨极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这一句话没有防备地沉沉击入楚洛的心房,他的面色惨白,沉沉出声道,“长安,你再说一遍……”
“滚出去!我看到你的每一秒都觉得无比的恶心,你实在是不配,你不配!”她愤怒的怒吼出声,大滴的泪水从她的眸中滚落,霎那间,淹没了她的整个视线。
楚洛心底一沉,像是有万箭穿心般的清晰痛楚,他低沉了声音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罢,他拂袖起身,扬长而去。
重华殿的大门在他的身后重重的关上了,长安看着,只觉得她的所有青春,所有年少时的爱恋都随着这扇门重重关闭了,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叫沈长安的躯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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